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捌)
入夜時分,我帶著鏟子偷偷跑去教堂,在墓地邊上,一步一步量出了大約七八尺長四五尺寬的矩形,開始挖洞。其實想想好笑的很,我沒有辦法用常規的方式殺死她,之前幾次嘗試也均以失敗告終,這明明就是個遙不可及的目標,我卻這麼急不可待地先為她備好墳墓,彷彿挖好了和她人那麼大的坑洞,她就已經死掉了一樣。
鏟子插入土中,這土的質地並不鬆軟,甚至裡面夾著石頭硌了一下,將原本垂直向下的方向撇到一邊。其實我猜到了會有碎石,甚至是屍骸和骨片,但還是較勁一樣死命向下鏟,就好像下面的不是土,是塔雷莎的血肉。
挖土是個比我想象中更辛苦的體力勞動,我無論如何努力,始終無法刨出滿意的深度。她體型那麼龐大,這麼淺的坑如何將她埋葬?印象中這種體力勞動,我爸媽小的時候經常用來嚇唬我,諸如不努力讀書就只能去修路這種話,每一個亞洲的孩子都耳熟能詳。但是其實,真幹起來,也並沒有那麼不堪。
我胳膊上滿是贅肉,常年的不見天日讓我的皮白的誇張,我都忘記了上一次白天出門是什麼時間,去幹了什麼。蟄居的生活太容易習慣,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慶幸它並沒有臃腫如豬蹄。對於體重的恐慌焦慮早就隨著時間慢慢淡化,慶幸這是一個對外貌無比寬容的國家,無上的政治正確讓每一個人都自覺不去觸碰別人外貌上的缺陷,本就和自己無關,何必徒惹麻煩,沒有人願意在這種政治正確的道義上成為眾矢之的。但是其實,人本身對於外界對於異己的敵視並不會因為規則而改變,隱藏在這包容開放背後的,人類骯髒齷齪的本質,其實沒有變化。
塔雷莎不懂人,我越發鄙夷她的愚鈍,她也是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卻後知後覺到忘記了自己經歷的原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時無刻地都會想到她,我有時候在想我為何如此耿耿於懷,或許是因為,她是除了我以外知道秘密的存在,但是懷揣著同樣的秘密,卻不會讓我有一絲一毫的惺惺相惜。我不希望這份秘密有他人分享,卻也無可奈何,這讓我感到沮喪。
挖坑的動作沒有停,我手心磨起了水泡,咬住水泡薄薄的外皮撕開,這讓人非常舒服,一點痛感都沒有。肉眼可見的,裡面的積液流出來,飽滿的水泡凹陷下去一個小坑。我很喜歡這樣,這也是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唯一的樂趣。以此作為獎賞,迫使自己在天不亮的時候進行這種無意義的機械作業。我不滿意自己的成果,這坑的深度卽便是我掉下去都可以輕鬆爬出來,更何況塔雷莎。我太過於急功近利,卻總是半途而廢。好像我活著的時候就是這樣,我這麼浮躁的人,有什麼資格去接受無上的恩典?
