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_2025.12|#2: 那只是一支射向虚空的箭

作为一个标准“好孩子”，人生中很少有逾矩的事，自然也不容易产生太多愧疚。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脑海里沉渣泛起，一件关于妈妈和奶奶的事情。

东亚家庭，婆媳矛盾向来不是新鲜事，我家也不例外。从我有记忆以来，奶奶和妈妈之间就从未有过和平时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似乎成型得很晚，最早也只能回忆到幼儿园大班。而幼儿园和学前班时期的记忆，也只有和同学相处的片段，很少有关于家庭的场景。

小学三年级以前，因为爸妈白天都要上班，上下学都是爷爷奶奶接送，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吃完晚饭，才会和爸妈一起回家。大约在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和姑姑去理发店烫了当时流行的爆炸头，妈妈更胜一筹，甚至把头发染成黄色。奶奶为此大发雷霆，要求她们去把头发拉直染黑。然而妈妈和姑姑都是骨子里有股叛逆劲的人，更何况那时候也刚三十出头，年轻气盛，没人答应。奶奶说：你们都这样气我，以后别来我家吃饭，孩子接送你们自己去管吧。于是在奶奶家的寄宿生活结束了。为了能解决我的接送和吃饭问题，爸爸在单位里调岗，不再异地通勤，每天早晨送我上学后再去上班，晚上到点下班，去学校接我回家，做晚饭吃。

当然到最后都没人为了忤逆家中权威“道歉”，妈妈和奶奶表面上的和平从此开始逐渐消亡。而我转而成了奶奶情绪的出口。

从那时起，只要我去奶奶家，就要接受长达一两小时的对我妈的挞伐。

“农村孩子，就看她会读书才让你爸找她……” “小时候你妈把你的棉裤撕烂，你妈根本不爱你……” “你爸天天在家烧饭干家务，你妈干啥了，天天就喜欢出去聚餐，心里可有你们家？” “还说以前当过班长，都是说瞎话，当过班长怎么能当不好护士长？” “我每次出去旅游，什么东西都是你姑姑和她一人一份，什么时候亏待过她，她怎么对我？”

再多细节的内容倒也不必再复述。

还在上小学的我，不了解各种具体的事件，奶奶说的很多事情，我都没有任何记忆。我只知道，爸爸确实顾家，妈妈确实喜欢出去玩。于是，在奶奶那些声泪俱下的控诉里，我竟然短暂地成了她的同盟。我说：我妈不好，她也不喜欢你。

后来，通过书本、通过影视剧，我了解到产后抑郁，了解到中国的婆媳关系。尽管那些家庭的历史真相，还是一团迷雾，因为除了奶奶，没有第二个人对我讲起这些事情。

再后来，我开始对奶奶的控诉免疫，我开始听到妈妈讲述的故事。“你刚出生的那晚一直哭，我肚子疼得起不来。你奶奶陪床，可她根本听不到你的哭声。我急死了。”“你小的时候，正是需要睡眠的时候，但她一定要推你出去接送姐姐，为什么不能换个人接？为什么不能把你留在家里睡觉呢？”妈妈的故事里，都是我。

我时常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每想起一次，就觉得自己亏欠妈妈一分。她在22岁的时候，以什么样的心情步入婚姻，又以什么样的心情，在24岁剖开肚皮生下我，生下那个极柔软，以至于爸爸在满月之前都“不敢”伸出手抱一下的小生物。为我哺乳，哄我入睡。而我说：我妈不好。

2021年出国后，因为疫情，时隔两年才第一次回国。时隔两年，再次见到奶奶。在那短暂的两天见面里，奶奶又用了一整个下午，把陈芝麻烂谷子全都翻出来，再细细地数给我看：你妈不是东西。我本能地要逃避，打开手机开始漫无目的地滑动，我要找点什么，让奶奶停下。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不到十岁的我说出“我妈不好”的时刻。

不到十岁的我，没有可以转移注意力的手机，也没有推门离开的勇气，于是我在虚空中射出了一支似乎指向妈妈的箭，我只是想让奶奶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