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7

sanyoung
·
·
IPFS
中枢广场站 | 小酒馆

韩玥小心翼翼地把伞裹在风衣里面,拉起兜帽盖住脑袋。雨还在下,不过好在程映桐家离地铁站不远,地铁也还没有到末班。

从中枢广场站走到梁岐那天晚上聚餐的酒家不过300米,只是这条路线不经过那几个标志性的金融大厦,是玻璃幕墙的丛林里的一块飞地。一路上都是手机店、便利店、裁缝店、早点摊,想必在白天十分有烟火气,只是到了晚上都安静下来,只有饭店还在营业。她照着地址走到酒家后门,那是从主街上看不到的一条小巷,被前排临街的酒家遮得严严实实,只是拐过老旧的递信筒再一转头,绕过起头的几家独门独户的民居,前边不足5米宽的小巷子里安安静静开着好几个小酒馆,招牌都不招摇,从外面也听不到店里的动静。

韩玥走过正对着酒家后门、有路灯照亮门前的一家,又往前走十来步,在一家挂着一只蓝色灯笼的小酒馆站定,又向身后看去。酒家二楼灯火通明,在黑暗中看好像漂浮在空中的一处玻璃楼阁,觥筹交错。金黄色的台布从桌面垂下来,人们在狭窄的包间里端着酒杯、贴着玻璃,挤过人和人构成的过道,去和远处的一只高脚杯碰杯。

但要是从二楼包间看向下面的暗处,大概就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算高超的伎俩,只是要瞒骗一桌子争着敬酒的鹭鸶,争取到一桌聚餐中间的二十或三十分钟,完全绰绰有余。


门口的风铃叮咚一下,韩玥迈进店里,老板说一句欢迎光临。店里的客人三三两两,每桌上放一只小小蜡烛杯,灯光摇曳,看不清其他人的面目。

「一位吗?」老板迎到门口来问她。她点点头,「是。」

韩玥穿过一只只蜡烛,径直到吧台坐下,坐在调酒师的工作台对面。老板跟在她身后,又擡一下吧台的木板钻进厨房,从水龙头里接一杯水,卷一片柠檬插在她的杯口,「喝点什么?」

「威士忌酸。」她摇摇手拒绝老板送上的蜡烛,「我一个人。」

「要不要蛋清?」

她点点头。

吧台上放着插着梅枝装饰的空威士忌瓶。老板把琥珀色液体从摇杯倒入冷却好的杯子,顶层泛起薄薄的白色泡沫,好像一层海浪。她又剪一小块橙皮,装饰在因为装饰了盐粒而嶙峋的杯口。

「威士忌酸。」老板把杯子递到她面前,「刚刚电视一直在直播直升机起飞,没想到警官不用执勤么?」

「怎么称呼您?」韩玥不答她,笑一下然后问道。

「叫我Mariane。」女人冲干净手,擦干,捋一捋落在脸侧的碎发,又收拾起刚刚挂盐的那半只柠檬。「前段时间连环杀人案的发布会,总在电视上见到您。」

韩玥摸摸杯子边上的盐粒,将酒精抿一口进嘴里,「酒很好喝。」

「我的客人都说,这是z城最好的威士忌酸。」

「做一杯最好的酒秘诀是什么?」

「原料、配比、试验,这些都很重要啦。」Mariane再次洗手擦手,「不过最重要是有一个有taste的客人,他会一直告诉你离一杯好喝的酒还差多远。」

「梁先生是一个taste很好的客人吗?」

「我承认他这个人很糟糕,但他喝酒的品味真的很好。」Mariane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好像只是谈到一个普通客人,「怎么就谈到梁先生。」

「我进来的那一秒钟,你就好像要告诉我这个答案,所以我问你了。」

「真是糟糕的老板,不擅长保管客人的秘密。」她笑一下,给自己也接一杯水,吧台后面的青蓝色灯光在光裸在外的皮肤上投出一种没有生机的白。

「他们喝了什么,也是威士忌酸?」

「威士忌兑水,和一杯血腥玛丽。」Mariane看着空掉的那只威士忌瓶子,「他不大喝纯酒,只有『需要』的时候才那样喝。」

「我看到他的死讯,其实还有点伤心。虽然他是个烂人,但我也失掉了我最好的酒友——你相信吗?」

「他当然可以是好的酒友。」韩玥感觉身体深处松快起来,咖啡的效用过去,现在是酒精上场,麻痹掉那些让她痛的神经,「你伤心,只是因为他死了吗?你知道主要致死原因是什么?」

