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地板與其他躺下的姿勢
上個禮拜回家一趟,就像每次放暑假,我會躺在家裡的地板上。
舟車勞頓,終於回到家,吃完晚餐,我又開啟了發懶的儀式,聽著溫柔的聲音說「我們今天有整理過地板」管他的,有沒有都沒關係,我好睏,身體已經先於我聽懂了這句話的背後意思,它不是說地板乾淨與否,而是說,你可以躺下來了,沒有人會嫌你懶,也不會有人來叫你起來,這裡可以,你可以像野草一樣歪著長,像塑膠袋一樣被風吹倒就倒下,我也不管頭髮有沒有綁好,襪子是不是沒脫,只想在這種沒有指令的空間裡,整個人鋪展開來。被餵食完畢的小子,小心翼翼的避開地板上的人形。
「媽媽怎麼躺在這裡」這還用問,每次,媽媽不都躺在外婆家的各個空間的地板?他的聲音有一點小聲,好像怕驚動到我,好像也怕自己問出了一個太過輕率的問題,我沒有睜開眼,只是笑了一下,讓他知道這不是什麼需要解釋的狀況,就只是,一個媽媽,在她小時候也是孩子的地方,短暫地變回一個什麼都不用當的人。
這次我沉沉的睡去,「去洗一洗,就睡了吧」誰又這麼說了,我用慣性支撐著我疲憊的身體,上樓,把剩餘未竟的洗漱流程做完,我眼睛半閉著直到全部關閉,直到隔天,只有在這裡才能安然的斷片,那不是一種累到崩潰的電力浩劫,而是平穩地,決定今天就先到這裡為止了,我把開關關掉,關在這間從小住到大的房子裡,我知道它會在我睡著之後自己幫我看著一切,關燈、收聲、還有誰輕手輕腳走過客廳、樓題的樣子,一切都會繼續運作,不需要我管了。
賴在家裡的地板是一種耍賴,成年後也不例外,尤其是每個換工作的那幾個空檔。
白天多數時間都還算正常,偶爾躺一下,就還有日常的工作要忙,看書,出門,買菜、跑銀行、去找朋友喝一杯,像是什麼儀式一樣,慢慢把自己平放在地板上,枕著沙發底下臨時撈出來的抱枕,任由胃裡的飽足感發酵成某種微醺。眼前是天花板,耳邊是家裡很日常的噪音,廚房水龍頭的滴答聲,遠處社區電梯開開關關的提示音,或者我媽在陽台對貓講話的聲音,我常常在這種聲音裡睡著,就像某種胎內記憶被重新播放,身體先比腦袋舊,先記得什麼是安全。那種沈入不是出於疲累,是太熟悉了,太容易鬆下來了,就像打開冷氣後的第一口長呼吸,我往地板一倒下去,身體就會自己進入一種很深的無力狀態,沒有防備,也沒有形象可言,像泥巴一樣攤著,哪裡也不想去,也沒有想站起來的必要。
傍晚回家,看媽媽切菜炒菜,一邊開著電視放那種誰都沒在看但誰都聽得懂的節目一邊堅持著自己的觀點,新聞與政論交疊得像鍋裡的青椒與雞胸肉,發出油鍋聲音時我們才記得去翻面。
回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很失禮的樣態,已經不再被糾正,從一種不成體統,變成一種無需說明的習慣,甚至有點被默許了。也許是我媽某天突然意識到,我真的不會因此爬不起來,也許她也累了,不想再為這些外表的整齊負責。或者那個在她心裡要求我「坐要有坐相、躺要有躺相」的女人,早就搬出我們家了,沒有留下地址。我想過,會不會是某種驗收的完成,曾經被教導要淑女,要有骨頭,要抬頭挺胸、要說話清楚、要不拖著腳走路,要吃飯不出聲音、坐椅子不搖來晃去,而當我漸漸不再被糾正,或許是我已經在某種標準裡通過,或是她知道再說也沒用,但更大的可能是,我已經變成一個有自己姿勢的人,一個不再需要靠端正來換取尊重的大人。
因此,我不怕。我能躺在地板上,不像崩潰,更像完成。那是一種安心的樣子,一種結束後能夠不被懷疑地鬆掉的樣子。
那句「我是沒生骨頭給妳嗎?」依然飄蕩在我耳邊,但這次只是一個理解,一個玩笑。那句話已經不再刺我,只是懸在空氣裡,有點像某種舊鈕扣,在抽屜裡滾來滾去,總是有一天會找到縫回去的機會,但縫不縫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以前那句話是像罵人的,但現在聽起來更像一種自言自語,她問我,也可能是在問她自己,她的媽媽是不是也沒給她骨頭,是不是也是撐在地板上,一撐就是幾十年。
那是一種安心的樣子,是一種風雨來了可以躲藏的地方,或是結束後,可以重新充電的地方。有時候甚至不需要什麼風雨,也不是哪裡特別疲累,就只是,那個姿態到了,它自己會出現,像某種返鄉的習慣,不需要被邀請,也沒有什麼儀式,我的身體就會知道要回到那裡,回到地板上,那個被默許、被放過、被接受的角落,我不需要講話,也不需要為自己的沉默解釋。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覺得自己真的不是為了誰在活,而是活在一個可以讓我整個人鬆開的空間裡,沒有骨頭也沒有關係。
今天,我們在百貨公司,小子也像是液體般,累了就倒在百貨公司的沙發休息處,跟貓一樣,他的腳從沙發邊緣垂下來,鞋子還穿著,頭往後仰著,嘴巴微開,有點醜,但醜得很自在。他沒有問我可不可以,他只是累了,就倒下了。我沒有叫醒他,也沒有提醒他要坐好,我只是坐在旁邊,看著他,也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有些看一眼就走開了,有些多看兩眼,好像他們也很想像那樣倒下,只是找不到一張願意讓他們倒下來的沙發。
我想起了我在家橫躺的姿態,跟現在這個場景沒有兩樣,只是地點不同。那是一種流動的遺傳,不是學來的,是被允許的,是身體記得的。我不確定他以後會不會也這樣,但我知道,當他累了就能自然倒下,而不是撐到全身發抖,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被教會的事,是我能夠給他的安全感,這畢竟是外地,那種安全感很快消散,有家人的地方是不是家,很快就會被驗證,但終究外在的場域紛擾,他很快就感受到陌生的敵意,恢復社會要求的樣子。
也許我們都像某種液體,不是沒有骨頭,只是不需要一直緊繃著撐著。有時候是地板接住我們,有時候是沙發,有時候只是某個不會催促你站起來的時刻。我不再問自己什麼時候才算站穩,也不再急著讓他學會站好,很多時候,先躺下,才知道哪裡真正會痛,或哪裡其實不必再痛了。
地板依舊冷,但不再讓人發抖。也依舊硬的,會讓尾椎發疼。睡去這件事,也不再像逃避,更像完成。我開始學會在結束中不解釋自己,在倒下時不感到羞愧。如果我真的沒有骨頭,那也是因為我終於相信,這個世界會有地方接得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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