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10
「那天是谁开的枪?」
「是我。」她记不得是第几遍被问这个问题。题海战术,她在心里笑,所有侦讯手段她都了解,坐在这里实在属于一种糟糕透顶的浪费人生的方式,「韩玥当时还在因为车祸晕厥,我听到有人靠近,猜想应该是嫌犯,所以开枪。」
「为什么开枪?你的判断是基于什么?」
「那是小杉村,离最近一宗案件抛尸的空屋只有五公里,所以我推测是嫌犯。连环杀人案里有好几起都是枪杀,我判断他可能持有枪械,所以开枪。」
「这么说,你知道韩玥白天是去调查空屋的事情?」
「是。」
「那么对于她擅自调查的事,为什么不及时上报?」
「韩警官是我的上级,她去调查并不需要我的批准。而且当天是坠亡案案发第二天,我在忙案子的事。」
「那么为什么和弹道痕迹吻合的枪,是韩玥的那把?」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在下坡的时候因为跌倒滚落,整把枪都泡进了泥浆里,这种情况下再用枪是不安全的,所以我用了韩警官的枪。」
「早晨五点二十到五点四十,你们打过一通电话,电话里说了什么?」
「这是私人问题,我有权不回答。」
「呵。」她听到对面笑了一声,「秦局就是太心软,让你们不清不楚地一直搭档,今天才会这样。」
「不清不楚。」她笑,「我们可真是不清楚。」
「我把话说清楚些,丁警官。」沈然觉得自己已经在努力控制情绪了,但几天休息不好之后情绪就是这么容易被挑拨,她听到自己的声调依然忍不住上扬,「我和韩警官的关系,从西郊警局开始,第一时间就上报,转到中心警局之后也重新打了报告。但不管是西郊的邢局、王局还是秦局,都没有批我们的调离申请,因为法律上无法定性我们的关系。你怎么敢质问我在法律上得不到承认的东西?」
「我看你还需要时间再想想。」对面的警官听她发完这通火,收起材料,「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接受调查。」
于是调查室里又剩下她一个人。
沈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房间没有窗,钟也被拿走了,食物送来得并不规律,她只能凭自己袭来的睡意判断一天好像又快走到了尽头。今天是第几天了?
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紧接着走进来的却不是别人,而是韩玥。带韩玥进来的人对两人说,「一个小时后要开发布会,你们两个交代下工作。」然后门被带上,韩玥在她旁边坐下来。沈然转过脸,单面镜上,她的半边脸正好印在镜子里韩玥的侧脸。韩玥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是左边脸颊上新长出两颗痘痘,她休息不好的时候痘痘就爱长在这里。
「辛苦了。」韩玥先开口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沙哑,「是因为我才会这样。」
沈然摇摇头,「今天周几了?」
「现在是周三晚上,快到九点了。」
「你去找秦局了?」沈然闻了闻,皱起眉头。
「狗鼻子。」韩玥笑,「我就在那儿待了五分钟。」
「发布会是怎么回事?」
「秦局找了隔壁王队开了连环杀人案的结案发布会,但是舆情影响很差——当然如此,十几宗案件下来,到了结案的时候我们两个却不在——这是昨天的事。」
「今天早上他们传唤了苏谨,不赶巧,又上了新闻。」
「媒体怎么认识她?」
「你还记得苏谨之前出过两本漫画吗?虽然不算很有名,但参加过签售的粉丝认出了她。」
