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文明-制度困境(三)
厂区的大门还是老样子,门岗坐在值班室里抽烟,风扇吹得纸杯四处乱飘。林东海刷卡进去,远处锅炉车间那头正冒着灰白色的烟柱,在天色里晃着不清不楚。
车一停稳,门一打开,热气就扑了过来。他拿起手边的安全帽,还带着昨天的汗味。脚下的水泥地板已经晒得发烫,鞋底踩上去软软的,有点发黏。
这里的风比外头还沉闷,像吹进一口大锅里。
林东海刷卡进门,顺手把安全帽扣在头上,走过那排熟悉的铁皮柜子。墙角的风扇哑着嗓子转着,地上还有没扫净的煤渣。
“东海,早啊。”王工从操作室探头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根油迹斑斑的扳手。
“嗯,早。”他走过去接过工作记录簿,翻了翻,“昨晚锅炉稳定吗?”
“凑合。三号炉温控还是不太稳,夜里报警了两次。”王工叹了口气,“老样子,自动保护跳闸,一回手动复位就行了。”
林东海“嗯”了一声,把记录簿夹在腋下,走到旁边控制台前看了一眼,“下次再跳,温控模块可能真得换了。”
“上次不是说要申批了吗?”
“批不下来,说预算优先给新系统那边。”林东海把开关调到手动档,做了个短测试,手指在按键上停了停,又松开。
“别说了,咱这边就是撑着。你早饭吃了吗?”
“来之前吃了点。”
“你这天天比值班的还早,家里不吵你啊?”
“吵也没用,来了早点清净。”
王工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开。”
林东海没搭话,走向设备间。风像被机器压住了喘不上来,墙边那台老冷却泵还在漏水,水渍一滩,没人管。他蹲下来看了一眼,扯了根抹布把水随手一擦。
远处锅炉间传来“嘭”的一声响,是谁在放安全阀。
林东海站起身,戴上手套,像往常一样,准备走进那片灰白烟气里的日子。
炉区的空气像老烟囱里憋出的热,干里透湿,贴着人身上。
林东海走到操作台前,开始例行检查。他把记录簿翻到最新一页,蹲下看锅炉下方的管线接口。那根老旧的软接还是渗水,一圈锈痕已经干裂了。
“早上换班的时候有人踩断了泵的信号线。”王工在后头补了一句,“维修那边还没人过来。”
林东海没说什么,起身拨通电话,问了一句:“信号线你们有空接一下吗?泵边那根。”对面声音嘈杂,只听见一句“忙着呢”,电话就断了。
他拿起电工胶带,把裸露的线头先包了下去,动作熟练,一层一层绕紧,直到缠得看不见缝。
“真当我们这些老设备能自愈。”他说了一句,也不知是给谁听的。
角落那台旧冷却泵的响声比昨天大了一点,像嗓子不舒服的人在咳。他走过去拍了拍机壳,摸了一下泵体的震动,掌心微微发麻。
“泵轴偏了。”他回头。
“换不换?”王工问。
“先盯着。换了也没人批单子。”
“那盯一天?”
“盯到出问题为止。”
他们又都没说话了。
十点左右,太阳透过高高的厂房玻璃顶,洒下一道白光,把煤灰照得像霜。林东海站起来活动了下腰,抬头望了一眼。光柱像镰刀,一点点斩碎厂房里的空气。
他走出设备间,到外头透了口气。厂区东边的烟囱正往天上冒着白汽,一团一团地散在云层下面。他盯着看了几秒,没看出哪里不对,但总觉得这天色,跟往年不一样。
“东海,”另一个同事走过来,是个三十出头的中控员,额头上全是汗,“中控那边刚又跳了下报警,反应时间比昨天短。”
“是哪组?”
“还是二号炉。系统自己复了,但总归不踏实。”
“我等下去一趟。”
“你天天盯着不烦?”
“烦有啥用?东西要是出事,不会挑人。”
那人笑了笑,抹了把脸,说:“你还真是老实。”
林东海没答话,低头把手里扳手塞回工具袋,走向楼梯间。
下午两点过一点,厂房更热了。
冷却泵那边的温度报警灯又亮了几次,后来干脆不响了,像懒得再提醒。
林东海站在操作台前,一边盯着数据曲线,一边从兜里摸出一张皱掉的纸巾,擦了擦额头。他旁边那台老旧监控仪风扇“嗡嗡”响着,像喘不过气来。
炉膛那边,传来“哄”的一声,像是谁在喉咙深处咳嗽。
“煤一直烧着呢,”王工靠着墙边坐下,说,“咱这厂一年到头歇不了几天。”
“你看,”他说着抬头指了指炉膛上方的观察孔,“那火都红得发白了。”
林东海顺着他手指看了一眼。炉膛里燃烧的火团被隔热玻璃挡住,但那一层红光仍旧透出来,像在墙上贴了一张发光的纸。
“这天今年是太怪。”王工又说,“我老婆说,连她妈那边山里的井水都开始热了。”
中控室的年轻人刚好过来送资料,听见了,笑了一声:“这天热得都快要煮人了。空调回家开一整晚都不够。”
“我家晚上还得定时关,娃妈说怕吹感冒。”王工摇了摇头,“她还说电费涨得快,七月都还没到呢。”
“谁家不是呢,”年轻人把资料放下,“不过我那空调已经有点撑不住了。昨天刚换的滤网,风都不怎么凉了。”
他们说着说着,屋里那只电风扇“咔哒”一声停了,像断了电。几个人同时看过去,没人动,风扇也没再转。
“要坏了。”王工看着它说。
“坏了就坏了。”年轻人答,“反正这里哪样不是撑着?”
他们又都没说话。
炉膛里那团火还在烧,像没有尽头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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