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走自己的路》當孤獨成為爵士樂隊
我最近看完了電影《我啊,走自己的路》(おらおらでひとりいぐも),感到一種奇特的隔閡但又親切的複雜情緒。
這部片一直都在我的待看清單上,我非常喜歡田中裕子這位演員(她就是演活《阿信》的日本國寶級演員),會忽然找這部五年前的電影來看,是因為最近看了日劇《孤獨死又怎樣》(ひとりでしにたい),順勢地想看談論老年生活、孤獨死議題的電影。
一個不屬於我的「老後」卻如此貼近
電影的主角是75歲的日高桃子(田中裕子飾),一位在東京生活了大半輩子,突然失去丈夫周造(東出昌大飾)的普通婦人。她的「孤獨」源於喪偶,源於異性戀主流社會中「妻子」和「母親」角色的結束。這與我的生命經驗是天差地遠的,因為我不像桃子處於框架,當我國中小時體悟了自己性少數的認同後,我便早早就對老後生活的議題加以思索,因為社會結構性的預設:「沒有傳統家庭、沒有子女、老後身邊多數只有自己」。
沖田修一導演高明之處,就在於他將桃子這位老婦人獨自過活時最私密、最內向的掙扎與內心話,以一種荒誕而熱鬧的方式外化出來——那三個具象化的「心之聲」或稱「寂寞們」,是三位幻想朋友(imaginary friends),桃子疑似老年癡呆(?)等身心症狀下衍伸而出的幻想。

這三個幻想出來的中年男子穿著與桃子一樣的老太太針織家居服(這三位以下簡稱「寂寞們」),時而像爵士樂隊般喧嘩,時而像脫口秀演員般插科打諢,時而像惡魔般低語,卻也時而像摯友般溫柔。它們是桃子內在的獨白、積壓的怨氣、潛藏的慾望、以及被壓抑的東北老家方言。
當我看到這三個邋遢、很ㄎ一ㄤ的男性(象徵著桃子內在的「自我」與「陽剛氣質」),在桃子的獨居空間裡大跳大唱時,我突然意識到:桃子的「孤獨」並不是單一的、淒冷的,而是「多聲部、多層次」的。
這份「多聲部」的孤獨,瞬間消弭了我和桃子這角色之間的距離。作為性少數族群,我們很多人都必須在社會面前戴上幾張不同的面具——對父母、對同事、對圈內朋友。我們習慣了「內在的熱鬧」與「外在的獨自一人」。桃子那三個「寂寞」的喧鬧,正是我內心經常上演的「自問自答、自娛自樂」的戲碼。她的「寂寞們」不是來嘲笑她的,而是來讓她「不得不」面對自己、看見自己。
愛的「裹足不前」與角色的「剝離」
電影花了相當篇幅回顧桃子年輕時(蒼井優飾)的經歷。1964年,她懷抱著「成為新時代女性」的夢想,成為落跑新娘,在與媒妁之言的「猥瑣男」結婚前最後一刻離家出走來到東京,渴望擺脫家鄉的桎梏。
然而她很快地遇到了周造,一個同樣來自東北,個性老實、會說方言的男人。且與他約定「永遠在一起」。
這段年輕時的回憶,對應了桃子後來的悔悟:「愛是魔物,它將我捲入(傳統的)舊生活方式裡。」她自忖自己明明想當新時代女性,卻在在東京過著傳統家庭主婦生活,她深愛周造,卻也坦然地表示周造死後她卻感到一陣輕鬆,因為她多想要回歸自身存在,不再是妻子或母親,以自己的名字獨自活下去,即使年老獨活諸多不便,甚至可能孤獨死,她說也要扶著腰(她的腰痛痼疾)試著這樣活看看。
當我以自身處境代入去思考、體會桃子這份被「舊生活方式」吞噬的恐懼,在同志社群裡,形式雖然不同,但感受卻是相似的。
今日,隨著臺灣婚姻平權的實現,人們可以「為了愛而結婚」(浪漫愛婚戀神話),但同時也面臨新的困境:「難道僅僅如此複製異性戀婚姻就夠了嗎?」那些曾經讓異性戀夫婦疲憊不堪的傳統壓力與關係窠臼,會不會又變成另一種「舊生活方式」的魔物?
