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貞最後的第一天 EP01

天猶未光。

空氣有一種薄薄的濕，攏黏在皮膚頂面，像是夜裡留落來的夢。

床邊傳來呼吸聲，沉重、斷斷續續，像鍋蓋燜著的火。他翻了一下身，手臂搭過來，壓在我的腰上。輕輕抽開，不想吵醒他。結婚這麼多年，他的身體對我來說，親像傢俱的一部分——像衣櫃、像床板，有份量，佔著空間，但也似無形影的存在。

我坐起來，腳掌踏在冰冷的磨石子地板，涼意一陣竄上來。這間房，牆壁還有點潮濕，抹布掛在椅背，昨晚油煙味還未散。我看著老張的背影，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我根本不愛他。從來就無愛過。甚至喊他一聲老公心內都真矮尿。

不過這些話講出來要做什麼？我也不知。婚姻是這樣過來的，一路走到這裡，日子攏是柴米油鹽，換來一個攤仔、一個囝仔。

我站起來，披件外套。手去摸桌上的菜籃，空空的。今天還要去市場買蔥，買菜頭，買一包麵粉。生意照樣要做，餅還是要賣。這就是我的日子。

門一推開，風就鑽進來，冷冷的，帶一點雨臭味。巷口豆漿店已經亮著燈，電視機在吵，說什麼煞死、SARS，什麼死人，講得緊緊張張。人人戴口罩走在街路，說話聲攏低低。可我心裡想的不是這些，而是——今晚要見的人。

惠玟。

二十幾冬無見矣。

街路安靜，我的心卻亂糟糟。

腳一踩落去，腳踏車鏈條嘎吱嘎吱，聲音拖長，像喉嚨裡壓著什麼沒吐出來的痰。巷仔空空，幾隻雞在土裡刨，灰塵飛起，天邊只浮著一線暗紅。

經過柑仔店，鐵門半開，老闆娘在補貨，袋仔堆到門口。豆漿店油鍋聲嘶啦啦，一陣香，像從夢裡竄出來，把人肚子挖空。

「青蔥一百！白菜十元！」市仔的聲音傳過來，一聲一聲，很熟悉，卻攪不定我心。

因為想到——惠玟。

阿玟仔。

同學，朋友，少年時最近身邊的那一個。

阮兩個人自林內坐火車上台北，白布鞋，黑背袋，肩挨肩，笑著講夢。台北車站人潮壓過來，我心裡抖，她卻拍拍我的背，笑說：「怕什麼啦，有我在啊。」

那笑聲輕輕的，卻像石頭丟進井底，水面起漣漪，久久才靜。

那時咱去百貨公司站櫃，幫人客畫粧保養，一整天笑到臉僵，腳底板硬硬痛。下班亂走，夜市、巷弄、滷肉飯一碗，坐著講天講地。回到永和的腳騷所在，頂樓加蓋，熱到快要昏，風扇吱吱吱。累壞，誰都不想先洗澡，就躺在地板，兩人滾來滾去，她伸手戳我手臂，說：「妳的皮膚好粗喔。」我心裡一震，卻又不敢看她。

那是什麼？

也不是說什麼愛啦……只是她一笑，我心就亂；她一靠近，我就忘記自己。

腳踏車繼續踩，路口的黃燈一閃一閃，照在我臉上，好像有人提醒：有些感覺，當年講不出，現在才慢慢有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