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12

sanyo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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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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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门 | 立法院

苏谨从梦中醒来,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扭过头,找到一丝透过窗帘缝的光线,想起来这很厚的窗帘属于程映桐的家。她记起半夜的时候自己也醒了一次,当时被子里面很温暖,有另一个人提供的温度。这个人是程映桐的认知让她感觉放松下来,于是她往那个方向挪了一小下,又歪进枕头睡过去。


嗓子干得要命,果然是秋天了。她跳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去找水喝。昨晚留在边桌上的水杯已经被洗掉了,沙发的褶皱也被抚平,没有一点痕迹。

阳台门关着,外面有树尖尖和一块碧空。厨房的窗也被关着,正充盈着秋日里还没完全冷却的阳光。空气是停住的。

苏谨灌下半杯水,感觉饥饿从自己的身体里升起,她想起昨天的最后一顿饭好像是下午两点,在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顾不上饥饿。而现在是新的一天,身体又开始想要获取活下去的养料。

于是她把杯子放在一旁,打开冰箱门。


冰箱空荡荡的,显得照亮玻璃隔板的灯光很空洞,冰箱门上有几包点外卖送的酱料,甚至还有一次性筷子,但连一杯牛奶一只鸡蛋都没有。

她又拉开冷冻室的抽屉,第一格是满满一格冰,第二格是外卖的生物冰袋,第三格是各式各样的冰块模具,除此以外也什么都没有。没有速冻水饺,没有冷冻面包,没有三文鱼或冻牛排,什么都没有。

苏谨疑惑地将目光投向厨房台面,挂在墙上的砧板上有深深浅浅的刀痕,灶台上的锅外面也有焦痕,她不是完全不做饭的人。她关上门,这次看到冰箱门上用冰箱贴压着一张手写菜谱,写着芋泥紫薯蛋糕的做法。

苏谨停下来,去卧室里找自己的手机,打开立法院的页面——网络摄像头还没开始运作,页面清楚写着「九点直播即将开始」,比她告诉自己的时间早一个半小时,下面写着一行倒计时半小时的小字。


饥饿好像一种天启,让她突然想明白了程映桐的一切。

她知道程映桐对于自己的人生没有珍惜,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

不过她也有动摇的时候,比如昨天晚上,就在那扇落地玻璃门边——虽然只说出了一个字,但她知道她还是想要真正的爱。


她靠在冰箱门上,打开通讯录,输入沈然的名字。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她却输错了三次,还没等她选到正确的字,屏幕上却先亮起她的来电通知,她如释重负地接起来,说:「沈警官。」

「你知道我要打来?」

「今天早上立法院的跟骚法公众听证会,程律师会发言。」

「我知道,我正在过去。」苏谨听到沈然的句子短促,中间伴随着轻微的呼吸,然后是「乓」地一声关车门的声音,背景的噪音远去,听到是沈然发动引擎的声音。

「沈警官,程映桐可能打算在听证会自首。」

「自首?」

「嗯。她告诉我的会议时间是十点半,冰箱里没有留任何食物,门窗都关着,看起来就像要出远门的样子。」苏谨的眼睛盯着最后那行“150°40min”,说道,「沈警官,带我去会场,我要拦住她。」

她听到沈然迟疑了一下,说,「可能也不需要了,苏谨,都结束了。」

苏谨感觉冰箱里的寒冷好像隔着厚厚的保温层仍然传了出来,「沈警官,什么意思?」

「我一大早到局里,上面给了我一张批好的逮捕令,我同事已经过去了,她自首或不自首,意义已经不大。」

她把冰箱上的甜甜圈冰箱贴转正位置,手指划过便利贴上程映桐潦草但飞扬的笔迹,心里感慨一句,真是周密。

「不,韩警官。她不只是要认罪,她是要揽下所有的罪。这样的话,您也可以接受吗?」

她把自己套进韩玥的灰色长袖和牛仔裤里面去,挎上因为装了裙子而沉甸甸的帆布袋,最后穿上鞋。关门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程映桐的家。

这扇门关上就打不开了,但她内心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好像在某个可预见的未来,她还会回到这里。于是她在空荡的六层楼的楼道里向下跑去。


