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藤本壯介作品中的許多許多許多……
文 | 蕭有志
還記得在去年五月的某個傍晚,於我任教的大學舉行了一場藤本壯介建築師的演講,這場演講是該學期系上策畫的幾場「國際建築師系列講座」的最後一場。原先按照慣例,這些講座都是設定對公眾開放的,一開始我也不以為意的在系臉書專頁上放上訊息,大方邀請大家參與。但不到幾天的時間,整件事情在網路上卻漸漸失控。該則演講訊息在很短的時間內很快的被幾百人轉貼,點閱率從幾千、破萬,很快的逼近兩萬。我依照過往的幾場經驗把流量打一折後預估了實際可能會到場的人數,判斷演講場地的三百多個座椅就算再多幾倍也不夠用,最後當機立斷卻也灰頭土臉的在網路上向大家致歉取消了對外開放。這場演講最後還是在滿座的狀態下順利進行,然而演講後系上許多學生湧向台前,人手一本藤本的著作,排成一列請求簽名,那種熱切而興奮的表情,倒是近年來在此類的建築演講場合相當少見的。究竟藤本壯介作品的魅力為何如此巨大,讓年輕學子們的建築魂得以燃燒起來,想要追逐看齊?這也吸引了我想要進一步對藤本的作品做一番梳理,因而有了此文的嘗試。
許多許多許多的感受性
還記得在籌畫那場演講期間,一直到海報發出的前一刻都沒有收到明確的講題,只好硬著頭皮第一次製作了一張沒有演講題目的海報對外公告。一直到當晚藤本站在台上,投影機打出名為”many many many”的講題才如謎底揭曉般讓我同所有人一起開始進入他的演講敘事。然而在整場演講聽完後,卻有一個極大的問號困擾著我,這個問號主要便來自於這個”many many many”的演講標題。雖然整場演講藤本一路從早期的小住宅案到最後講到的「台灣塔」等作品,在造型語言上確實都有”many many many”這樣重複性的特質。然而從一個建築讀者的角度來說,從這些作品中所感受到的,卻絕對不僅是那些重複性造型語言所帶來的視覺感受那麼簡單。真正強烈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這些各自不同的重複性造型語言在每個方案中所引發出的那些各自不同但卻都非常巨大的(建築)「創造性」,以及這些創造性衍生出的各種「感受性」。
建築語言的遊戲
例如在2006-2010的作品”Tokyo Apartment”(東京公寓),在造型語言上重複的是做為主角的原型家屋(House Archetype)與做為配角的樓梯這兩種建築元素,並以此兩者重複堆疊出整個公寓的形體。這件作品對觀者而言,一眼望去就能有感受的便是這個公寓整體是由一幢幢獨立的「小屋」(Little House)所堆疊起來。這種挪用建築語言的遊戲,可說形成了這件作品主要傳遞感受性的來源,讓人乍見這房子時就能感受到一種遊戲的趣味。
本期刊出的”Taiwan Café Press Kit”一案則將前述的配角「樓梯」改做為本案主角,以此為主要的建築語言,不斷的將一般作為配角的樓梯賦予各種空間性格,室內外的界定被玻璃(一個經常在藤本案子中頻繁出現,但常常扮演不同功能的神秘配角)輕輕的一筆帶過。這個案子也讓我不由得想起當代知名藝術家Olafur Eliasson的作品”Continually Spiraling Staircases”,這位不斷跨足建築與空間創作領域的藝術家,曾經與建築師Kjetil Thorse共同創作”Serpentine Gallery Pavilion 2007”(蛇形藝廊2007夏季臨時棚架)。”Continually Spiraling Staircases”這件作品則以建築師們孰悉的「樓梯」為創作元素,但特別的是它以一個自體衍伸的螺旋造型將樓梯頭尾接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行走的迴圈,這個作品玩弄了樓梯這個建築語言,但創造了一個關於踏階行走的超現實空間。”Taiwan Café Press Kit”這件作品也帶有那麼一點超現實空間的味道,刻意多向交錯的樓梯布局,也讓人想起M.C. Escher著名的畫作”Relativity”(相對論)之中那些在相對空間中不斷迴繞的樓梯。