「于是中午的时候又发通告,说是因为感情失和导致的纠纷案件。没多久网上出现一个疑似梁岐跟踪骚扰苏谨时发布的帖子,于是局里的电话又被打爆了。」韩玥笑,「刚刚在秦队办公室,听到下面的记者和市民一直在喊公布调查细节,说警方有意模糊案件重点,失去民众信任。」
「苏谨还被扣在局里,秦局不敢再冒险,只能来找我谈。」
「看来事情也不都在她掌控中。」沈然呼出一口气,「只是不得不依赖我们两个,她一定也不高兴。」
「你现在也会想这些了……」韩玥看着她,露出一些抱歉的神色来,「她要我们再仔细回忆一下呢,枪到底是谁开的。」
「枪上明明有我的指纹,从射击角度来说也能推断出是我开的枪……当时副驾的窗都关着,你要怎么开枪?」沈然看向镜子的另一边。
「那边没有人,他们更不想承认这个对话存在。」她看韩玥摇头,「你的枪哑了,弹道痕迹就是我的枪。指纹也没什么难解释的,我们两个都用点四零的格洛克,枪械室总是混着发枪,也很正常。」
沈然在里面熬了三天,熬得眼睛通红,此刻有眼泪涌出来蛰到眼睛,令人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她捂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仍然尽力睁着看向韩玥,「你想做什么?」
「杀姜成龙是我的决定。离开这里之后,坠亡案还需要你盯。」
「谁在乎坠亡案呢?」
「你在乎,然子。」韩玥笑着看她,「如果还有一个人在乎,那就是你。」
「但指向苏谨的证据不足,正常来说,检方会认定为瑕疵严重,然后退回案件。」
「直接证据已经有了。」韩玥的手指在桌面轻击,「还记得酒馆那个杯子吗?秦局拿到了。正是因为拿到了那只杯子,她才有自信传唤苏谨。」
「我记得你说酒杯放在的那个老板,叫Mariane的手里?」
「王队隔天找的她,她拖了两天,但口供前后不一致,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但是即便有杯子,呼吸抑制也不是梁岐的主要死因。」
「然子,其实警局这边流出的信息,一直没提过可能存在第三人。」
「所以她一开始就想让苏谨……?」
「任谁都觉得是苏谨。」韩玥把左手的手掌盖在沈然的右手上,「如果遮掩掉可能存在第三人这个事实,那现在的一切证据都会指向苏谨。」
「现在秦局骑虎难下,已经不能容忍警方再错。如果不是你接手案件,而是一个希望顺应秦局心意的人,那么到最后,就算苏谨不是凶手,她也会是凶手。」
沈然错愕地抬头,「不……」
「你知道不是不可能,秦局升职在即,跟骚法也要立法,她一定千方百计要讨好警政署的人,到时候苏谨会被包装成什么样的凶手,我们就不知道了。」
不是不可能,只是还没在自己身上发生。沈然想到秦局那句「事实是怎么样就怎么说」,心里只觉得冰冷凄凉。
如果不是因为韩玥的私刑,姜成龙只会在最厉害的律师的辩护下受到非常有限的惩罚。而她们两个,仅仅因为擅自行动这种可有可无的罪名,就要在调查室坐三天的牢。那么把一个有动机有证据的苏谨送上一级谋杀犯的席位,又有什么难办的?
「但是,苏谨也不无辜,药的事、她和梁岐在小酒馆有约的事,都还没有给我们解释。」
「她不无辜,但她贡献的部分不足以致死,不是吗?」
沈然终于点点头,她想了几秒钟,问道,「他们想听什么?」
「反正不是事实。」韩玥转过头来。
「可是,玥,枪确实是我开的,我没办法……」
「没关系,你不用想怎么跟他们说,我来说。」韩玥的语调温柔,「然子,你在这里面耗时间没有一点意义,我们两个需要有一个去外面,这才是现在重要的事。」
「再加上,让你击毙姜成龙的事确实是滥用职权,这没有什么好争辩的,我应该接受相应的结果。」
「那对你的处理,最糟糕会是什么样?」
「你看,我本来也要辞职的。」韩玥伸出手捏捏她的下巴,「等从这里走掉,我就去开个侦探社,专门接些稀奇古怪的案子。不用写报告,不用开会,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是很好?」