「我先带你过去,只是今天听众席早就满了,我在找人想办法。」

「你不会让这件事发生,对吗,沈警官?」

「苏谨,我没法直接叫停听证会。而且拿着这张逮捕令,我今天就必须要带走她。」沈然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苏谨。」

「那您不如再申请一张逮捕令吧,如果没法阻止她,我也会在媒体面前自首。」

苏谨的声音是轻柔的,好像说了一句早晨要吃小馄饨那样的宣言。沈然愣了一下,才被这其中的坚决震慑,「为什么?」

「我承认,一开始我确实有逃脱罪责的想法,但绝对不是以她为我顶罪的方式。有昨天的事情在前,再有程映桐在媒体面前自投罗网,警官你还会再抓我一次吗?」苏谨的目光投过来,落在沈然脸上。

「当然。」沈然脱口而出,「我当然……」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迟疑了一下,想到秦局早上一边把逮捕令递给她,一边说的那句“没什么问题就按这个结果结案吧”而后施舍似的补上一句,“连环杀人案的性质恶劣,小韩的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空间”。迟钝如她也听懂了这是一个交易,干净利索地把案子办完,对韩玥的处理就可以再商量。滥用职权这种事一向可轻可重,可能以谋杀罪起诉,可以断送韩玥的整个职业生涯,也可以只是一个警告。拖到下一任局长履新,姜成龙还会是姜议员的儿子,但新局长不知道是否还有秦局对韩玥的一分护犊之情。

「是因为韩警官吧?网上到处在讨论她滥用职权的问题。」苏谨等了一会儿,听她没往下说,微笑起来,「你知道吗,程映桐她可能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这么做的——因为你现在也有了掣肘。」

「苏谨,你和程映桐到底是什么关系?」沈然沉默了几秒,又问一遍。

「我们是什么关系……」她听到苏谨叹了口气,「我们没有社会关系,那天的站台上她只是刚好遇到我,然后她说能帮我杀掉梁岐,真的就这么简单。」

沈然打转方向,错过早高峰之后路上车行通畅,前面一个路口就是立法院。等红绿灯的当口,沈然的余光扫过苏谨身上的衣服。这些一模一样的T恤,连韩玥自己都认不出来,只有她能分辨其中的不同。手上这件的领口卷起来,袖口有点破了,胸口还有一块洗不掉的油渍,是从西郊开始就在穿的那件。散步的时候她无数次拉住她的手时会蹭到的下摆的螺纹,现在也几乎磨平了。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会因为追线索忘了回局里开大会,被上司批评分不清轻重缓急而委屈。韩玥那时候总对她说,找线索是你的天赋所在,其他的事我来操心就够了。于是她在韩玥的羽翼下一路走到中心警局的高位,却发现自己还是当时那个只顾着在脚印里找草籽的小屁孩。

如今韩玥为她创造的真空被打破了,现实世界的空气涌进来,她的草籽被吹跑了。

苏谨看她不回答,继续问道:「如果我在案件中隐身,她会被同时以对梁岐的谋杀罪和对我的伤害罪起诉吧?她和我没有社会关系,挣不到前案的同情分,法官会从轻量刑吗?」

「她现在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蛋糕,一块给警局、一块给媒体、一块给立法,把你们所有人都喂饱。但是不可以……这不对,我不要这样,我要做她的共犯。」

罪行既已发生,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公平不掌握在她的手里,而如今苏谨讨要的,不过是和真相相连的正义。正义,她感觉自己的胸口又被一种毫无必要的雀跃填满。

「苏谨,我会尽力。」车行到立法院门口,沈然说,「你先在这里下车找到会场,我马上来找你。」


程映桐握着自己的讲稿,站在台侧,屏幕上已经投出她制作的第一张双线图,看到听众已经有在仔细看图并互相讨论的样子。她在台下扫一眼,听众区座无虚席,会场后面站满了本地报纸和新闻台的记者。

人已经够多,她微笑一下,前面女性和儿童保护协会的发言结束,就到了她发言的时间。她和走下台的金会长交换个笑容,走进狭窄的演讲台,站在金属话筒面前,稍微调节话筒的高度,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地传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各位好,我是越川律所的合伙人,程映桐。」

「今天又在这里讲跟骚法的问题,我其实心里觉得很荒谬,因为两年前我在这里讲过几乎一样的问题,但上一届议会并没有兑现他们的诺言。所以我们都希望这一届的议会可以努努力,不要再把问题留给下一届。」她笑一下。

