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愛的葬禮——父權社會結構兩性情感敘事

凝視的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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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愛不純,情書無情。從社會結構的角度來看這部電影,我們會看見,父權制度的純愛經典迷霧之下,人性出演的一幕幕崩潰悲劇……
《情書》:愛的葬禮

引子:當他們談論愛的時候,其實是在告別

岩井俊二的《情書》,常被視為純愛電影的代名詞。它的畫面潔白、情節溫柔、人物沉靜。它是一封寫給逝者的信,也是一封寫給過去的自己、寫給無法說出口的愛、寫給那些未竟的青春的告白。

但當我們凝視故事裏人物內心的兩性關係的結構,真正留在心底的,並不是愛的溫暖,而是愛的失語。我們會發現:這部電影其實是一場愛的葬禮。
每個人看似都在愛,真誠而努力,然而每個人都既無法承認自己的愛,又無法得到他人的愛。每個人都獨自生活在自己構築的兩性關係理想結構的範本裏,從沒看見過真實的對方,而是把對方當作自己搭建這個理想結構幻象的工具。

表層敘事:信件、回憶與無法傳遞的感情

從敘事結構上看,《情書》採用雙線交錯的方式,讓博子與女藤井樹透過信件逐漸重構對同一位已逝男人的回憶。這種設計令人誤以為這是一場跨越時空的純愛悼念,一場未竟戀情的重拾與告白。

在這個表層敘事中:
男藤井樹曾喜歡過女藤井樹,但未表白;
女藤井樹最終發現自己其實也對他有感情;
博子從與死者的關係中走出,與秋葉展開新可能。

觀眾感動於那些未被說出、卻被書寫的情感,感動於人們透過回憶重建失落,感動於那句「お元気ですか?私は元気です」(你還好嗎?我很好)。

但事實真是這樣嗎?

深層敘事:主體性被父權結構閹割

然而這部電影真正撼動人心的,不是我們看到的表層的愛,而是所有角色都在「愛」的名義下,被制度壓抑閹割並內化成為制度的幫兇的生命狀態

男藤井樹畫了女藤井樹的畫像代替情書表白卻不敢當面親口對她說出自己的感情,因為這樣不至於在遭受拒絕時感到丟臉,看見博子主動示愛,只因為想將其作為女藤井樹的代替,但是在即將結婚的時候,因為沒辦法面對自己的心,最終選擇死亡,看似是意外死亡,但其實肉體的死在電影裏更是男主內心既無法壓抑自己又無法欺騙自己所以沒有活路的象徵:他既不能在不被回應的情況下承認自己有多在意女藤井樹(因為父權社會不允許一個男人「輸」得那麼徹底),又無法面對真的一個長得和藤井樹十分相似,但是其實是博子的另外一個女人結婚(良心讓他難以接受)。

女藤井樹在未得確認前否認一切:「我們只是普通同學」,直到她得知對方喜歡自己,才允許自己正視心意。然而這其實也是父權社會裏,女性在男性凝視的權力結構下,自己的主體價值只有通過被男人選擇才能獲得合法的價值的心理結構:甚至在沒有確定這個男人喜歡自己以前,自己都要無視或者刻意否定自己對對方的真實情感。但是從她給博子的一封又一封信裏,我們可以看到,儘管她對男藤井樹的回憶都是十分輕鬆和淡然,但卻對細節的記憶那麼的深刻和豐富,如果她對對方沒有感覺,根本不可能記住這麼多往事。所以她看似是無辜的,然而卻只不過是被父權制度規訓並且形成了制度性內化的女性常見的防禦機制,在父權象徵界大他者的壓力下,自己是否喜歡對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愛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否則就是自取其辱。

