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总要在雨天
那天早上,天就阴着。
云层像被人揉过的湿毛巾,厚厚地压在城市的屋顶上。雨没立刻下来,空气闷得像要把人推到墙角去。
出门前我看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说是“中雨转小雨”。可我没带伞。
我想,反正你会带。
我们约在家附近的一家小馆子。你挑的。
门口挂着透明塑料门帘,被油烟熏得有点发黄,掀开时,一股热气混着葱姜味冲出来。
木桌子边角早被磨得发白,桌上压着一张褪色的塑料菜单,角落翘起来。
墙上挂着台旧收音机,偶尔传出一阵沙沙声,卡带在转,播的是梁静茹的《分手快乐》。
我们被安排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桌角放着一个白瓷盐罐,盖子缺了小半截边角,瓷面有细细的裂纹,像一张旧地图。
隔壁桌坐着个老太太,暗格子棉外套,腰里系着褪色的布围裙,一直轻轻咳嗽。她面前那碗热汤面,蒸汽里有花椒的味道。
你坐在我对面,低头翻着那本塑封菜单。
“随便吧。”我说。
你点了三个菜和一份紫菜蛋汤,没抬头问我。
我盯着你的手指在一行行菜名上滑过,心里等着你问一句——
“你想吃什么?”
没有。你只是喊了声:“老板,就这些。”说完就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台银色的诺基亚,按了几下键。
我看见你低头的样子,和两年前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那时你坐在新华书店的咖啡角落,抬头冲我笑,阳光从你肩膀后面照下来,把你的发尾都照亮了。
这记忆在我脑子里闪了一秒,就像一块硬糖被突然咬碎,齿缝里全是酸。
菜很快上了。热气一冒,油香混着蒸气扑在脸上。
以前你总会在菜一上桌时,把碗推到我面前:“先尝一口。”
今天没有。你只是低头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咀嚼。
我手里握着筷子,却不知道往哪伸。
你用勺子舀汤时,汤勺边缘碰到碗壁,发出“嗒”的一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很突兀。
窗外的雨开始落下,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滑。
路边有个小孩蹲在地上,用手拨水坑里的落叶,塑料凉鞋沾着泥,另一只手里捏着一根五毛钱的老冰棍,冰霜已经化得一半。
我忽然想起,有一年台风天,我们也蹲在路边看雨水灌进下水道,笑得像两个逃课的学生。
你吃得很慢,像在拖延什么。
我试着找话题,“最近工作忙吗?”
你说,“嗯,还好。”
然后低下头,把汤里的虾仁拨到碗边。
我不再说话。
老太太的面吃完了,拿起一把绿色竹柄的雨伞走出去,背影被雨雾一吞,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用纸巾擦嘴的动作很轻,却像一把刀划在我耳边。
我看着桌上的辣椒油,亮得刺眼。
你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轻轻放下筷子,动作小得像怕惊扰谁。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之间的“没话说”不是今天才有的,只是一直被我们假装忽略。
我还是在等你那句——“你想吃什么?”
和那句——“先尝一口。”
可你都没说。
结账的时候,我抢着把钱付了。
你抬头看我,“不用吧?”
我说,“没事,下次你请。”
可我们都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出了门,雨大了。
你撑开伞,往右走;我站在原地看你,没伸手去碰那把伞。
你停下,说:“那就这样吧。”
我点点头。
你没有抱我,也没有伸手。
雨从你的发梢一直滑到下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看着你背影消失在雨雾里,突然觉得自己像个没关好的水龙头,心口那道口子,滴滴答答漏着,止不住。
回家的路上,我没有撑伞。
雨水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
只是走到楼下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一顿无言的饭,可以这么重,把人整个压进雨里,连呼吸都是湿的。
三个月后,雨又来了。
我下班回家的路上,路过那家小馆子。塑料门帘依旧发黄,收音机里这次放的是张学友的《一路上有你》。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老板抬头冲我笑,说:“一个人啊?今天想吃什么?”
那一刻,我手心一热。
那句**“你想吃什么?”**,我等了整整三个月,终于有人说了。
可我愣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半天没出声。
“随便吧。”我笑了笑。
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也是那天的位置。
桌角的盐罐还在,可已经换了一个新的。
白瓷换成了透明玻璃,里面的盐很满,像从未被用过。
我看着它,忽然觉得有些东西,一旦换掉,就再也找不回原来的味道。
汤端上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把碗往对面推了推。
那是以前的习惯:你会笑着低头,夹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说“先尝一口”。
可对面是空的。
门口的花猫又趴在那里避雨,耳朵缺了一角,身上的毛被打湿,抖了抖,甩出几滴水珠。它瞄了我一眼,又缩回到门板的阴影里。
雨声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和那天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没人替我夹菜,汤也凉得很快。
我喝了一口,才发现,这碗汤比三个月前那一碗咸了些。
可我没动筷子,只是坐着,让那句迟到的“你想吃什么”、那个消失的旧盐罐、还有缺席的“先尝一口”,在耳边和心里慢慢沉下去。
我知道,它们都不会再被谁说、被谁做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