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春》告別:靜止/流動

我是跳跳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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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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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將盡,女兒仍想依偎在熟悉的溫柔裡,不願邁向婚姻生活。最終她還是離去,只留下父親在靜止的時光中,聽見孤寂流逝盡頭。

接觸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是在我就讀成大台文系的時候。課堂上老師指定我們看《東京物語》,那時候的我覺得節奏太慢,甚至困惑:為什麼要看這麼久以前的黑白電影?十八歲的我對這種緩慢沒有耐性。

多年後,畢業了、年紀漸長,我自己再找《東京物語》重看,才真正體會到其中的深度。或許是因為開始懂得時間、親情與孤獨的重量,才能看見那些定格鏡頭裡的溫柔與殘酷。如今回想,台文系給我最大的收穫就是老師播種我們最好的經典,文學、電影或思想主義,等我在生命裡的某個時刻,真正發芽,感受到它的力量。

在這個快速、焦躁的短影音時代,重新看小津顯得特別「不合時宜」。當年攝影技術相對簡單,節奏緩慢,卻精準如手術刀。他的「榻榻米視角」、人物凝視鏡頭的對話,我想對現代年輕觀眾而言,會是無比新鮮而特別。而1949年,民國38年,中華民國政府跑來台灣的那一年,小津拍下了《晚春》(這樣來端看年代,真的覺得實在有夠久以前)。七十六年過去,這部作品依舊能穿越時代,直擊我們的內心。

《晚春》古早味海報;我是看Hami影音數位修復版的。

依附的溫柔

女主角紀子(原節子飾)與父親周吉(笠智眾飾)的親密關係,是整部電影最柔軟也最沉重的核心。

父親早年喪偶,在那個昭和時代,男人只專注於工作,幾乎不會自理家務,家中的生活全仰賴女性打理。紀子則因為戰爭時期長期勞動,落下了身體的病痛,二十七歲尚未出嫁,留在家裡照顧父親。

這樣的時空背景,使得父女之間的依附,不只是情感上的依戀,更是生活結構上的共生。父親需要女兒的陪伴,女兒也因身體與社會期待而「被留在家裡」。於是,他們在彼此的缺口裡找到安穩,也在這份安穩裡逐漸無法分離。

她不急著離開家,不渴望婚姻,只想陪在父親身邊。這樣的依附有一種溫柔的甜美,好像世界只要有父親就完整了。

然而這份依附,同時也是一種枷鎖。

在傳統眼光裡,不嫁就是異類,陪伴父親再久,也無法替代「應該」走入的婚姻角色。當代社會對女性的期待雖然改變了,但「獨立」與「依附」的矛盾依舊存在。

對於LGBT群體而言,我其實很理解這樣的依附感。因為未必走上異性婚姻的道路,與家人的連結往往被延長,甚至被放大。那份依附既是愛,也是拖延與不安。你想守住親情,但同時也明白,這樣的依附終有一天會逼你付出代價。紀子的笑容裡藏著的矛盾,我在自己身上也感受過。

溫柔的算計

父親最後選擇說謊,假裝自己要再婚,以此逼紀子出嫁。這種「溫柔的算計」在小津的鏡頭裡顯得安靜,卻充滿壓迫。表面上父親總是木訥、笑笑地為了女兒好,實際上是順應社會對家庭的期待,維持既有的秩序。

這樣的情境,直到今天也仍在發生。許多長輩口中那句「我只是希望你幸福」,常常潛藏著對「幸福」的定義:結婚、生子、走在社會認可的道路上。如果你不願意照辦,就成了「不完整的人」。

同志對這份「算計」尤其熟悉。多少人被「溫柔地勸說」:去結婚吧、找個伴吧,別讓父母丟臉。小津沒有把父親拍成嚴厲的壓迫者,而是溫和的笑臉。但正是這樣的笑臉,讓逼迫顯得更殘酷,因為它來自愛,卻同時也是一種束縛。

