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爸妈一起旅行,我换掉了手机上的彩虹壁纸
我收到了爸妈落地加拿大的消息。
在机场等待接机,我摆弄着手机,把屏保从张牙舞爪的pride彩虹主题换成了淡淡的、蒙着一层灰的绿色。我应该能应付得了,我这么想着。
爸妈推着行李车出现了,脸上挂着长久飞行后疲惫的笑容。“好久不见,我都想你了!”边说着,妈妈一边张开了双臂,想给我一个拥抱。我觉得好像应该回她一个拥抱,但短暂地搜寻记忆后,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关于“拥抱”的经验。于是我只好也张开了双臂,用我觉得最正确的方式回应她的拥抱,虽然只有肩膀和手臂接触到了对方。三五秒后,我就松开了这个拥抱。
我带着父母,就这样开始了旅程。可能出于信任,也可能出于早已形成的在国外依靠我的习惯,他们落地之后就不再对外界说话,而是只对我说话,期待我替他们传达一切。无论是在租车的时候,点餐的时候,买票的时候,甚至是他们在和本地人闲聊的时候,都要我在场。途中有一次,父亲因为极度疲惫,在停车场休息;他用全身力气抓住我,甚至是以一种近似于掐的力度让我动弹不得的听着他说“女人就是麻烦”,“女学生就是理科成绩不好,看看你,你不就是这样”的话,而我甚至没有反驳一句。
语言流向了我,从我的嘴中流出,再不断重复着这个过程。我的声音逐渐变小,小到连发出声音的欲望都快要被磨灭,我就这样和他们继续着旅程。
1
什么人跳进了湖边步道的尽头的湖中,溅起的水花下落的途中短暂反射了一下夕阳,过于明亮的光线短暂划过了我的眼睛。有两个年轻女孩在湖里拥抱,然后她们接吻,唇与唇触碰后短暂分开,再触碰,再分开。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着走到湖边,我没敢大口呼吸,怕一张嘴,心跳声就会被全世界听到。我指着一个座位,开口说,“我们坐那里吧。”
眼看着她们俩身体分开,不再拥抱,另一位亚洲女生穿着泳衣走进湖里。
“我觉得不能下水。穿这么少会着凉的。”
我着急想要阻止我妈继续评判,虽然大概率她们也听不懂我妈在说什么,可能也不会在意。
车一路开往Jasper,天空也从湛蓝慢慢过渡到一种白的发灰的颜色。车外是荒无人烟的森林和空旷的公路,车内有逐渐消退的夕阳残影,还有沉默着的空气,和看不清表情的三张脸。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脑中仍是刚才在湖中沐浴着阳光、尽情拥抱亲吻的情侣的背影,还有一些对于未知的提问的恐惧。
正当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妈妈的声音在后排炸裂开来。
“刚才湖边那对是情侣吧?女同性恋?”
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以一种无人察觉的方式。
“问这个问题干什么?”
“就是好奇。也没什么原因。”
我努力回想着刚才看到的场景,下意识的给自己找一些反驳她话语的证据:她们的互动,有可能是朋友之间的互动吗?朋友之间会这样亲密地,两个身体不留一丝缝隙地贴紧吗?朋友之间会亲吻对方的脸颊吗?朋友之间会分享对方的呼吸吗?会嘴唇触碰嘴唇亲吻吗?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我需要去反驳“她们是同性恋”这个结论吗?我为什么要反驳,是为了她们,还是我呢?我不知道。我好像是回答了,但我又的确记不起我回答了什么。我记得的只有我不受控制的心跳,声音响得与世界的声音相当。我忙着让自己的心跳声不被车里的人和空气发觉,口腔越发干涩,上颚和舌头牙齿粘在一起分不开似的,用力撕扯开来才能挤出一句“我不知道,不要随便判断别人”来。
我好虚伪,我痛恨这样虚伪的自己。
“其实是同性恋也没关系。我知道加拿大这边的环境开放,我就是好奇想问问你,我看咱们一过去的时候两个人抱着。你在这里这么久肯定见得比我多……”
后面的话我再也没听清。我猜想妈妈眼里的女孩们相拥的样子可能对她来说是很新鲜的,同时因为这些场景太过于新奇,脱离常规,导致她注视着;也可能她被打扰了,因为这些景象对她来说太脱轨。但她又想到了女儿口中世界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出理解,仿佛那样就能证明自己对我描述的世界有足够的包容,也能顺便向这个世界证明自己的“进步”。
我不知道妈妈所说的“没关系”是指什么,她们在她们的世界里安全地、幸福地存在着,她们听不到我妈的支持。她们也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长久的沉默过后,父亲在驾驶座上尝试搭话:“诶成龙那个变态女儿是不是也在加拿大。”
“什么叫变态。变态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解释解释。”我大声表达着不满,心里又一次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她不也是同性恋……”
“同性恋就是变态了?”