底下也爆发出一阵低笑,先让听众放松下来也是她庭上辩论的伎俩。

「再来看数字,两年过去了,这张图我几乎也没有做什么修改,因为情况没有什么变化——在Z城,因为跟踪骚扰而遭遇人身威胁的数量,每年都超过8000起。这或许在整体的犯罪中不是一个太大的数字,但这8000人是几乎无法可依的8000人。」

「在暗网上的论坛中,骚扰者会持续在网上更新骚扰进度、明目张胆地发布被跟踪者的私人照片,有些帖子的历史访问人次达到1000次。」

暗网上的图片和帖名引起听众的低叹,受害者的处境总是最烧灼人的神经。

「诚然,每个人内心都有阴暗面,但是,没有法律约束的地方好像更刺激犯罪者的神经——近年来,跟踪者将案件升级为绑架、谋杀的情况相较十年前又上升了8个百分点,科技的发展给了他们更好的手段来实践罪行。与此同时,被跟踪者及亲属杀死跟踪者的比例的也上升了5个百分点,如果受害者始终求法无门,或许未来的z市将会变成私刑和仇恨之都。」

「就在上周,想必大家也听说了新的案件发生——」

「10月26日的凌晨,3号线末班车,一名乘客被意外推入轨道致死,而这名死者曾经长期对多名女性有非常猖獗的跟踪骚扰行为。」

「当天,我也在那班末班车的站台上。」

她起了头,自然的引入,现在万事俱备。她的目光朝后排媒体的的方向落下去,确保自己的话语会被准确无误地记录。但在黑洞洞的镜头中间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灰色的长袖T恤和牛仔裤,戴鸭舌帽和红色工作证,栗色的卷发扎起来,韩玥的衣服让她像一滴水一样融入人群。她此刻低下头,帽檐完全挡住了她的脸。

不过她确信那是苏谨。

程映桐愣了一下。自己告诉她的时间明明是一个小时之后,那应该是一切都既成定局的时候,但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大脑刷地一下空白,第一次低头去看自己那篇烂熟的讲稿。讲稿上到处是她手画的标记,蓝色红色黑色,密密麻麻,但刚刚说出的这一段已经是稿子的末尾,因为那是无需写下逐字稿的部分,是她供认罪行的时机。

台下听众听到她意外的停顿,投来疑惑的目光,小声交谈起来。


当天旁听席坐满,沈然花了不少力气帮她弄到一张媒体工作证,还是让她混进了会场。只是她进门的时候,程映桐已经站在演讲台前,而不是如预想的那样,在她发言之前再抢到一分钟或三十秒的时间。

她靠在会场的墙上,那支黑色麦克风收音良好,程映桐的话在这里伴着轻微的延迟,灌进她的耳朵。她的发言一会儿引得大家笑出声,一会儿又让大家唏嘘感叹,是非常牵动人神经的,优秀的演讲。

她满耳朵净是她字正腔圆的的发音、微微的吞音。她都不知道自己对程映桐的声音这么熟悉,竟然已经有很多个版本的声音可供她对比,第一个夜晚在站台,第二个夜晚在她的家,第三个夜晚……

直到她的话语中骤然出现10月26日的日期,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要落下,苏谨默默闭上眼,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

镜头会记录下她的颤抖,媒体会重复改写她的语义,视频和画面会在网络上疯狂传播。或许她低估了自己的怯懦,她又在害怕得发抖了,但她的喉咙已经准备好,如果她说出她的罪行,她也会在这里说出自己的名字。她们的名字要绑在一起,她才会有活路走。

但她的声音突然停了,她擡起头,看到程映桐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发言中间停留出没有预谋的空白。


昨晚躺在苏谨身边,听着她安稳的呼吸声,卧室好像变成了另一个安全的空间,让她很快浸入梦中。

梦里苏谨绑起了马尾,是她不太熟悉的模样,她一直在开车,跟她说话也不搭腔,于是自己只能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车行的方向是郊野,从高楼变成成片的树林,浓郁的绿色好像要侵占进车窗来。然后她好像又在梦中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变成一片浓郁的白色。她仍旧在苏谨的那台车上,车窗四周都是树林里升起的浓雾。她往后看,路断在视野尽头。

这是哪里?她问。

森林。苏谨回答她,据说这里的瘴气是有毒的,只要走进去了就走不出来,但我查了资料,据说有一条能走出去的路。你敢下车跟我走吗?