本期刊出的”Souk Mirage”(拱廊市集蜃樓都市設計案)則像是另一個在大尺度的狀態下,操弄中東地區典型「拱廊」市集建築語言的遊戲之作,不斷重複的拱廊造型堆疊成幾個宛若山一般的超大尺度建築造型。這些純粹結構造型的透視影像確實呈現了些許「蜃樓」城市般虛幻的想像,不過我猜想一但落實到實際空間機能的界定時,想必藤本會讓神秘配角再度登場,屆時的實際空間意像也許也會更往「拱廊市集」的感受性靠攏吧。
行為與狀態的辨識與具現
回說”Tokyo Apartment”,這個由一幢幢獨立的「小屋」堆疊出的公寓。當觀者更進一步的進入過往對公寓的認知並加以思考與辨識後,則有可能發出「平常雖然是分租公寓但大家不都也各自擁有房間嗎?」、「各自擁有房間不如各自擁有小屋呀!」等等的問號與讚嘆。當然對留意當代日本建築發展的建築人來說,思緒到此可能還會把西澤立衛的「森山邸」拉進此一思考脈絡中。西澤的「森山邸」在此之前確實就是一件把各自擁有房間的分租公寓進一步發展成各自擁有「獨立之間」的住宅創作,不但如此,它還發展出錯亂庭院與街道感的「『獨立之間』之間」的戶外空間,以這樣將傳統公寓進行實虛分解後並置,並混亂建築與街道兩者邊界,巨大的示範了當代日本建築的創造能量。
”Tokyo Apartment”可說是在西澤立衛的「森山邸」之後,進一步延續了這樣的構想並持續開發,將「獨立之間」這樣的構想在較小的基地上予以垂直化,並進一步的將「間」的形象賦與「房子」的意象。同時也將「森山邸」的庭院/街道轉化成戶外階梯,發展出「原先應該在屋子裡的樓梯全跑到戶外來了」、「可以在斜屋頂上活動」這般如同白日夢一般的悠閒風景,以及「每個人都擁有了更清楚的獨立門戶」的空間形態。
事實上,筆者曾經走進”Tokyo Apartment”週邊的住宅區鄰里之中,觀察到許多獨棟House或公寓的房子門口都可見到超過一個姓氏的門牌,這之中有些姓氏的門牌甚至刻意做的比較小,呈現出一種主從關係。這似乎顯示了除了房東以外,分租其中的租屋者除了也需要自己的門牌以提供郵遞識別,也渴望能進一步擁有獨立門戶的心理狀態。”Tokyo Apartment”可說是將這樣的現實加以視覺化與具現化,一如「森山邸」,是一種建築師認真識別東京現下蝸居現象的真實社會狀態後所提出的新建築型態。
開放的私密:人性的挑撥
2008年的作品”House N”讓人覺得耳目一新的是這棟住宅建築所呈現出的「一般認為住宅應有的私密性與其實際所呈顯出的開放性的拉扯」、「室內空間、半戶外空間與戶外空間三者的模糊定義」以及上述兩者交互作用下所對應出的「對住宅空間腳本(program)的創造性書寫(programming)」,最終回到與觀者對住宅的既有認知相碰撞,作用後產生出對照性的衝擊;不斷在腦中形成「這樣的房子要怎麼住(過日子)?」、「是看?還是被看?」等等這類的追問。
事實上除了”House N”以外,在藤本許多作品中都可見到他對當代生活中,人們對「私密性」需求的好奇與提問,也據此於他的空間實踐之中進行了可謂情有獨鍾的諸種人性考驗。2011年的作品”House NA”,在東京典型低密度的住宅區中,大量運用玻璃作為此案的外牆。筆者也曾經實際探訪這棟住宅(未能進入室內參觀),發現即使屋主已經拉下捲簾,站在門口的巷道上還是隱約可以見到浴缸之類的設備。多次在雜誌上揭露的本案室內照片則展示了捲簾完全開啟的狀態,整個空間呈現一種爽朗毫無遮掩的住居開放感,像極了為了廣告某種商品而搭建的夢幻般的玻璃屋,或是一個展示雅痞生活的櫥窗。不過從一樓入口旁停放的那部藍色老雪鐵龍看來,也許這樣獨特的空間正是這有點典雅痞性格的業主所想望的。
本期介紹的”Thumb Itabu Toilet”一案是另一個有趣的對照案例,藤本在一個圓木柱圍牆環繞所界定的花園中置入一透明公廁,明顯的看出他對「私密性」研究的另一種興趣。此案中作為第一層邊界的玻璃介面所形成的空間與一般公廁差不多大小,但是從玻璃介面到第二層邊界的圓木柱圍牆卻有一個不算短的距離。在這樣的空間安排下,人們對如廁所需的私密性需求,擺盪在創作者所蓄意控制的尺度感與視線穿透感之中,一種強烈而尖銳的感受性,啟動自使用者對自身私密性的需求,在這個空間中不斷的被挑撥。
具複雜性的簡單單元