“她同性恋也没什么的。不是说她有抑郁症,还用一系列变态行为来获得爸妈关注吗?”我爸轻松笑了一声,有点轻蔑,也有点尴尬。
抑郁症,同性恋,加在一起就是变态。我爸轻松地把这个认知植入进我的脑子里,像带刺的杂草粗暴地生在我家的院子里,我伸手去拔,却被叶片割得鲜血淋漓。我本就无法工作的头脑一片空白,直接死机,Warning!Warning!报错的弹窗一个又一个弹了出来。
车里的空调朝我的脸吹着,体感温度又冷了几度。我打了个寒战,慢慢开口: “作为心理学生我好心寒。”
“我又没学心理,你也没教过我啊。”这句话倒是接得很快。他语气里的尴尬增了几成,无辜又多了几分。
我妈也参与进了讨论:“那你也不能用变态来形容人啊。怎么能随便用变态形容呢。”
于是我开始了“布道”。这样相同的布道,不知道在每周和妈妈的视频通话里,我已经重复过几遍了。我说原生家庭的养育环境对孩子的巨大影响,让同样的基因在不同的孩子身上表现不同;我说我们现在的社会对少数人群关照不够,而少数人群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可能是性少数人群,可能是正在经历心理疾病的人群,也可能是与身体障碍共处的人群;而我们很脆弱,每个人都随时可能成为某一层面上的少数人群。我高谈阔论着,这些正确的陈词滥调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只要我忽略后排妈妈状似认真地时不时点头,虽然她的眼神一直透着一些困惑;也忽略旁边沉默的我爸,他对我说的话逐渐失去兴趣,逐渐将注意力转移到看路上的风景上。但我知道,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根本无法撑过这几个小时的车程。
从那天起,直到和父母的旅行结束,我的心脏都不安地跳动着。这是一种久违的、害怕被发现真实自己的不安。我再次意识到,原来真实的自己可以这样轻易地被否决。其实我早就知道,只是因为长久地离开父母生活,而忘了这一点。从十几岁听到的那句“我理解同性恋,但我希望你不是。你不是吧?”开始,我就知道了。离开父母太久,我都忘记人可以多么轻易地重新回到不安之中了。
在沉默中,我给还在准备考试的朋友发信息。她回了我好几个震惊和哭泣的表情。
车子继续飞驰着驶向酒店。
2
凌晨五点,我睁开了眼睛。我没有设闹钟,也不是被噩梦惊醒,可能是窗外火车轰隆隆地经过车站的声音摇醒了我记不住的梦境吧。在比昨天车里更安静的空气里,我从床上爬起来,确认了爸妈仍然在熟睡之后,我偷也似地拿起房卡,抱着iPad,推开房门,逃离了这份安静。
脚踩在木地板上,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地板上像受不了重压一样,发出了喑哑的杂音,吓了我一跳。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楼梯,一阶一阶,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空气里漫着些许粉尘的颗粒感,淡淡的焦味,和外面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的天空一样,提示着我们来到了山火的中心。来到一楼接待处,夜间值班的工作人员笑着轻声和我打招呼。我们聊了突如其来的山火,美丽的、但最近被灰色天空遮蔽的Jasper,和这个奇怪的、让人无法入眠的夜晚。然后我推开了房门,走回房间。这些对话,在房间里熟睡着的父母不知道,即便是两年后的今天也不知道,他们也不必知道。我的母亲分明会问我为什么出去,而我的父亲不会关心。