我無意識地用鏟子修飾坑的邊緣,儘可能地讓邊緣看起來沒有稜角。其實這是一種磨洋工的行為,不得不說我又開始走神了。夜晚教堂的墓園並不像恐怖電影中表現的陰森,靠海的城市氣候很好,在晴朗的晚上總是繁星滿天,充滿了神秘主義的美感,看久了甚至會產生錯覺。在深遠的看不見盡頭的黑暗中,是不見底的深淵,那個被稱為黑洞的東西,其實和海在本質上是一樣的,至高的存在和你一樣,無時無刻不監視著你。這種凝視沒有惡意,卻也足以讓渺小的螻蟻陷入永久癲狂。而那些瘋子,被打上了失智標籤的人,他們並不是真瘋,我甚至可以發自內心地理解他們,想象他們所看到的一切。
這種理解並不是憑空出現的幻想,我見到過,被我界定真正意義上的瘋子,他們和他們不同,失去了心智。你是否可以想象,在瘋人院中,哦不對,書面一點的叫法,我的故土給這種場所起的名字,精神康復中心,那裡有真正的,幾十歲人嚶嚶學語,屎尿失禁不自知,他們無法理解語言,說是精神康復,其實不過是家人拋棄的藉口,這種人永遠康復不了的,因為他們要不是真的,要不是演的。神志不清和失去心智,這兩者本質的區別在於,失去了心智,就永遠不會痊癒,這不是疾病,就好像人總會忘記自己有沒有鎖門,在不經意間丟失掉貴重的物品。
我還小的時候,見到過一個神志不清的人。 那是大概二十年前,精神康復中心有一個看起來很正常的老頭,五六十歲,乾乾淨淨的完全可以自理,生活井井有條。他看起來完全不像瘋子,但是當你和他交流多了,他便會說一些你聽不懂的話。他說他的孩子死在了幾年前宮牆外的廣場上,和他的同學們一起被槍殺。這似乎是一個禁忌的話題,所以別人都說他是老年喪子產生了幻覺,但似乎他記得格外清晰,甚至時間都可以精確到分鐘。他說他聽到了警報聲,有人在大喊“坦克來了”。每每說起那場發生在春末夏初的事,護士們從最開始一臉驚恐怒斥他閉嘴,到現在的視若罔聞三緘其口,反正他是瘋子,沒有人會追責這個城郊精神病院裡一個瘋子說的話。
“修格,你相信嗎?”他曾經問過我。問這話的時候,他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彷彿是精神錯亂了一般,但是他眼神冷靜的很,他不瘋,他只是被封了口,不能說他有多清醒,他有多恨。
“其實,我相信不相信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覺得那些自欺欺人的人,和那些開槍的人一樣該死嗎?都是螻蟻,沒有辦法去追溯源頭,沒有辦法去虐殺那個下令開槍的,甚至都沒法去找到底誰開槍。但是,不相信的發生過這些的人,肉眼可見佔大多數。”
上面那些話,其實不是我說的,我不記得我為啥會這麼說,也不記得是誰教給我的。但是,我記得我說完了,老頭若有所思。他的眼睛很亮,似乎要衝破他渾濁的瞳孔。他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打量著我,彷彿我才是個不可救藥的精神病。不過他也沒錯,我為何會在精神病院,現在反而記不清了。
瘋分很多種,在醫學上歸類為多個類型,精神分裂抑鬱躁狂,專業的字眼似乎把人心的問題用一種理智的方式科學歸類。但是其實,簡單來說,瘋分兩種,真瘋和假瘋,真瘋失智,假瘋失言,人不懂的,不信的,不該說的,說多了就是瘋子。
康復中心有個護士,看起來年齡不大,自以為長了一副帥氣的面孔多少玩世不恭招蜂引蝶。作為為數不多的男護士,他讓我覺得不夠穩重。他並不會一直在這,她們說他是院裡領導的兒子,來實習也不過是打發時間,這種“官二代”怎麼可能一輩子在精神病院當護士呢,他肯定會走,去深造,迎接他更光明的前途。其實,如果說只是在這邊玩玩,他人還不錯,雖然有點缺乏耐心。他給我拿藥的時候,總喜歡說些自認為幽默的笑話,我也配合著給予笑臉。
有一次我問他,那個老頭講的是真的嗎?他爽朗地笑起來,漏出一排白牙。他說他不信,老頭在講瘋話。我也笑起來,只不過我是笑他。他當然不信,他不是壞人,只是愚蠢無知。在我心裡,無知是罪,未名神給予了我們只是和思考的能力,而大部分人,完全忽視了這些。也就是這份思考,讓我意識到,無知者的自以為是偏聽偏信,是對神明多大的褻瀆。瀆神之罪罪無可赦,沒有人可以讓一個喪失心智的人清醒,所以,我覺得他也瘋了。
