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奈谈(九)

半山清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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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奈谈第九期,2025年6月28日,聊聊昨日世界和今日世界,也聊聊物我两忘和道通为一。

当今世界局势变化,比英国的天气还无常。前一分钟还是和风送暖,这一分钟就疾风骤雨,下一分钟又骄阳似火酷热难耐,再一分钟又冰天雪地寒冷彻骨。这一周内爆发了以色列伊朗两国互扔炸弹和导弹,接着美国趁夜突然轰炸了伊朗,伊朗也在隔天导弹袭击了美国的军事基地。正当人们忧心三战是否要爆发时,美以伊迅速达成停火,但谁也不知道,这种停火在哪一天又会被打破。我在怀疑世界是不是在政治层面进入了刘慈欣在《三体》中描绘的乱纪元?不只是在物理层面上三个太阳会造成乱纪元甚至最终的毁灭,政治上的多极也会造成政治乱纪元,比如中国春秋战国和三国时期。

恰巧最近读的两位作者都是身处战乱时期,一位是庄子,一位是茨威格。茨威格离世不过80年而已,虽然看似科技已突飞猛进地发展,但人的思维却驻足不前,大多数人不自知的陷入媒体舆论所构建的叙事框架中,形成各种成见和主义,如民族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爱国主义等等。多数媒体舆论,尤其是主流媒体,不论哪个国家,都受到某些力量的支配,形成这些力量希望形成的舆论导向。茨威格记录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他在法国一个小城的经历。当时距离一战爆发还有一段时间,但德法两国的关系已日趋紧张。茨威格认为这种紧张只是两个政府间的。有一天,他在法国一个小城看电影,电影院的观众几乎都是小城居民和周围的农民。当时还没有电视广播,在放电影前通常会放一些新闻影片,一则新闻关于德国皇帝威廉二世访问奥匈帝国,在维也纳火车站受到到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迎接。当威廉二世出现在画面时,整个观众席爆发的一片嘘声和咒骂声,充满了仇恨,让茨威格感到意外。这个偏远小城的一些居民和农民可能终其一生也没离开过小城,更和威廉二世没有任何交集,甚至没有听过他的任何讲话,而在法国的媒体的渲染下,对威廉二世和其领导下的德国充满仇恨。这里茨威格可能忽略了普法战争给法国人留下的反德意志的情绪,但我理解他想表达的大多数民众将他们思维交给外界力量去掌控,像老牛的鼻孔被绳索套住任人牵引。茨威格还记录了一位著名诗人恩斯特利绍尔在一战前后的悲惨故事。利绍尔是位被普鲁士文化完全同化的犹太人,他开始给茨威格的印象是热心、恳切、善良、诚实的诗人,对艺术有一种赤诚的虔信。这样一位文化人在战争爆发之后,在参军的请求被拒绝后,拿起笔作为武器创作了《对抗英国的仇恨之歌》的诗作,来表达他充沛民族情感和对英国对敌人的仇恨之情。这首硬朗铿锵、简洁有力的诗作迅速席卷德国,欲以爱国者示人的每一个德国人都要将大段的关于仇恨的诗句背的滚瓜烂熟。利绍尔因为这首诗在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并得到德皇的勋章。然而,在战后,德国战败,当局亟须恢复与敌对阵营的关系,利绍尔被迅速抛弃,德国的文学圈也极力撇清与他的关系。在希特勒当政后,利绍尔还被永久赶出他无比热爱的祖国,最后客死他乡。茨威格引用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越是天真单纯的人,就越容易受人摆布“,在今天听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褪色一分一毫,反而因为时间的锤炼更显得真金足赤。

看看我们当前的世界,能说比茨威格的昨日世界好多少吗?科技仍然以指数级的发展速度在向前推进,昨天马斯克宣布人类第一辆出厂即能自己开到客户家中的完全自动驾驶汽车诞生了,而其Robotaxi的业务也在上周在美国的奥斯汀开始使运营,这些无疑都是人类历史上的科技创举。然而,世界形势却不断在战争的边缘探索,政治强人们还不断为其“刀尖上的舞步”自我吹嘘。各国民众也在各种力量支配下形成的各种成见、主义、意识泛滥中无所适从。我们该怎么办?茨威格在二战中无法再忍受曾经的精神家园欧洲文化分崩离析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难道也要步茨威格的后尘吗?至少我不会的,我比茨威格幸运的地方在于,我的精神家园是中国文化,而中国文化历经千年而不灭,即使在国破家亡之际,中国的文脉也从未间断过。如果我们用庄子的眼睛去看现在的世界:就会无比敞亮,所有这些泛滥的成见、主义、意识,不过都是“吹万不同”,而每个人愿意受何种成见、主义、意识支配,都是“咸其自取,怒者其谁”。每个人都以为,“我”的每个决定每个思维每个行动,都是“我”在主宰,但其实,“我”是世间观念塑造的,那些泛滥的成见、主义、意识都潜移默化的把“我”定了型,也不清楚是那个“万”取了“我”,还是“我”取了“万”,但可以清楚的是,这个“我”与原本的主宰——道,也就是那个作为风的喻体,相距很远。