我在布满颗粒的,有点焦糊但不刺鼻气味的空气了哼起了歌,戴着耳机,抱着iPad跳起了舞,伴着火车来了又去的声音。我坐在门前的长椅上,脱下鞋来盘起腿,敲着键盘,写我那个沉默的,恐慌的,悲伤的车内午后时间。我写下了湖边的她们,车上无意识拉扯的三个人,和来不及整理思绪、只是一味应对着的我,还有一些在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想法。
我把写给父母的文字发给了仍然在温哥华沉睡的朋友,因为我大概永远无法把这些话传达给父母本人。文件静静躺在聊天框里,等待着朋友早上起来之后的回复。我在模糊的,明亮的夜晚,给自己偷来了一点没有被审视的时间。
3
我们抵达了另一个城市的酒店,父母对着停车场到酒店前台的长长步道叹气起来。太远了。行李箱太多了。走过去太麻烦了。不能把车直接停在大门前吗。这些话语不断涌进耳朵里。我听着,但好像也没有在听,连日来的奔波已经让我没空去理会这些没有明确信息的话语了,大脑自动将这些声音转化成刷手机的背景音。
一条直接通向酒店大门的车道被他们发现了,背景音逐渐有了实体,他们在叫我去问个明白,因为他们说自己不会英语。虽然作为司机的我爸其实几年前就去其他国家自驾游过,全程使用英语和翻译器,并且安全顺利地完成了旅程。而这次我们一家人里面唯一的,对外的嘴巴只有我这一张。可惜我不是翻译器,我也会疲惫。此刻的我不想动用我的双语脑。
“可是现在只有旅游大巴在用这条车道啊,我没见到私家车开过去,这里也没有指示牌,应该不能用吧。”我说。
“你就去问一下吧,问一下也不要紧的。”我妈在后排说,让我回想起她在世博会现场鼓励九岁的我开口询问工作人员卫生间在哪的样子。
“可是……”
“你看那有个司机刚开出来,你下车去问问他。”驾驶座上我爸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叹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无法言说的东西吐了出来。我好像看见了小时候那个天然抵触跟亲人问好、用尽方法尝试找一个角落躲藏起来的,小小的我。那个时候的我张开嘴巴,声音却不被听到。我曾兴奋地向他们分享自己想要多学一门外语,准备着外国语学校的考试的事,得到的却是我爸强硬的“学校攀比成性,风气不好,你不许去“,还有要撕掉我报名表的威胁;再后来当我决定要去考雅思的时候,我的想法又被视作了对他“国内机会多,前景好”信念的巨大背叛,每次对话中我强压着不悦的理性解释都被他解读成我对于他本人的不满,他怒吼和摔打碗筷的声音像是一双捂住我嘴巴的手,我的声音逐渐微弱,直至消散。
虽说是在加拿大呆了这么几年,已然练就了随时随地开启small talk的技能,但要我去问全然陌生的人一个在我看来没有答案和结果的问题,就像是又被捂住了嘴一般的压抑。
但可能是我吐出来的气息过于刺耳,或者是有什么令人不悦的气味吧。这声叹息激的我爸也发出了一声叹气和不满的咂嘴声,余光里我瞥见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想去问,但是你去问一下……”
那辆车朝着我们的方向挪了一下,我推开车门,挂上了社交用微笑,然后偷偷使了点力气关上了车门。希望关门的声响不至于太吵、以至于爸妈等我回来之后向我发难,但又要足够有力,好让我的不满有去处,来到他们身边。
“您好,我想问一下您知道那边的车道可以给游客用吗?”