沈然愣了一下,盯了她几秒钟,好像是在试图辨别她有没有在说真话,「你真的觉得那样好吗?」
「嗯。」韩玥说,「走到现在,我已经不觉得勋章和星星重要了,你看,真的要实践正义就要背叛它们。」
「那我要跟你一起。」沈然说,孩子气地笑起来,「开侦探社好啊,这世界上有什么我们破不了的案子吗?到时候警局碰到什么头疼的事,还不得来请我们。到时候我们就报天价,把他们的预算薅光。」
「好,把预算薅光。」韩玥点头附和她,「哎呀,那如果来请你的人是周冉兮怎么办,给她打折吗?」
沈然好像很挣扎地想了想,「那给打折吧,我们走了,她在警局也不容易。」
「叶梓浩呢?」
「他不行,都没给我们买过几次宵夜。」
「好,不给叶梓浩打折。」韩玥又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那就说定了,好不好?你出去,我等你来接我。」
程映桐踏进地铁车厢。
星期三。今天的晚班地铁乘客不像平时那样沉默,隐约可以听到大家都在讨论着坠亡案相关的事。刚刚的酒桌上她心不在焉,想着苏谨的事,喝多了几杯红酒,脑袋里昏昏沉沉。酒局上的话题无非是国家大事八卦秘辛,有人故弄玄虚地说,你们知道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谁,是姜议员的儿子。在座的人都大笑说开玩笑也有个度,说话的人笑着自罚一杯,只有程映桐端着酒杯一激灵,想起那天半夜韩玥带着一身冷意闯进家里,说自己刚捅了个篓子。
酒过三巡,终于喝得大家都尽兴,金会长说着明天听证会见,程律师你虽然是金牌大律师,但在议院玩的可是另一套规则,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刘议员说可以送她回去,她摆手,说我家离地铁站也近,就不劳烦您。
她的脚挤在高跟鞋里,脚趾痛得发木,跟着前后的乘客在地铁里摇晃,钟走到十点,头顶前方长而窄的屏幕上,刚刚结束的发布会又开始重播。她微微眯起眼睛,确认沈然桌上铭牌的写法。
她有点记不清沈然之前是不是这个样子,因为发布会的场合总是韩玥发言,她经常在一边坐着补充一些关于案件事实的说明,偶尔擡起头看一下镜头,露出猫一样琥珀色的瞳仁。而视频画面里她穿在一身警服里,总是耷拉在肩膀上七翘八翘的头发扎成马尾,从正面看很庄重,那样子很陌生,甚至有点像韩玥。底下的媒体闪光灯一刻不停,她不闪躲,耐心地听记者的提问,想一想,然后回答:「连环杀人案已经告破,死者在最后一处案发现场小杉村五公里处的现场被击毙。另外,由于韩玥警官在本案的调查中存在滥用职权的情况,以后我将接替韩玥警官担任本案的负责人,以及临时代理中心警局重案组的队长,此后将接受市民的监督。」
「关于上周发生的地铁坠亡案,目前仍未有定性,关于网络上出现的疑似死者生前的博文,我们会进一步进行调查其真实性和其他线索。对于今天传唤的本案证人,目前并无证据证实她本案有直接关联,但根据目前的证据,现场不排除存在第三人作案的可能,我们会进一步调查后同步案件的进度。」
程映桐呼出一口气,自己的饵投得不亏,至少苏谨是暂时安全了。从昨天韩玥和沈然没有出现在发布会,她就开始心神不宁。看到沈然接替韩玥出现,程映桐心下明了,事情告一段落,但是小杉的事,总归还是韩玥要付出代价。
发布会只开了半小时就结束,媒体被引导退场,其他警官从长条桌的两边退席,沈然在一排的最中间又坐了一会儿。
媒体自然是关心韩玥的情况、滥用职权的案情和警方突然传唤苏谨的原因——
“警方今天突然传唤苏小姐,是因为找到她的作案证据吗?这个案子和跟骚案是否直接相关呢?”
“韩警官被免职,和上周六晚上的直升机行动有关吗?沈警官当时你在现场吗?”