”House N”在造型語言上重複的是由內到外三層交疊的牆與屋頂為單元,配合這些面狀單元上刻意控制,姑且稱之為元素的巨大開口或破口,輔以玻璃(另一元素)控制雨水或天光,以此形成基本的結構與空間系統。諸如上一段落所描述的「感受性」,可說就是源自”House N”本身看似簡單(單元數量少)實則複雜的(元素實虛交疊+穿透與否)的層疊形體,其交互作用後所引發出曖昧不明的空間狀態所生成的建築「複雜性」。
本期刊出的「Beton Hala濱水中心」與「武藏野美術大學圖書館」兩案也都具有這樣的特徵。前者以一個由中心逐漸向外環繞的造型,形成一個看似像漣漪,實則由一個單一而波浪起伏的板狀構造自我衍生形體,一體形成在不同區域扮演不同功能的屋頂、樓板與坡道系統,輔助的結構系統雖有暗示但應屬未定,但已能從透視圖上看出此一簡單的形體除了自身線性空間上各種空間腳本的變化之外,板狀構造自我纏繞與交疊時,其間的空間共構與空間腳本的互滲,皆已充分演出其自體衍生的複雜性。後者則從平面圖上可以明顯看出作為主體的巨大書架牆本身也是一個單一形體,由中心漸次迴繞而出形成一變形螺旋平面,愈往外側則再增加牆體自體撕裂後與自身迴繞的相鄰段落的互相連結,在空間與視覺上都更增添其單一形體自我形變演化的複雜性。
簡單單元的複雜系統
再回說”House NA”這件作品,造型語言上重複的是55mm的金屬方管為主的元素與夾層板、玻璃、門窗等其他元素,變化搭配組成基本的立體Cube框架單元,以此堆疊衍生,形成一個有凹有凸的複合方體結構系統並同時完善皮層封閉與樓板。這些單元樓板也打破了一般建築設計常見的明確樓板區化,單元樓板的面積有大有小,數量則多到難以一眼判讀。
從這個部分可回溯對照藤本創作脈絡中2008年的的另一個作品”Final Wooden House”「終極木屋」。在這個作品中藤本更純粹的僅以350mm正方形斷面的實木料做為整個房子構築的基本單元,輔以堆疊形成主要結構系統,再以玻璃作為另一種系統,藉以輔助主要結構系統達到遮風避雨及界定室內外範圍的功能。
本期介紹的”Serpentine Gallery Pavilion 2013”(蛇形藝廊2013夏季臨時棚架)一案與 ”Final Wooden House”可說是具有類似的思考起點,這個案子因為其源初設定的臨時性與隨意性,本身在空間腳本上的寫作上就具備更隨興定義的可能,不過有趣的是此案中單元由「框」與「面」(玻璃)兩種元素構成,在視覺上確實多了許多變化,然而與”Final Wooden House”的實木材質相較,也許因為少了木頭的溫潤,所以在行為與空間的互動性上似乎可以感受到某種局限性。
數位之外的另一途徑
上述三案雖然單元尺度差異甚大,但都創造了一個由許多一體相連,但可供不同行為發生的「角落」所共構而成的「連續」空間。此三個案例較之近幾十年來建築界許多企圖以數位方法,輔以空間摺層理論,企圖透過碎化、重複的建築元素以各種系統性的組織秩序加以構成建築形體的案例相對照,兩類嘗試可說都在簡化建築元素與衍生整體秩序的建築研究面向上殊途同歸。
但藤本的上述三案在技術上除去了數位化演算的程序,但深入其一直感興趣的關於人的實際行為、單元尺度、空間腳本與空間形態等相互關係的基礎研究上,以簡馭繁的示範了「摺」與「連續」的另一種可能性,啟發了一種可融入人性需求與一般性建築機能,雖不依賴數位工具與演算法形式,但亦能開創出建築新頁的契機。換一個說法,倘若演算法與數位生成的建築研究路線持續碰觸了「人的造物能力及其對建築影響的可能性」的邊界,藤本的這個研究路線可算是持續碰觸了「人的生活或行為如何能被物與空間的組構所影響」的邊界。
結語:建築設計、建築創作、建築發明與感受性
再說回感受性,”House NA”這件作品對觀者而言最先引起共鳴的大概會是「原來用這樣細的方管也能蓋房子呀!」、「錯落的樓板就是樓梯的梯間」、「碎化的樓板自然形成了家屋的各種角落」以及「碎化的樓板落差較大時,被定義的『角落』又往『間』的狀態逼進」等等觀察後的驚嘆。這以上的許多「感受性」也可歸因於此案在構造上的「發明」所造成「住宅空間腳本需要進一步的創造性書寫」。從組構單元的個別型態來看,”House NA”一個個立體方框在尺度上其實相當接近大型家具,這也使得整個房子在某些角度上有一種「像家具堆疊起來的房子」的錯覺。「武藏野美術大學圖書館」也運用了類似的手法,整棟建築看起來就像是「書架堆疊起來的」。