其實,剛才就在他哈哈笑的時候,那老頭像個幽靈一樣從走廊裡踱過去。我覺得他一定聽到了,他的耳背是裝的。當然,沒有聽到也沒關係,這不是什麼重要的對話,甚至連這個護士自己都毫不在意,他那麼耿直,卽使是面對老頭,我相信他也是這樣直言不諱。領導的公子,行事光明磊落,更何況他的修養讓他並沒有粗魯和暴力,他只不過笑笑,只不過不信。所以,這當然不是我的責任,在外人看來,在道理上,只不過是一個鬧出了命案的巧合。
護士當晚,給老頭查房的時候被殺了。就短短的幾秒鐘,根本來不及反應。老頭的手法相當古典,我以前看到過科普節目上講,古埃及人如何製作木乃伊。老頭用了一根削尖的筷子,插入他的鼻腔,只一會功夫那護士就死了。古埃及人在製作木乃伊的時候,會用鐵鉤從鼻腔穿入,絞碎大腦取出來,意在防腐。這老頭的手法相當有創意,有戲劇色彩。雖然,在完成這遠古的儀式之後,他就心力衰竭死了。大把歲數的人,殺死年輕力壯的青年談何容易,所以這不奇怪,只是我想不通的是,這老頭何時偷的我的東西,那筷子是我磨尖了藏在牆磚縫隙裡的。
我不是為了殺人才將一根筷子磨尖的。在這裡,曾經有過一個天才。他們說這人自稱是畫家,卻畫不出成型的畫,但是,不成型,或許是因為不能成型?這位多少是真的有點瘋病,自古以來好像畫畫的人多瘋子,天才也是非常出格,出格到足以給我啟發。
他在屋裡,用排洩物抹了整整一牆,是一輛坦克的中景,背景的宮牆壯觀雄偉。我很難想象這人是如何將便溺刻畫細節上調子摳明暗的。對於他,我難下定論,他不說話,但是他的行為給了我打發時間的方向,畢竟,無所事事過於難熬,我偷偷磨了筷子在牆上刻,我最熟悉的刻在骨子裡的,死靈之書殘頁上的那個圖案。
監獄的人唯一的精神寄託一般,我在牆上一點點鑿著,想象著隔壁那位藝術家在幹什麼,我比他乾淨些,入夜,我脫光衣服赤身裸體地趴在牆邊,用筷子反覆地挑著,牆上的粉末吸進肺中,乾澀的帶著化學物的氣味,據說吸入過多粉塵會導致肺纖維化,但是我不在乎。閉塞的環境中日復一日的規律生活,很容易讓人集中精神忘記周遭一切。白粉牆面比想象的鬆散易碎,筷子的尖端戳下去,少一用力會連同油漆粘結的顆粒一齊,摳下來一大塊。對於粉刷工粗製濫造的手藝我非常不滿,我也只能謹慎地試探著,儘可能讓自己的手不要發抖。
很困難,竹筷不夠堅韌,削尖處要保持尖銳,所以鑿兩下我就得用砂紙去磨筷子,砂紙只有一點,是我從新蓋的小黑屋裡偷拿出來的。廣場的屠殺,死難者和那些無意中捲入的人,他們有那麼多,全部被送進這裡來,空間不夠只能擴建。筷子與牆面平行,保持這個方向我的手得一直用力,也許那會,我就喜歡上了水泡爆開的感覺。就和捏包裝袋上的塑料泡泡一樣令人心情舒暢,這種愉悅的消遣足以減輕鑿牆的疲憊,我甚至期待去挑破手上的水泡。
我對隔壁的畫家越發好奇,他不說話,我就沒法判斷他到底是瘋是傻,但是我覺得,似乎想撬開他的嘴,需要證明。我專注於我的作品上,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偉大會讓人記住。
牆上其實有不少不明顏料的塗鴉,精神病院的牆壁,怎麼可能潔白如新?除了新手亂塗,還有一些奇怪的政治宣言,愛情誓約和詛咒之類的,我無視了這些,只希望我的作品超過隔壁畫家的戰爭場面。有那麼一瞬間,很強烈的,我想去聽聽他的故事,他和老頭經歷的是同一場劫難,他們共同地被剝奪了講述災難的資格。有時我在想,一己之力抵擋鋼鐵巨獸的勇士,是否早已化為枯骨。而那些亂殺無辜的走狗,他們可能都活的好好的。
日復一日沒有波瀾,牆上的圖案也在肉眼可見的完善,在我將它徹底完成的時候,我也聽說了畫家卽將出院的消息。他們說,他家上面有人,我不太懂,只是因為他畫了不該畫的畫嗎?既然上面有人他又為什麼會被送到這裡。既然是權貴之家,僅僅是畫而已,也就是那個時候,我突然把自己之前所有的猜想都推翻了。
那天晚上,連續陰雨的天突然放晴,就在我刻完最後的線時,身後月亮緩緩穿越而出,這天晚上的月光刺眼,遮蔽在後面的太陽毫無遮攔。像是幽靈一樣,卽將出院的畫師從我緊閉的門口飄過,透過小窗他看到了我的作品,被我刻在牆上的圖案吸引,遲疑著敲了門。我並不意外,月光如同白晝,所以在打開門的時候,詭異的圖像在這冷光的照耀下,剝落牆皮下的水泥,幽綠的如同苔蘚一樣的顏色。是一種發灰的黑綠色,潮溼的,被常年浸泡長滿了苔蘚植物的岩石那樣,畫師很吃驚,嘴巴張開流出口涎的樣子倒是真的像一個白痴。
“伊迪·阿明,知道嗎?”