“我不知道,我们也是用的这里的停车位的。”
“谢谢您!祝您拥有愉快的一天。”
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我把脸上的微笑丢掉,换回了一副黑脸,拉开车门坐进了车里。我告诉车里的两人,那个司机也不知道,大概我们只能用这里的停车场。他们也没什么其他办法。
第二天,不断从那个车道开到酒店门口的旅游巴士告诉了我们答案,那个车道的确不是给我们私人车用的。我获得了一种隐秘的,被证明的快感。我从胸口吐出一口浊气,为了过去和现在那个没有声音的自己。
4
旅程仍然继续着。名义上这趟旅行是为我庆祝毕业,但实际上它以我不断压抑自己的声音、精进自己的伪装技巧,才得以继续推进。假装自己“正常”的面具越发难以剥离,只有在经过彩虹旗帜、骄傲月海报时,我极力压抑下的一点点兴奋才会泄露出来一点,出卖我隐藏的身份。
最后一个目的地被定在了多伦多,我们跨越了整个加拿大,从最西端来到了最东端,时间也跨入了六月。过去四年,每到六月,我都会因为朋友的生日和酷儿群体的出现而感到格外幸福。六月是“骄傲月”,街头的彩虹旗从五月底开始陆续挂起,各大社交媒体和公司服务纷纷将自己的 logo 换成彩虹色,曾经我看到这些迹象的时候的感受是新鲜的,舒适的,是做自己的无限自由。然而此刻这些原本熟悉的景象,却让我感到恐惧。
这是我在加拿大的第四个六月,我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在骄傲月的街头东躲西藏。我开始刻意避开一切带有彩虹的标识,也默默期盼着父母不要对着这些他们不曾在国内见过的鲜艳颜色发问。在他们身边,我变得分外小心,格外敏感。如果他们透过我的反应看出了什么来?偶尔,一个不安的想法会突然跳出来,然后我就会强压下这份恐惧,假装无事一般的继续行走。
本以为多伦多之旅会在我的小心翼翼下顺利地结束,但直到我坐上了那个环游巴士,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我们买票坐上了车,成功在二楼露天层前排找到了座位,舒适地吹着风游览了半程,也没受什么风吹日晒等车的苦。环游巴士的还包含了普通话的讲解,这让听不懂英文的父母,也能通过耳机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直到我们驶入酷儿社区,一切的顺利戛然而止。
当“酷儿”这两个字从耳机里蹦出来的时候,我心脏猛地一紧,那种熟悉的不安感又回来了。我强装镇定继续听下去,而讲解完全无视我此刻的焦躁,只是平静地叙述酷儿社区的历史:他们的苦难,他们为得到安全空间所付出的抗争与代价。这些声音完全无法让我的心脏停止混乱的跳动,只是不断加剧着我恐慌的思绪。我想逃但无处可逃,我坐在六月的风中仿佛身处冰原。
当讲解提到六月,骄傲月,还有会在这个月满街飘舞的彩虹旗帜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峰。我再也听不下去后面的内容,剩下的内容从耳朵飘进脑子里,变成了无法被识别的嗡嗡蜂鸣声。风声也听不到了,街道的声音也听不到了,红绿灯的声音也如同化开了一般,只有心跳咚咚咚地,强烈的跳动着。我从未像那一刻那样害怕他们发问,只希望他们听不懂那些对他们而言陌生的字母、词汇和专有名词。我一个人在座位上不被觉察地战战兢兢,紧张得如同随时要呕吐。我无声地捶着胸口,发出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干呕声。
巴士驶过了那个街区。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偷偷用余光瞄过在旁边坐着的父母,他们只是跟随着讲解结束摘下了耳机,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他们是听不清,听不懂,听懂了,又或是听得一知半解,但懒得付出精力去理解,这次我同样没有答案,只有我一个人的狼狈无处遁形。他们那么平静,平静的让我忍不住嘲笑起自己来。
我想起我发给了朋友的文字。