她看女人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了,从一开始的风情万种切换成一瞬的脆弱,「我不知道那个瓶子里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Mariane?」吧台台面60公分宽,她刚刚在熟络地搭话的时候,离她就只有60公分多一点,现在则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去,退到不锈钢台面的边界,就要退出自己的情绪可以笼罩到的范围。

「警官,如果梁先生是因为那杯水死的,我要不要负法律责任?」还好她没有继续向后撤退,或者转身去冰箱里拿一只无关紧要的新鲜柠檬。

「就算你换了他们俩的杯子,你对他的死是否有责任也要在庭上辩几十个来回。」

「他们那天晚上就坐在这里。」Mariane用下巴示意韩玥的座位旁边两格,「我一般不坏他的事。对我来讲,都是生意。再说,反正他也会把人带去别的地方。不是吗?」

「你们发生过关系吗?」韩玥问道。

「他只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我已经30好几了,他已经学会把我当人看了,而不是猎物。」Mariane摇摇头,耳环和卷发碰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轻蔑来。

「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女孩姓苏,对不对?梁岐会叫她苏苏。他对她,说不好是喜欢还是恨,也可能是太喜欢了但得不到,所以越发的恨。他一直很自大,觉得都是女人找到自己身上,关系结束与否都取决于自己,苏苏是第一个主动离开他的人,那次报警差点弄得他身败名裂——虽然他没有被公司开除,但是他手上握着些很好的资源,却被调到外地去。」

「最近一个月,他又带着不同女孩来喝酒。不过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到苏苏。梁岐其实没有跟我介绍她,但正因为他每次来都会把约会的女孩介绍给我,所以我知道她就是苏苏。」

「我就在这里,偷偷看他们。你知道她看起来就好像那种,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女孩子。我一边给她调那杯血腥玛丽,一边想,她是怎么有办法曾经从梁岐这种人身边逃脱的。」

「梁岐趁她看黑板上菜单的时候,给她的水杯里加了料。下药在我们做酒吧生意的算是大忌了,他也知道我的规矩。」女人拢一拢长发,「他知道我的规矩但还是要做,代表他是真的想得到她。」

「这是那只杯子,我没有洗,特意留下来的。」她戴上一次性手套,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玻璃杯,把杯子从吧台边缘推到韩玥面前,「有他们两个人的指纹。」

「不是你换的杯子?」荧光灯管的光透过一点到吧台这边,韩玥眯起眼,看到杯子上布满层层叠叠的指印。

「不是,是苏小姐。」Mariane又摇摇头,「她什么都知道。」

「梁岐是惯犯来的,他死了——因果报应——毕竟上法庭也判不了他几年,不痛不痒。他要是活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要被毁掉。」

韩玥从那只杯子面前擡起头来,看到Mariane的眼泪流下来,落进不锈钢水槽里,她一只手撑在台面上,另一只手遮住了脸,不再擡起头来。

「Mariane?」

「最一开始,我和他只是one night stay,后来我要结婚时,他拿着当时发生关系的视频,来要挟我继续和他保持关系。」她垂在肩膀上的卷发随着哭泣而颤抖着,「这么多年,只有苏小姐一个报警的人。其实,我是感激她。」


这时倒扣在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韩玥等了几秒接起电话,把三分醉意装成七分,「秦局,您找我。」

「喝多了?」

「嗯,这个天气,旧伤实在疼。」她听自己语气中夸张的痛意,想到自己刚来中心警局时,秦局看到她夏天裸露在外的胳膊,皱着眉头说,以后多带点人出现场,哪里弄来这么多的伤。

「不让你继续调查坠亡案的事,记恨我了?」

「不是,秦局。」韩玥的指甲抠过桌子上深深浅浅的树的年轮,一棵树一年才能长一圈,几十年才能变成这样一块桌板,「我知道两个案子都不好处理,您也是为了把我和小沈择出来。」