无可奉告,她竟然听到自己说出秦局交代她的那句「无可奉告」,她最讨厌在这类场合听到的话。韩玥从来不说,她总有更具体或更得体的话应对,这也是韩玥在她心里的加分项。但她听到自己说了,而面前的记者一丝失望的表情也没有露出,好像本身也没指望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眼生的年轻警员已经开始收拾场地,把折叠椅收起来,打扫掉地上的垃圾,走过她旁边,说然姐麻烦让一下,要抽掉台布。旁边的警员提醒说,要叫沈队。
她笑笑摆摆手起身,下巴却在面前的金属话筒上撞了一下。没关掉的麦发出一阵爆裂的响声。
两个小年轻吓了一跳,问她没事吧,她说句你们忙,自己回身往办公室走去。
痕检同事來找她,说沈队苏谨的伞找到了,只是伞上的指纹非常少,加上LOGO的丙烯颜料斑驳,应该是有提前擦拭的痕迹,只是擦拭得太干净,已经不知道是在遮掩谁的指纹。
小叶来找她,说沈队程映桐去年代理过一个地铁坠亡案,最后家属和城铁公司庭下和解,但她手上拿过的地铁的资料不会比警局少。
突然之间好像所有事情又重新运作了起来,本身能在一夕之间办完的案子,拖到在一个礼拜之后,似乎所有事情都变了。或说事情本身没变,但那个她翻身跃下轨道、被血腥味和烈酒气味笼罩的时刻,已经远得好像上辈子的记忆。
然后小周来找她,跟她说论坛上帖子的IP地址查到了,就在程映桐律所,程映桐几乎就是在打明牌,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时沈然正在休息室脱掉发布会穿的警服,在背心外面披上自己的衬衣。小周话说了一半,看她没有应声,于是停下来问,「然姐,你脸色好差,你没事吧?韩队会没事吗?」
「没事的,不要担心。」沈然摇摇头,「我和韩队不在的这几天,你们都辛苦了,蹲帮派也是每天到半夜吧?叫大家今晚都早点回去休息吧,不差这一个晚上。」
「好。」小周脸上的表情显然地轻松下来,但又皱起眉头,「苏谨人还在局里,门口媒体都快闹翻了,现在怎么办?」
「我送她出去。」沈然说,「等我开远,再告诉媒体我们已经让她走了。」
「好,那我等下把她带到地库来。」
「她已经被媒体拍到过了吧?给她换套衣服。」她回身在衣橱里翻了翻,先是找出一套自己的衣服,想起苏谨的身形,又换一套韩玥的递给小周。
「韩队的衣服真是都一模一样。」小周笑。
「是啊。」沈然说,「她这个人真的……」真的很偷懒,真的很不讲究,真是很不像个大人,但她终究是没说出来。「程映桐的消息先摁一下,明天再跟。」沈然看一眼表,「你们早点撤吧。」
「然姐,这次的事,我们都很担心。」小周说道,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把枪给她,「你的枪被当作证据收走了,我另外帮你跟枪械室申请了把SIG。」
沈然把枪在手上颠了颠,和格洛克比起来有点轻飘飘的,「你们总说SIG轻便,我也用用看。要是好的话,以后就不用格洛克了。」
「不过今天确实用不上了。」她把枪收进抽屉锁起来,「小周,你等下再帮我去趟地铁站。」
她坐进车里,苏谨已经在后座等她。
「外面记者太多,我送你去地铁站。」她解释,一边从手套箱里拿一个口罩递给苏谨,「你戴上,蹲下去躲一下。」
苏谨身上隐隐有股草莓香精的气味,还有味道很熟的洗护香气。她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家里的洗衣液。她蹲在前排座椅后面,接过口罩戴上,齐刘海和口罩之间就只剩下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
她第一次来报案的时候,从警局门口的不锈钢金属长椅上抬起头来,先露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那一天她的眼睛里写满惊惧,但到后面她和韩玥采集口供、收集物证,逐渐完善证据链,直到后面移交检方,里面的惊惧少了,不安多了一点。她问,「我真的能赢官司吗?」当时韩玥告诉她,「只要你不害怕。」于是那双眼睛又闪过一丝犹疑,然后变得坚定起来。是什么都藏不住的一双眼睛。
「谢谢。」她说,然后眼尾弯起来,沈然知道她在笑。她紧绷的神经不知怎么变得松弛下来,无奈地说,「发生这么多事,你还笑得出来。」
「可能是因为我不害怕吧,沈警官。」苏谨轻轻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我能接受结果。只要是你或者韩警官来负责案件,那么结果一定是公正的。」
「不是这样,其实整个过程中……有很多变数。」
「人生都有很多变数。」苏谨的眼尾又弯起来,「我也接受变数。」
