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了出來

聽老人講古，頗有意思，最有趣的還是老人自己。

但這里面也有訣竅，便是不要嫌煩。大家都是普通人，沒有那么多轟轟烈烈、曲曲折折，所以說來說去，往往還是最得意的幾件事。聽的多了，難免就會重復。這并不是有意如此，而是人上了年紀，必然會有這樣的記憶，這樣的興趣。

我還沒有到這樣的年紀，可也容易把一些事對人講了又講。于是，就經常警醒自己，便是一樣的事，也盡量不要一樣的說。說評書的人，能夠把同一個故事，講成自己的職業，那是有數十年反復打磨的功利。我們要是講自己的故事，也不能全憑新鮮，特別是一些自己以為足以教人的經驗，往往只是人人都有，還未必可以顛撲不破的老生常談罷了。

但這樣想，卻未必總能實現，好為人師，其實還真是一種難以忘卻的癮頭。不過，說完后悔，大概也是常態，而且下一次記起，難免對人有些內疚。好在平日里能夠如此談論的，都是謙謙君子，即使真有什么不耐煩，大概也愿意包容我。

不過，聽人講話原本就是如此，若是非要人來從我，那是考試和招聘，而非傾聽。要想聽到真話、老實話、自己沒聽過的話，唯有少少的問，多多的聽，按下自己心里一定要講的話。這樣做到的時候，不算多，但能做到的時候，往往都能聽到足以醉人心脾的良言美句。

蔡瀾先生聽豐一吟女士講豐子愷的往事，就頗為有趣，那是讀豐子愷文字，或是看一些傳記，全然見不到的。而這也恰恰是一個人稱之為人的最堅實基礎。譬如《論語》好在何處？我覺得，相比《左傳》等等，就在于只言片語，并沒有預設什么，有所聞，便有所記。于是，一個更加多面化的孔子，就鮮活得栩栩然了。

豐一吟女士是吃素的，可畫《護生畫集》的豐子愷，卻并不吃全素，而是挑著吃——怎么吃？吃那些不說話的魚啊、螃蟹啊，能夠叫的就都不吃。豐一吟笑著說：真壞。

我想，當時在場的人，都能體會到其中的意趣，蔡瀾先生也如此記述，「大家都笑了出來」。

如此，豐子愷便不能成為那些宣傳語里，仙氣飄飄的一個偶像了。但我們反而因為這真實，或是更喜愛，或是盡管離開。我們喜歡飄飄然的偶像，不是因為這個偶像如何，而是我們心中先設定了一個模式，然后去追逐。我們喜歡的，仍是我們自己而已。但喜歡或是離開了那個真實的人，反而是得了自在，有了自由，于是也就能有真正的喜歡。

這樣想來，反復說自己的光輝往事，雖然有時讓人不耐煩，但也是一種真實。我們的不耐煩，同樣很真，一點不假。如此去想，則無論是我的朋友，還是我，大家也都應該笑了出來。在這樣的世界，能夠笑出來，都是不容易的事。塵世難逢開口笑，無病無災到公卿，別繃著，笑吧，這樣會讓我們和世界，都更美。美還不好嗎？美最大了。有了美，才有真與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