“是誰?”他遲鈍的回答。
“烏干達的吃人總統,你有聽說過這人嗎?”我解釋著。
“不知道,他後來怎麼了?”他發聲很困難,嗓子裡如同堵滿了鐵鏽殘渣。
“活得好好的呢。”
“你什麼意思?”他質問我,但是語氣明顯非常恐慌,彷彿這話題刺痛了他,亦或者我揭露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他肯定不願意聽我說,他已經感覺到了不適,有些無所適從。他不應該想聽想知道我接下來的話,但卻還是忍不住,求證一般。這倒是讓我聯想到了封神榜裡那個著名的故事,被挖心的忠臣,看到街邊賣無心菜的老婦,忍不住去問詢人沒有了心會怎樣,老婦說會死,他就死了。所以,他如果不求證,他是不是不會死。他不應該問我的。
“我看了你的畫,讓我來猜一猜結局,開坦克的人活著,攔坦克的死了。”
這肯定是事實,但是他情緒變得激動。他反手帶上了門,跪倒在牆邊,面向我刻下的圖案,壓抑著用頭撞牆的動作,以一種尖細的,像女人嚎哭一樣的嗓音的,低聲尖叫。
“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沒有辦法的。”他急切的控訴著,我意識到了這人扮演的角色,這狗孃養的王八蛋,當我發現我被他頹喪的神態行為欺騙了,先入為主的以為他是和那老頭一樣的犧牲品,或者倖存者。這該死的騙子,愚蠢的白痴,更可恨的是,我差一點就被這人給騙了。這也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地方。
“為什麼沒有辦法?你明明就有的選啊,人為什麼都喜歡拿別無選擇來當藉口,可是,明明你已經選了呀。”我很想笑,強忍著讓我喉嚨幹癢,彷彿是蜘蛛長滿絨毛的腿滑過我的舌根。
“我家把我送進了軍隊,我只是服從命令,你知道的,軍人啊,他們讓你怎麼樣,你就得做什麼,他們讓你開槍殺人,你就......”他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開始乾嘔,很快他真的吐出來,汙物從他張大的口中傾瀉而出,腐朽的,帶著食物變質的酸味,在我的屋裡蔓延。這舉動激怒了我,我很愛乾淨,這激怒了我,怒極反笑。
“我為啥會知道呢?那會我才幾歲,我沒有開槍殺人,也沒有開坦克碾人。我知道的,就是,施暴者和受虐者,這兩個之間其實你有的選,但是,就算不選,總可以做點啥吧?”說著,我按向了警報,衝出了門。
他可能並不是什麼權貴子弟,護士衝進來把她拉走了,臨走的時候我才打量了他的臉,很瘦,瘦脫了相,他死死盯著牆上的圖案,沒有再多看我一眼,我卻自始至終盯著他。那些護士對他很粗暴,架著他的胳膊,就在把他拖到門口的時候,他死死扳住門框,指甲陷入了已經朽爛的木質門框中,他指甲很長,藏汙納垢,所以毫無意外地被從中間不規則地撕裂,連帶著一小塊甲床,嵌在門框中。他疼的大聲尖叫,護士們卻毫不在意,掰開他的手把他拖出了房間。
精神病院的護士們都很粗暴,其實並不出於本心。他們大多懶散慣了,對於這種企圖傷害他人的麻煩,他們只想儘快解決問題本身,並不在意是否會傷到那人,卽便他明天出院,他幾乎康復。但是,對於我們,對於他們,都是囚犯,短期長期,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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