這份對「完整家庭」的追求,也延伸到了生育議題上。許多同志伴侶為了愛與親職的渴望,開始積極尋求代孕等生殖科技。這份對「擁有下一代」的熱切期盼,固然源於對家庭的嚮往,但這股強大的驅力,其實就是對「血脈相連」思想的複製,代孕有諸多人道爭議,是種對女性的壓迫結構,有這麼多人之所以不選擇領養而是執意自己的DNA有無傳承,在我看來他們只是想要複製異性戀模式,或許天真認為傳宗接代甚至「添個男丁」後,就能與「他人」別無兩樣,彷彿如此他們才能克服自身性傾向認同的恥辱感。
桃子婆婆是實實在在地生兒育女了,但最終卻在丈夫逝世後,一雙子女與她漸行漸遠,兒子打死不相往來,甚至還要提防女兒回來以情緒勒索來借取財物,於是她不得不離開母親的角色,尋回純粹的自我。她用親身經歷告訴我們,血緣並不必然是靈魂的歸宿。
桃子在周造死後,開始經歷「角色剝離」的過程:
1. 「妻」的身份剝離: 她不用再為周造做飯,不用再扮演賢妻。
2. 「母」的身份淡化: 孩子們早已獨立,甚至悖反,她對孫女的教養權微乎其微。
3. 「鄉下人」身份的釋放: 壓抑了一輩子的岩手方言,讓她感到羞恥的鄉下人身分,在「寂寞們」的三位幻想角色的慫恿下,開始在腦海中奔流。
這份「剝離」,正是桃子最終得以重生的關鍵。她不是被動地「一個人」,而是主動地成為自己。
而我的「剝離」呢?
LGBT族群可能從未也無法真正擁有「丈夫」或「父親」這些傳統角色。這看似是一種缺失,但從桃子的故事反觀,這反倒是一種「天然的自由」。我們沒有這些社會賦予的「制服」需要脫下。我們的挑戰在於,如何在「沒有既定角色」的虛無中,為自己「創造」一個堅實的、屬於自己的角色。
「46億年的歷史」:將個人的痛苦化為宇宙的塵埃
電影中一個反覆出現的意象是桃子在圖書館借書,製作一本關於「地球46億年歷史」的筆記本。看似只是這位老太太對於古生物、地質科學有獨特興趣,但這是一個極其宏大且具有哲學意味的設定。桃子面對著丈夫逝去、孩子疏離、孤身一人的巨大痛苦,她選擇了一個奇妙的方式來消化它:將自己的75年放入46億年的時間軸中去衡量。
這是一種深刻的「去中心化」。當我們將自己擺在浩瀚的宇宙歷史中,個人的悲歡離合乃至性別認同的困境、社會的偏見與壓迫,都會瞬間被壓縮成一粒塵埃。
關於孤獨與死亡,我常跟朋友說我這幾年來最醒悟一件事,就是人的痛苦往往來自於太怕死,而怕孤獨其實就是怕死的衍伸。而我這想法其實跟桃子十分雷同。我很愛看動物星球頻道以及觀察動植物,我常在想,草原上的牛羊乃至食物鏈頂端的獅虎,在大自然中都何等脆弱,即使強壯如象,都會因著一道小傷口而被帶走,所有動物都是孤獨地面對死亡,順應自然法則,為何人類因其「未來心」過多,而強化自己的痛苦,何其脆弱卻自命不凡啊。
對於芸芸眾生來說,這種「去中心化」至關重要。人類常常會感到「世界的惡意都針對我」,個人的痛苦被無限放大。桃子告訴我們,當孤獨的潮水將你淹沒時,不妨抬頭看看「46億年」。你的痛苦和掙扎,確實是真實且劇烈的,但它同時也是生命流轉、萬物消長中的一個小小的波瀾。
從這個角度來看,桃子製作的不是一本歷史筆記,而是一份「生命意義的自救指南」。她發現,自己不必依附於任何一個角色(妻、母、女兒),她就是她自己,是「46億年歷史長河中,難得一見的生命奇蹟」。
這種觀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超越現實困境的視角: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義。無論我們愛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我們有沒有孩子,無論我們老後是否孤身一人,我們的生命都與那46億年的歷史同等重要。
最終的解放:一個人走,並不意味著寂寞
電影最終的高潮,是桃子在孫女面前,不怕被視為精神失常的老人,讓「寂寞們」出來,並在「おらたち、おめだ」(我們就是你)的歌聲中,與這三個內在的自我一起跳舞。
這段戲是整部電影的點睛之筆,也是對「孤獨」的終極定義。
自由,不見得是消除孤獨,而是與孤獨和平共處。
桃子沒有去「消除」寂寞,她選擇了「收編」它,將它變成自己人生熱鬧背景音樂的一部分。她意識到,那三個與她爭吵、嬉鬧、幫她發洩的「寂寞們」幻想,其實就是她自己靈魂最真實、最熱情的部分。
「おらおらでひとりいぐも」(我,我要一個人走)的承諾,不是單單只是說她要孤老終生,而是說:「我的人生將由我來主宰,我的快樂將由我來定義,我的內心將永不空虛。」
當我們將內心的「寂寞們」視為「創造性的夥伴」,將「一個人」視為「無限的可能性」時,我們的生命就不再是殘缺的,而是完整。這份完整,遠比任何社會角色的滿足感來得更堅實、更持久。
你我皆是桃子。我們都在尋找那份屬於自己的「46億年」,並最終要學會與自己內在的喧嘩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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