社會秩序的重量

電影裡,紀子曾想過若真不結婚,要不要去當速記員,像她一位離婚的同學一樣自食其力。這一閃而過的念頭,顯示她並不是沒有想過另一條路。然而戰後日本對單身女性充滿偏見。獨身女子被視為不完整的存在,無論在職場還是社會,都要承受異樣的眼光。

這讓我想到當代的許多處境:有人結婚,卻不想生小孩,立刻面對外界的疑問;有人選擇不婚,便要承受旁人的眼神;有人即使已結婚生子,仍然會在某個階段想重拾事業或追求自我,卻被說成「不安分」。這些不就是我們此刻的「晚春」嗎?

花瓶的靜止:時間的縫隙

京都的旅行,是紀子婚前最後一次與父親的旅行。夜裡,兩人在旅館房間裡談話,笑意中隱隱滲出哀愁。她明白,這趟旅行之後,她將不得不離開。

就在談話結束後,鏡頭忽然轉向了一只花瓶。空無一人的房間,花瓶獨自立著,靜靜承受著所有無言的情感。它不是單純的陳設、空鏡頭,而是象徵紀子內心的孤獨與矛盾:想留下,卻必須走;渴望依附,卻被推向秩序。

花瓶像是一個容器,把未曾說出的心情收了進去。對我而言,它更像是一面鏡子,映照每個人心裡那塊無法移動的孤寂。小津不需要讓角色哭喊,他用一個靜止的物件,就讓告別的重量悄然浮現。

無言的孤獨

影片最後,父親一個人削著蘋果。沒有眼淚,沒有聲嘶力竭,只有一圈圈果皮落下。這樣的表達,比任何哭戲都更讓人心碎。

飾演父親的笠智眾曾經說過,他拒絕演哭戲,因為昭和時代的男人不該流淚。那個年代的日本,對男性的氣概與性別秩序有著嚴格要求:男人必須沉穩,即便心碎,也要把情緒壓在心底。這使得小津選擇用「削蘋果」來取代眼淚。

這個動作還有另一層意義。在過去的日子裡,蘋果多半是紀子削好端到父親面前。父親從來不用親手做這些細瑣家務。如今,女兒離去,他不得不學著自己處理生活中最平凡的部分。這一個小動作,不僅象徵著孤獨,也標誌著家庭角色的斷裂:父親第一次真正體會到「無人照料」的現實。

這一幕凝縮了情感與時代的重量——失落、無奈、以及在依附被抽離後不得不面對的孤單自理。

這不只是父親的孤獨,更是一個時代對男性的情感限制。觀眾看得懂他的痛,也看見他只能沉默。

七十年後仍值得看的理由

《晚春》值得再重看,因為仍是一面時代的鏡子。紀子的掙扎,不只是昭和年代的故事,也是我們此刻的現實。

社會的秩序不見得是一道明確的命令、法律,而是一種無形的推力。它不斷提醒你:時間到了,該走了。於是,有人提早低頭,換得安穩卻在心底留下空洞;有人選擇抵抗,卻在自由裡背負孤獨。紀子站在春末的門檻,面對的不是單純的婚姻選擇,而是人如何在「活給別人看」與「活成自己」之間掙扎。這一刻,她成了我們每個人的倒影。

她留下,是因為父親需要;她離開,也是因為父親需要。依戀與放手,在同一個瞬間重疊。那不是背叛,而是一種愛的矛盾。

《晚春》讓我們看見:在「想留下」與「不得不走」之間,每個人都會感受到孤寂。這樣的情感不會過時。

當我想起這部電影,腦海裡總浮現兩個影像:京都旅館裡的花瓶,以及結尾那顆蘋果。花瓶承載了女兒的掙扎,蘋果承受了父親的壓抑。兩個物件遙遙呼應,像是父女之間最後的對話。

七十多年過去,我們仍會被這些影像刺痛。因為我們或許都曾經歷過那樣的瞬間:既想依附,又不得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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