“在你面前,我总是那么容易受伤,那么难以相处,那么坚强又那么脆弱敏感。你总是以不解,以困惑,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姿态向我表露你一尘不染、真挚诚恳的爱,对我的爱还有为我准备的利刃;这样的难题都无法将你赶走吗?这样的困顿都不会让你放弃吗?可当我一次又一次的被刺伤,一次又一次的被你从悬崖边抛下,滑入溪流,坠落深渊的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你真心捧出的苹果,有时是香甜的,有时却如同噩梦一般;你伸出的双手,有时让我觉得温暖,却也常常让我冷到发颤;你向上托起了我,可我太沉重,沉重到你支撑不住,让你的四肢刺痛,身体关节渐渐无力,那时你便松开了手,我便随之坠落,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柔软的大地,又或者是全然未知的险境,我好像在飞翔,其实只是在做自由落体运动。你眼里我好像蝴蝶,像雄鹰,像海鸥,像一切能随风展翅的生物,而我只是一个铅块,在跌落前暗暗祈祷自己不会粉身碎骨。我总会说为什么,仿佛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切便迎刃而解,我就可以成为我想成为的一切。”
5
有时候我也会困惑,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会不会只是我的过激反应。是不是是我太敏感,是我太固执,问题在我时常动摇,在我总是做出与我说出口的信念相悖的事情。
我曾经告诉我妈,我认为我自己不适合坐班。只要我一想到我要坐班,按照固定的日程上班下班,做一些一眼望得到头的,或者是一些一成不变的事,我就压抑得不能自已。我痛恨婚姻制度和异性恋男人。我看到我爸在我生命中的失踪,我陪伴着我妈生命中从来没有停过的抱怨,我看到过去十几年外婆照顾着整个家忙得脚不沾地。我听着,观察着,体会着那么多不幸的婚姻叙事。我这样确定自己的信念。
曾经也说过我不想出国,但我现在正进行着海外漂流;我曾经不想选心理课作为选修课,也不想进行科研工作,但我已经作为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完成了本科学习,现在正在进行着研究生阶段的学习。这些故事被我妈利用,成为反驳我以上想法的证据。因为我似乎也在一刻不停的背叛自己。
“你看,你也说你会变的。”
她叫我不要抗拒生活,但主要是她想让我过上的生活,比如结婚,安稳的工作,生一些小孩,在他们身上践行我在心理学课上学过的那些知识。
她说过她支持我。也是她在我爸威胁着要撕碎我的报名表的时候,站出来挡住我爸滔天的怒意,也是她鼓励我选心理学专业,选择读研,虽然她说的都是“你觉得好就好”。我曾经跟我妈坦白过让自己十分悲伤的,喜爱的艺人自杀离世的消息。我也向她分享过我阅读过的,一些底色有些悲凉的文学作品。我以为至少在情绪上她能看见我,接住我的。但我得到了什么?只有她一次次,叫我不要再看这种作品,不要再关注那些不好的新闻的回应。她说她怕我受到影响。但我又怎么可能不去看呢,那些信息就摆在我的眼前,而且已经来到了我的世界,而我无法装作自己看不到,更不会,也无法置之不理。
是的,我曾经背离了我的一些信念,但信念本来就是暂时的。我没有变得稳定,我在不断变化,而我并没有背叛过任何一个当下的自己。
为了准时赶上毕业典礼,我们踏上了回温哥华的航班。登机前我一直扮演着称职的导游:处理机票问题,为疲惫的父母找餐厅、买饮料、备零食,随时应对他们对典礼的提问。周围一切等着我去协调,我没有时间停下来面对自己。
当飞机升空,灯光调暗,开始平稳行驶之后,我终于有了时间和精力关注自己了。几天下来,我心中不可见的伤口又多了一些,有些刚刚被割开,袒露出来的血肉还有着鲜红的颜色;有些却已经开始愈合,虽然按上去还是会隐隐作痛。我抚摸着它们,还有埋藏在这些伤口下累积多年的各种疤痕。我感受到它们像是一整罐摇晃过的苏打水,藏在体内,苦涩,躁动,随时准备炸裂。
时机到了。我跟着本能的牵引解开安全带,离开座位,去往了前方的厕所。我推开门,闪身进了那件勘勘亮起灯来的小房间里。这里四四方方的,除了我自己没有其他任何人。我锁上了门,在这个密闭的,四四方方的小空间里,我终于可以把过载的感官倾倒出来。
我坐在马桶盖上,允许自己排山倒海般的情绪涌来,伴着断断续续,颤抖着的呼吸,还有迟了很久才找来的,耳朵的刺痛。我开始哭泣,单纯的痛哭,无法辨认来由和根源的,跟随本能的痛哭。大概是空间太小,而氧气过于稀薄,我头痛欲裂。
泪流的足够多了,多到时间变得模糊,我终于有精力思考我为什么在痛哭。
我问潮湿的空气,问逼仄的小空间,问我自己,问听不见我说话的父母。
为什么只有我在紧张?