「没有这么简单……」她说了半句,觉得苏谨终究还是不知道情况最差会差到哪里,于是摇摇头,发动车子,往外开去。
「沈警官,你和韩警官,没事吧?」苏谨说,「昨天新闻发布会你们没出现,网上有很多讨论。」
沈然叹一口气,「有很多事没法跟你说。我们…不能说很好,但会没事的。」
车子驶过警局门口,记者的镜头就着闪光灯试着往里面张望,但她一把拉过方向,三两下甩开人群。从警局到地铁站也就几百米的距离,再等两盏红灯就到了。苏谨爬起来坐在后座,摘掉口罩,和她在后视镜里对视。
「苏谨。」她想了想还是问,「你和程映桐是什么关系?」
「程映桐,这是我应该认识的人吗?」苏谨问。
沈然瞟了一眼那张看起来非常不解和无辜的脸,心里又沉下去,她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可能和案子相关的人。」她眨下眼睛,又叮嘱道,「网上的讨论少看,看了也别往心里去。」
「好。」苏谨长一张圆脸,婴儿肥还没褪干净,笑起来带出两个酒窝,「沈警官,你今天特别像韩警官。不知道是因为衣服、头发,还是表情,总之很像。」
沈然没应声,将车子停到地铁站口的花坛前,又叮嘱道:「你有我的号码。如果关于案件你想起来什么,随时打给我。」
苏谨说声谢谢下车,头发上的蝴蝶结发卡随着动作一蹦一蹦的,她走到车前面,朝着玻璃挥手跟她再见。于是她也举起手来摇了摇,看苏谨的身影随着下行扶梯消失。
她在原地等了会儿,电话响起来,是周冉兮,她说:「然姐,是往锦川大道的方向去。」
她应一声「好,你也回家吧」,调转车头往程映桐家开去。第二盏红绿灯还没等完,小周的电话又进来:「她坐了两站到柏林门,又换上去中枢广场的车了。」
「然姐,她看起来不太好,失魂落魄的。」
沈然开车到程映桐家楼下,在菜场门口的暗处停下车。几乎是她刚熄掉引擎,苏谨就从巷子口出现了。她路过自己,径直向前走去。
过了会儿,她透过左侧车镜看到程映桐出现在巷子口。她好像在听电话,但并不说一句话,连应答都没有,整条巷子里都是寂静。接着,啪地一声,她听到程映桐摁下打火机的声音,一个光点在黑暗中亮起。
这条巷子只不到50米,从一头到另一头大多数都是菜场的摊位,即便在闭市后也散发着浓郁的榨菜和生肉的气味。而她们三个同时在这里,韩玥认定的凶手,秦局以为的凶手,还有自己。
她好像在看上个周五晚上,她们第一次相遇之前的场景。程映桐就是这么不以为意地去站台上等末班车,大概以为瓢泼大雨就是那个夜晚最大的麻烦,而苏谨已经到了,正在前面等她。而自己在干什么呢?她笑。喔对,自己还是一个警察,正在见证两个共犯的重逢,但她此刻什么都不想做。
她看程映桐在巷子口又站了一会儿,接着挂了电话,一边继续抽着烟,一边向这边走来。
这是沈然第一次见到程映桐。
程映桐的笔录不是她亲自采的,韩玥对她起疑的那个晚上,自己只能在警局走廊走来走去。第一次看清她,是在进站监控,第二次则是在西郊警局的资料室里,和十六岁的程映桐隔着针孔摄像头对视。这一次,则是通过汽车的侧镜。
她穿黑色连衣裙,腰间系一条细的红色皮带,脚上的黑色细高跟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肩上扛一个奢侈品包,和律政剧里的律师一个派头。中等个头,黑色长发,这么晚了粉底和口红竟然都齐全,好像让她那张寡淡的脸显得丰富了一些。她走路很快,一下子就经过了沈然的车旁边。于是沈然闻到她身上混杂的气味——烟味,发酵的酒味,底下还藏着一味苦调的香水。
她看到程映桐在转向单元门的时候停了下来,把没来得及丢的烟蒂藏在身后。然后她走进单元门里,细碎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地传来。接着一楼半的地方有灯亮起来。沈然倚在车窗上向上看,每一层楼道平台的镂空窗格里,橘色灯光渐次亮起。
她们走得很慢,就像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
直到顶层的灯光也亮起来,沈然收回探出去的脑袋,发动车子,从巷子里倒车出去。
她要回家,她迫切地需要回到她和韩玥的家。
趁韩玥不在,或许她可以做些麻烦的家务,秋被该拿出来了,还要套上秋天的磨毛被套,上个礼拜两个人睡在被子里都冻得脚冰凉。还要把韩玥秋天爱用的小熊马克杯换出来用,把夏天的漂亮玻璃杯收进去。
忙完这些就不会早了,然后她打算洗个热水澡,再趴到韩玥的枕头上大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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