以我个人角度而言,我觉得被世人误读最多的中国经典是道家学说,庄子是其中之一。在我没读庄子前,我以为庄子是主张“静虚闲散”的逍遥,所以常将躺平文化与庄子思想联系在一起。但当我深入到庄子,仅仅是前两章《逍遥游》和《齐物论》,就能感受到那种惊人的力量。比如《齐物论》中南郭子綦说“丧我”,开始我有点似懂非懂,而当我读到茨威格回忆他和雕刻大师罗丹的一段往事,猛然有所感悟。茨威格去罗丹的工作室拜访他,罗丹领着茨威格参观其一件件新作,当来到一处雕塑前,是罗丹最新的作品,尚未完全完工。在他们欣赏评论的同时,罗丹似乎突然有了灵感,换上工作服,开始在雕塑上忙活起来。茨威格在一旁目睹着大师在旁若无人状态下渐渐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如醉如狂的状态,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可能在若干小时之后,罗丹满意了自己的工作,换回衣服准备锁门离开工作室时,才发现有个人站立在那。当是罗丹与茨威格也只是初次见面,那一瞬罗丹有点愤怒这个陌生人怎会私闯他的工作室,而下一秒罗丹才真正从他那物我两忘的专注境界中回来,意识到自己对客人的怠慢。茨威格很珍视这次的经历,让他窥见了伟大艺术的永恒秘密——专注,我也很感激茨威格记录了这次经历,让我明白一切伟大事业的秘密——专注,专注是丧我的一个重要阶段。对一项热爱的事业专注,让自己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不管这件事本身是否受到世人的欣赏和接纳,都是一件乐事,也因此才有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大器免成、大音希声、无用之用,所以“静虚闲散”并不是为闲散游荡碌碌无为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当确立了“丧我”的目标,也明白专注的重要,如何能让我们达到“逍遥”的境界呢?我们要深入到《齐物论》的文本中,寻找庄子早已给我们留下的解决方案。首先我们要破除“师心自用”,“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这个师心就是被那些泛滥的成见、主义、意识潜移默化定了型的“我”,这个“我”的成心很容易成为指导我各种行为的“师心”,不仅指导“我”,还想教育指导其他人,好为人师。谁都有这种“师心”,不管是聪明还是愚笨。然后我们要深入理解语言文字的本质,“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意思是,语言文字不是道体本身,语言文字是载体,目的是承载思想者的思想,但是思想者说得就一定是不变的真理吗?“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真正的大道往往被小成就遮蔽,语言文字背后的真理往往被浮夸的文字遮掩。随后庄子劝诫我们不要为琐事争吵,“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世间万物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有我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而争论是无限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那世间是否有普遍的真理呢?庄子说有,“莫若以明”,不如明道。从语言文字,庄子进一步向概念发起攻击,“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人们在语言之上不断地增加新概念,我的指非指,白马非马,这些都是人为的名相,其实毫无意义,天地一体,就是一根指头,万物一统,本质和一匹马一样。看看现在世间的各种概念让人目不暇接,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女权主义、进步主义、LGBT、LGBTQ,无限划分下去,而忘记了我们人类human being是一体的本质。“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物与物之间不是没有分别,但这种分别是自然而然的,比如男女就是自然而成,而还要在强行细分下去,世间就无男女,每个人就是一种性别,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妙哉!

今天又有点透支了,休息一下,下期再聊。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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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清溪人生这趟旅程一场修行,如登山,都希望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然唯有常怀半山心态者,方能鞭策自己继续前行,领会“行百里者半九十”。我有幸与一位千年前先贤有些渊源,似乎也能感应到他的思想,故而用我家乡的两个地名为号,效法古人。此号同时提醒我,登山之余不要忘记沿途那潺潺的清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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