为什么只有我在不断伪装?
为什么我的存在像一个需要随时被修正的草稿,而执笔人从来不是我?
为什么他们可以在这个时刻在座位上睡得香甜,而我却在这里一边压抑着哭声,一边质问自己?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一直扮演一个不是我的角色?
伪装让我暂时安全,同时也让我腐坏。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要问自己这些问题,我以为过去四年的安全感已经给过我答案,但现在看来,我依然什么都不确定。
时间很长了,怕是外面已经有人在排队等着了。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用凉水冲了把脸,试图平复我哭泣后泛红的皮肤。
我回到了座位,没有人发现我的异样,谁也没有多看一眼。飞机载着我们平静地继续驶向温哥华,像这场情绪风暴不曾存在。
6
飞机降落在温哥华机场,更加熟悉的,潮湿温暖的空气涌进鼻腔,但我以为会到来的自由却没有来。这次旅行中的回忆仍然时时找上门来,笼罩在这片我曾经认为的自由地上。即使仍在六月,下意识看到彩虹旗和骄傲月的标语也仍会让我短暂地陷入恐慌。和在温哥华的朋友重新见面之后,我发现我们的对话中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坦白,酷儿朋友有了各种代称,讨论社会事件的时候我们也用上了各种谐音和代称来指代自己认同的群体,曾经能够大声发表的观点,现在说出口之前也要思考一下;来自父母的审视的目光好像一直在身边,如影随形。曾经在这座城市的放松,被一种隐秘的紧绷取代了。
当我走在温哥华的街头,坐在贴着酷儿友好标识的咖啡馆里面的时候,时常想,只有我在伪装吗?当我忙着把自己的身份藏进心底的时候,爸妈是否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呢?他们的沉默甚至是攻击,是真的来自于不理解,还是如同我怀抱着恐惧一样,对我口中那个他们没有生活过的世界,体察过的感受的不安呢?他们的听不懂,是真的听不懂,还只是假装一切都好的逃避呢?
这次我一样没有答案,更不可能把问题问出口。
这趟旅程留给我了悲伤,疑问,还有一种复合的疲惫。久违的毕业兼家庭旅行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我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他们,但好像我从来没有思考过拒绝他们的可能性,此时我也并不后悔这次与他们同行,毕竟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家庭旅行会是什么时候了。好消息,又或者是坏消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出来,我只是庆幸这次旅行在此时来到了结尾。他们在机场送别了首先起飞的我,祝我旅途一切顺利。
我再次踏上了旅行,只不过这一次是独自一人。我的手机壁纸重新用回了张扬的彩虹色。
我来到了另一个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你可以在每一个角落发现彩虹:雨后地上湿漉漉的彩虹;马路上,窗台上,街角公园的彩虹座椅,喷涂着彩虹的地铁车厢,人们背的彩虹色饰品和背包,所到之处或早或晚都会进行的骄傲月游行。这里没人会注意到你的彩虹壁纸,我可以举起相机拍下每一个我看到的彩虹,我可以加入庆祝的队伍,或者只是带着笑意观看。虽然一个月之后回到故乡的土地之后,我的壁纸又变成了那一片空白的,没有答案的,灰蒙蒙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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