「小韩,你是聪明人。警政署那边,不希望这个案子和当年的案件扯上太多联系。你们两个同情苏谨,我也觉得小姑娘不容易,但当下这个节点还是不要牵扯得太紧密。」

「秦局,我都明白。」

「明白就好,我看你们两个这段时间也累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

「好,秦局。」韩玥屏住眼底酸涩的感觉,扯出一个微笑来,「我喝完这杯就回去。」


她挂断电话,Mariane已经蹲下去到吧台后面哭,她用纸巾包起杯子,打开吧台的隔断,钻过去找她。

「没事了。梁岐已经死了,以后都不会有事了。会好起来的。」她更加大哭起来。嘴张得很大,却没有声音,最后咬住自己的一只手。

「这只杯子仍旧放在你这里,这礼拜之内我会回来取。我会亲自来找你,或者是一个叫沈然的警官,你在发布会上应该也见过。」韩玥打开相册,找到沈然的近照,「不要交给其他人。你今天说过的话,也不要再对其他人说。」

「我为什么要帮你?」这已经是小女孩赌气的口吻,韩玥又递上一张纸巾。她的鼻头都哭成红色,在蓝莹莹的光线笼罩里,好像透过脸上的浓妆,又显出稚气的面目来。

「因为你想要苏苏没事,不是吗?」


沈然踱到走廊,想去口袋里摸烟,意识到自己已经戒烟很久。没事可做。重案组很久没有这么空,整层楼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现在只能等韩玥回音。手表指针刚走过十一点,她做完事会联系自己,在这之前还是不打搅她比较好。

她走到会议室门口,看到白板上自己贴上去的照片和马克笔笔迹还在,但是门锁着。又走到证物室门口,里面是小周带回来的几十把伞,小周怎么说来着——FIFE乐队出过几代LOGO,通过监控可以判断苏谨的用的是上一代的板,另一些伞虽然看起来是涂鸦,但其实是从商家买的成品伞。剩下的伞大概在10把以内。

排除十把伞都用不掉两个小时,可偏偏就是无法进行。

她泄恨地在光滑的门把上上虚转一下,日常的调查无法进行,让她感受到一种空前的不安和焦躁。她回到休息室去,胡乱洗漱了一把,躺进被子里去,但那些不安并没有因为睡眠的神圣而离开,反倒那些念头越发灌进脑袋里来。

程映桐,苏谨,姜成龙,秦局,韩玥。韩玥的枪,韩玥的警官证。

韩队,玥姐,玥,她一直仰望的人。她虽然没说,但沈然知道她今天一定还是受了点伤。成为恋人之后她才知道她其实很怕疼,连打针都会皱眉,每次外伤都会感染导致高烧不起,她想着她以前是怎样自己躺在出租屋,怎样熬过一道道伤口的结痂。

她无疑是个优秀的警察,高明的警探,刚刚对于她私刑的控诉已经缩到了心的一个角落,连绵不断的心疼又泛起来。

她朝墙壁那边蜷缩过去,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心痛,原来心痛不是一种修辞,而是一种实在的形容,不是她会当作是事实而被韩玥笑话的那一种。

在不知道怎样复杂情绪的缠绕中,她终于还是感到疲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夜里,韩玥轻手轻脚地爬到上铺,但老床架嘎吱的响声还是吵醒了她。

「你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地问。

「嗯,吵醒你了。」韩玥的声音很轻。

「找到什么了?」说了句话后,她感觉自己清醒了一点。

「我带回来程映桐的伞。和我想的一样,伞上干干净净,一枚指纹都找不到。我估计苏谨的伞也差不多。」

「而且,她的伞上没有雨滴风干的形成的水珠,应该是临时擦干的。」

「她们在现场拿错伞了。」她听到韩玥轻轻的笑声,「至于这个拿错有多少不小心,多少故意,就只有拿错的人自己才知道。」

「程映桐?」

「先拿伞的人才会拿错,那个人不可能是苏谨。」

「但苏谨的伞上有涂鸦……」

「苏谨今晚看演出的Livehouse,离程映桐家开车只有三公里。穿小道的话,只有一点五公里。她完全来得及在演出中间走一个来回。」

「可她们没有社会关系……」

「是啊,没有社会关系。」

她想接话,但眼皮变得很沉重。她听到韩玥的声音在上铺回荡,听着很清醒。已经变白的天色从休息室的蓝色窗帘透进来。

「还有件事情让我很在意。程映桐楼下的503,好像没有人住的样子。在那样的地段,不应该的。」

这一天的疲倦让她无法握住自己的意识,她闭上眼,伴着韩玥几乎自语的低喃,不甘心又无可奈何地,向黑暗的睡梦中滑去。

作者保留所有权利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sanyoung先来发点小说。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羚羊 12

羚羊 10

羚羊(2025.5)
12 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