再從建築典例的對照來看,”House NA”除了使用了鋼構「玻璃屋」(如Ludwig Mies van der Roeh的House Farnsworth)住宅常見的以軟性窗簾開闔,形成使用者對開放視野與保持私密兩種需求間的日常遊戲,也將「玻璃屋」常見以大型櫥櫃作為隔間牆體的手法運用在某些立面上,使這些角落形成了較封閉的視覺阻隔,滿足了住宅機能中部分較私密的需求。55mm的金屬方管從近代建築史的角度來看,也進一步的將Eames House的輕型鋼組合屋構造推向更纖細的方管構造。關於這點,個人認為也應該與石上純也的KAIT(神奈川工科大學)工房的鐵板柱林構造相互參照;這兩案可說都是當代日本新一代建築師企圖從根本處重擊在構造向度上相對缺乏思考的一般「建築設計」程序,堪稱是達到「建築發明」的境界。
藉由上述以拆解的方式將幾個藤本作品案例分別以某些向度加以觀察描述,可說除了造型語言的”many many many”之外,這些案例同時也呈現了許多許多許多的「感受性」。而這許多許多許多的感受性我認為很大部分源自這位建築作者在「發想」建築時,其提問的起始點(或設計切入點)本身的「創造性」與「獨特性」,以此出發並力道相當兇猛的探索與發展,最終造就了這些作品整體巨大的「感受性」。我們又若從這些許多切片觀察各自還原回一個個案子,又可以看見每個案子中往往同時具有好幾項的切入點,並且在上述極高能量的運作後,這些切入點分別在某些時刻被融合為一整體,凝結出建築作品。
這些作品之中的某些較特殊的研究成果,甚至可能使其進一步脫離了「建築創作」的「創造性」狀態,而如西澤立衛的「森山邸」以及建築史上許多著名的案例一般,在更少人觸及的「觀念性」上切入,最終一刀橫斷,乾淨俐落的進入了「建築發明」的境界,深刻的在建築史上清晰的畫下另一個深刻的記號。
而與上述「建築創作」及「建築發明」兩者對照,或可說「建築設計」的狀態相對不在提問起始點的「創造性」與「獨特性」上發功,或在建築思索的「觀念性」上毒辣,反而其起始切入的面向往往是在已被示範較多的建築表現向度或與其連結的感受性上持續的開發或演化,例如在學院教育中較常被整理及論起的「空間與光的詩性表現」、「材料變化形成的時間感」、「場所精神之於人的感受」、「構造表現形成的建築演出」、「建築形式與其環境涵構」等等。這些面向的持續開發與演化當然也有可能會製造豐富的「感受性」,產出精彩的「建築設計」,甚至在某種情況下碰觸或轉進「建築創作」與「建築發明」。
要強調的是,本文中所使用「建築設計」、「建築創作」與「建築發明」三個名詞,只是為了方便比較與對照,以用來描述我所觀察到的藤本壯介作品的特質,以及試圖捕抓其創作文脈,而非一種絕對標準或說明其相對高下立判的價值觀。事實上若從討論「藝術」作品的角度反切回來參照這三者,也常可見一般大眾對視覺效果極佳的藝術作品有更直接的「感受性」,而對較少視覺刺激但具藝術「觀念性」作品「無感」的現象。當然,一旦作品同時在視覺上有感受性又能具備當代藝術關注的觀念性時,人們對「感受性」的衝擊往往就較容易走出大眾與學院的歧見,形成更普遍、更巨大的「共感」。
而我們若再回問今日的建築世界是否具有這樣的可能?我想藤本壯介的許多作品已經在這個時代為我們做出了示範,這應該也就是為什麼他能有如此魔力,並能夠挑起那麼多年輕又熱血的建築魂的原因吧。還記得在藤本演講最後的Q&A時,王俊雄老師問了藤本一個問題,「如果是many many many為什麼作品中總是只有白色?」記得沒錯的話,藤本回答說「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也許是自己對顏色還有某種畏懼吧!」在這篇文章最後一段寫下這句話,只是想要鼓勵大家,我們所孰悉的「建築」其實還有許多許多許多的可能性等待我們去探索,藤本壯介和許多他同時代的日本建築師正在努力著,本地的建築人也大可邁開腳步,享受這未知的冒險旅程所將帶來的許多許多許多的熱烈感受性。
本文原發表於台灣建築雜誌5月號/2014/第2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