博子以為自己被男藤井樹真心愛過,直到發現自己只是替代品而感到羞辱:她對男藤井樹的母親說,如果他是因為自己像女藤井樹才選擇自己,她就不會原諒他。她也以為自己是真心愛藤井樹的,但是通過秋葉的回憶,當時是他先想追博子的,但是男藤井樹先開口了,所以,我們可以知道博子和男藤井樹第一次見面時,在藤井樹的明確表白下,就立刻接受了他,這說明博子對藤井樹並不瞭解,既然不瞭解,自然不可能有什麼深刻的愛,當然,不否認或許藤井樹的確有打動博子之處,但是,對於一個自身的主體都沒有在父權社會建立起來的女性來說,事實上博子也並非真正愛男藤井樹,而讓她接受藤井樹的本質原因其實只是想要那份被男性的凝視選中的確定感和虛榮心。所以當她得知男藤井樹選擇她的真實原因的時候,她的精神崩潰了,因為她意識到,自己變成了女藤井樹沒有變成的笑話:從一個被深愛的情人,變成了雌競的失敗者。

秋葉表面溫柔,並且對博子有求必應,通過電影敘事,在男藤井樹死後,他一直沒有越界地在照顧博子,等著她愛上自己,但是其實他並不關心博子真正的感受,他屢次做了博子並不願意讓他做的事,但是他覺得這些都沒什麼,他更在意的是——我是否勝過了那個已經死去的人。這是父權社會裏雄競的一個表層的基本思路,爭奪同一個女人的青睞。然而這其實是一種悖論,因為既然男性希望女人主動青睞自己,那麼就並不應該存在追求這件事,因為如果一個女性有足夠的主體性,她只會根據自己的好惡進行選擇,而不會因為對方第自己多付出一些就改變自己的選擇;而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努力就改變態度,選擇自己的女性,其實也並不是一開始就想選這個男人,只不過是權衡利弊以後的功利思維。所以怎麼看,靠男人的努力追求得來的女人都不可能是真愛。

這四個人都不曾真正愛彼此,也不曾被愛,他們也不懂什麼是愛,也不愛自己。因為他們都不是自由的主體,而是制度劇場中扮演角色的人偶。他們只知道自己的情感裏有各種不如意,每個人看似都是無辜的,看似都有真情實感,都不想傷害他人,但是,他們卻沒看見正是自己的制度性內化,導演了這一切不如意的發生,他們既沒有保護自己的情感,也無法不去傷害每一個接近自己的人。

內在邏輯:愛被父權結構綁架

表層的敘事提供了觀眾「純愛」或者「愛情」的幻象;但深層的情節結構卻揭示出,「」這個人們理想中的一種情感,在這樣的父權社會裏,只能是一種遺憾、膽怯、羞辱與替代的產物

真心不可說;替代不可承認;虛榮不可直視;功利不可坦言;傷害不可命名。

這導致角色只能活在一種「半承認、半逃避」的情感結構中凝視與被凝視,誤會與被誤會,錯過與怨恨,失權與執著。觀眾之所以動容,正是因為觀眾自身也活在同樣的結構裏——在看破這個結構性困境之前,我們都見過否認、懷疑、羞恥、不敢承認自己的愛的他人或自己,儘管,我們並不瞭解發生了什麼,但是我們只知道,沒有得到的永遠是最好的,而身邊的永遠不夠滿意。

這不只是角色的痛苦,而是父權社會結構中的所有兩性情感困境鏡像。

最終:沒有戀愛,只有哀悼

儘管《情書》講述的是一個關於戀愛的故事,但是透過社會結構的X光,我們看到的卻是,在父權社會裏,愛從來不是真誠的相遇,只能是一場又一場結構性沉默中的自我崩解。

那些未曾說出的愛,那些不敢正視的虛榮,那些只好用死亡保住尊嚴的沉默,那些看似進入了現實但實際上是錯位的選擇與不對等的關係,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沒有人可以逃脫這個結構性的情感牢籠。

於是,《情書》成為:

站在雪地上,為所有不能真正行使自己意志的人,舉辦的一場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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