神到访伦敦——斯蒂格・达格曼在生命最后时刻写下的奇文

斯蒂格・达格曼（Stig Dagerman）的生命终结于斯德哥尔摩北部一个名为Enebyberg别墅区一座带塔楼的别墅的车库里，他坐在一辆闲置的汽车里离开了人世，时间是1954 年 11 月 4 日。

那时，作为作家的达格曼早已身陷生活的阴影里。在 20 世纪 40 年代，他几乎每年都会出版一部小说，被誉为同时代最杰出的作家，但他突然停笔了。到了50年代，他只能勉强发表一些评论、日常诗歌和一两个剧本，杂文写作全面停滞。一直与他合作的出版公司Norstedts大方地兑现了预付款，但作家承诺的书稿却未能交付，二者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1954 年秋天，距离作者最后一部小说《婚礼的烦恼》出版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但在达格曼去世前几个月，有家出版商收到了一份他的手稿。据达格曼所说，这篇长达 40 页的片段，是他在自家别墅的塔楼房间里，一个灵感迸发的夜晚挥就而成。这篇题为 “Tusen år hos Gud”（《与神共度千年》）的文章他打算作为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小说的序言，这部小说将要讲述卡尔・尤纳斯・洛夫・阿尔姆奎斯特（注：18世纪瑞典作家、诗人、社会活动家）的流亡生活。这篇小说序言可以说是达格曼所写的最后一部作品，它也很快出版了。

这篇文章即使放在今天，仍是瑞典文学中最独特的文字作品之一。达格曼传记的作者乌洛夫・拉格克兰茨曾提到过，说这一作品是“一部关于人与神的神秘剧”。对达格曼进行过深入研究，并以此为博士论文的文学研究者洛塔斯称这是达格曼写下的“最奇特、最复杂的文本”。2016年， Norstedts 出版社将这篇作品做成了一本书。

2025年初，达格曼的全部作品都进入了公版领域，《与神共度千年》再次出现在读者面前，Bakhåll和 Sublunar Society两家出版社都精心制作、出版了该书的新版本。瑞典文学资料库里也有了这本书的有声书。

这本书的内容很像一部三一律的话剧，事情从伊萨克・牛顿在伦敦的家中开始，时间是 1727 年 3 月 20 日，这位伟大的科学家将在这一天的某一刻离世。不过此时，牛顿还活着，正在他的大书房里。出于某些原因，他集齐了世上所有的沉默：中国海上空的沉默、男人间的沉默...... 连牛顿的男仆也是个哑巴。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房前。牛顿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有任何事发生，但突然间，他的哑巴仆人开始说话了。很快，牛顿自己就像失重那般向天花板升去，这位科学家毕生研究的定律此刻消失了。于是，牛顿意识到是神前来造访，片刻之后，神化身为一个浑身被海水湿透的荷兰水手站在当地。这部带着悬疑感的故事正是以这段相遇为中心而展开的。

达格曼写这篇文章时，哲学家英格玛・赫德尼乌斯（注：Inggemar Hedenius，瑞典哲学家）的思想著作所引发的关于信仰和知识的激烈辩论仍在继续，文章的内容并不是关于这一内容的一场争论，但再也没有比这两位主角更适合就这一话题进行辩论了。

开篇在牛顿书房发生的奇遇，读者很容易想到这个故事应该是关于科学家的信仰和怀疑。然而，故事的重点却是神自己对被排除在自己所创造的一切之外深感绝望，他若要降临于此地，就得取消尘世契约，因为他自己不受尘世法则的约束。

《彼得后书》有云：”对主来说，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神以水手的身份见证了人类在瞬息间的出生和死亡，见证了城市的兴起和衰落，见证了他的双手在瞬间化为泥土。从这点来看，达格曼是在写时间。牛顿与神的相遇具有深刻的时间性，牛顿的窗外，在 1727 年 3 月的这一天，作者描述了跨越数百年的历史事件。最后，牛顿死了，他一动不动地漂浮在离地面半米高的地方；与此同时，神向北飘去，很快就重生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一位名叫克莱斯・延森的水手，出生地为挪威的卑尔根。

在阅读《与神共度千年》时，读者对时间的感知也会发生变化。这部用戏谑、古典的风格写成的作品，从创作之初作者就不想让它属于 20 世纪 50 年代的瑞典文学。通常记事作品都是线性的、心理的生活事件，但这部作品却轻松地穿越千年，与达格曼的其他作品完全不同。

《与神共度千年》 是想象力和语言平衡的奇迹，既惊心动魄又充满存在主义色彩，但文学评论者也无法完全定义它的类型。作品中时而充满现代主义的俏皮，时而又有直接显见的宗教韵味。对于读者来说，阅读文本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就在于这种不确定性。

在达格曼去世几周后，这部序言作为一部独立的作品摆在了书店的货架上，一位作家的文学生命似乎还没有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