她没来得及回答,苏谨又向她宣读游戏规则:不迷路的要诀是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程映桐,你还记得我们从哪里来吗?

从三号线的站台,10月26日的末班车。从深夜的办公室,刚落幕的剧场。法学院,漫画网站。玻璃上总会弥漫冷雾的青竹县,十七岁萦绕着烟味的阁楼。她给出很多个答案,但苏谨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她着急地追问苏谨究竟是哪里,声音真的从声带里发出来,于是她醒了。


我们两个都清白,或者我们两个一起下地狱。

程映桐原本以为那是一句孩子气的承诺,但此刻她感受到其中严肃的成分。鸭舌帽下依然是那双很美很灵动的眼睛,此刻远远地看着自己。她读懂了苏谨的到场,如果她在这里认罪,她也会在这里自首。

她原以为法律惩罚行为,结束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但这一刻她明白,这在法庭上都辩不清楚的一题,不是她以某种自我牺牲就可以完成论证。她还是想要和自己站在同一边,即便那必然意味着沉重的痛苦。

她们从那五分钟的罪恶里来,拥有着无法在法律上解除的羁绊,她们是无可否认的同谋。

她于是笑了,歪过头,折起稿子,凑近话筒,对着台下为这半分钟的停顿而议论纷纷的听众说出最普通不过的总结陈词:「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我还在为今天要进行的听证会感到兴奋,觉得法律人一直等待的时刻不会太久了。但对于受害者来说,法律总是到得太迟。」

「我们无法靠个人意志拯救所有受害者,但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对新法有更多支持,不要以更多的受害者作为祭品,也不为加害者的尸骸狂欢。文明社会不是丛林,我们在选择成为狮子和羚羊之外,还可以选择——成为人。」


苏谨放松下来,她的指尖发冷,胃里空荡荡地搅着,终于承认自己已经用完了所有力气的事实,先是靠在议院的墙上,然后滑坐在像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地毯上。周围的媒体中有人认出了这张鸭舌帽下的脸,于是那些黑洞洞的镜头伸到她的脸上来,快门声咔嚓咔嚓,比此刻她的心跳还要快。

但她没有低下头躲开。她看到程映桐从台上跑下来,向自己跑过来,拨开人群,跪下来抱住她,用肩膀遮住她的脸。「别害怕,」她说,长长的金色颈链垂在自己的胸前,「没事了,我们以后都会是共犯。」

她苦味的香水被体温蒸腾,弥散在她的周围。自己的脸被她遮住,看不到她的背脊后面正在发生的一切。共犯,法律上没有比这更深的绑定了,苏谨安心地想。

她又听到沈然的声音,说这里是警察,请大家保持秩序,不要再拍了。那声音好像隔了十米深的海水那么远,程映桐的声音在近处,也在说着一些她无法分辨的话。不过那也不要紧,因为那双手臂正牢牢环着她的肩膀和手臂。肋骨被挤到了还是有点疼,但她没有告诉她,这像是此时此刻恰好的一种疼痛。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耳边的喧嚣仿佛鼓动起那一天吵闹的风的声音和温暖的空气,她的手指时不时划过她的皮肤,从自己的耳侧、脖子捞起湿漉漉的头发。

那时她还在研究程映桐的化妆品,为自己重新涂上粉底刷上睫毛,计算自己还有多久时间穿小道跑回livehouse。她还估量了一下共用化妆品的行为是不是卫生,据说用同一支睫毛膏就可能感染致死的病菌,但后颈的酥酥麻麻又让她不经意地放松下来。

失去自由固然是沉重的代价,但她们会得到未来的时间,总有一天她会再敲进那间六楼房间的门,这让她又心甘情愿地微笑起来。

她们从来都不是陌生人,她们都经过同一个故事,像感染病毒一样分享着痛苦,像发育时的乳房一样胀痛,每个月一起捱过隐秘的神经痛。

那个晚上,随着睫毛膏传染的并不是金黄葡萄球菌,而是那种叫做希望的奢侈的病。在绝境中,她们得寸进尺,还希望再见到一次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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