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

KJOH
·
·
IPFS
·
與一百種橙花的香氣

天已經好亮了,太陽直直從落地窗撞進來。

伴隨著進入房間的,還有歡聲笑語,一些令人恍神的熱鬧,孩子們玩著樂器,廉價的音響上的節奏遊戲,電子琴和敲擊墊亂彈出不同時代的經典歌曲旋律,斷斷續續的聊天聲,假雜著好不真實的庭院裡的大地遊戲聲,錯置的時代拼圖。那原本屬於童年的喧鬧,這樣的遊戲曾經連結起鄰里與家庭,在這個疏離的時代裡,如今只剩殘響,被不小心嵌入這個早晨。

那聲音聽來像日常,但那是誰的日常呢?像是遺落在錄影帶裡的段落,被錯放進這個早晨。那種從庭院傳來的大地遊戲聲,已經少見得像舊時鄰里劇本裡的橋段,帶著一種罐頭笑聲般的失真感。

稀有得像是某種保存期限已過的溫柔。

生活總是某首背景音樂那樣,直接跳進副歌,繞過引子,讓人來不及辨認旋律,只剩下情緒先行。這些聲音、這些笑語、這個晨間的陽光,好像都在說:一切如常,甚至美好。但我卻像個臨時被安插進來的聽眾,還沒學會附和。

山河無恙煙火尋常
可是你如願的眺望
孩子們啊安睡夢鄉
像你深愛的那樣

那些畫面本該令人安心,可是對我來說,就像聽見誰唱起的動人副歌,卻與我無關。

這樣的畫面,只有在作客到鄉里間才有,朋友的老家、親戚的鄉野大房子,比任何週末都還要早的豐盛早餐,大人們懶洋洋地泡茶,孩子們就在門前跑,或在客廳裡亂轉電視聊天,哪家的車停在門口,開關後車廂卸下行能。我也總是在場,從孩子、大孩子、大人、主人客人,我在那些場合裡變換過許多身份,演出臨時排練的劇目,究竟哪個角色才是我都還在適應。因此此時此刻耳邊傳來的聲音,是哪個當時的真實,還是只是夢裡續演的回聲,我分不清耳邊傳來的,連接的仍然是虛幻裡的還是連接到了哪個當下。

在睜眼前,我才在夢裡發問:家裡有幾個小孩?對方報了一個數字,與我事實理解的不太一樣,我沒頭沒腦的問,對方也意外的接著說,我分不出來的主詞與受詞,也沒能力清點家中有多少人,就這樣,讓這段記憶熱鬧下去。

我也不太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起床。

環顧四周,孩子跟先生都出門去吃早餐了,獨留有我一個人還沒清醒。回想剛剛夢裡的人語氣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我早該知道的日常,但我像一葉方舟,飄在這個晨間的水面上,找不到自己的航向。

眼皮睜開了,身體卻還沒附著回來,我不知道現在是要開始,還是要等待什麼繼續發生。

還沒浮現出清晰的輪廓。光照進來了,聲音也進來了,但我還卡在中途,不屬於清醒,也還來不及回到夢裡。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浮力,像身體在水面上漂著,靈魂還沒全數下沉。我不確定這裡是不是家,也不確定我躺著的這張床,有沒有在什麼別的場景裡出現過。房間裡沒有別人,是像電視關掉後,還殘留著畫面的那種餘溫。


我躺著,任由那片光落在身上。

整個空間空無一人,卻不算寂靜。空氣裡有一點淡淡的甜味,若有似無,像是誰的衣襬經過,又或者是記憶裡的殘留,是我每天早上噴灑在空中熟悉的味道。但我還沒反應過來那氣味像是什麼?我一時說不上來。但就在那個片刻,我確定我曾經聞過,不是昨天,也不是去年,是在更遠的時候,一個還無法把花香與果實對應起來的年紀。

記憶裡,第一次聞到橙花味,還不能和果皮或精油的味道連在一起。

我的小手,被大手輕柔地包著,走過林間的某處,歌的一開始是溫柔的,又宏大的。

你是遥遥的路山野大霧裡的燈,我是孩童啊走在你的眼眸。

盛開的白花,果子不如想像中的耀眼。初春料峭的陽光灑下來,原本刺眼又乾癟的氛圍,在那一刻被甜美的氣味包圍,帶著蜜、又有點像剛醒來的笑。大人們把葉子與花瓣抖落,那身影俐落得像是一場排演過的動作。看起來輕鬆,我也試著推著那棵樹幹,卻怎麼也動不了。我想模仿她的動作,把手伸進枝葉間,抖動那一層白花。但樹不為所動,連花瓣也沒掉幾片,只是靜靜地站著。我不死心,又推了幾下,甚至踮起腳尖想攀住一根低垂的枝條。她沒有阻止我,只是在旁邊看著,像是默許我和這棵樹之間,有某種必經的拉鋸。

伸手輕輕一勾,花就簌簌落下來,像有人輕輕呼出一口氣。那不是戲法,但我記了很久,記得那種落花聲,記得那身影走入陽光的背影,也記得,那一天我有一部分的自己就被埋在此處

這叫橙花,是春天裡開得最安靜的花,在秋天也默默的結果。我不明白什麼叫安靜,我那時年紀太小,什麼都不懂,只記得那雙手溫柔,說話很慢,語言好古老,像是怕驚動了花的氣味。我們在一棵老樹下停留很久,她用指尖揉碎幾片葉子給我聞,氣味一下子變得濃重,我咳了一下,她笑了,說我還不習慣這種味道。

那聲笑在風裡晃了一下,像從某個未來飄回來,現在還在耳邊。

我閉上眼睛,那股氣味還在,從遙遠深處飄來,混著洗衣精與舊記憶,被壓在某段時間下層的沉香,浮出來,只因我此刻仍沒醒透。後來橙花的象徵,逐漸變成我從記憶裡撿回來的一絲證據。大牌香水總是讓橙花的調性變得複雜,或是硬要揉入濃烈的柑橘調,讓那味道變得過於聰明、清爽得有點過頭。

它再也不是林間那一點微光下的柔軟。

我也不停尋找單方的各種品種精油,我才收手。讓橙花的純粹不再被其他氣味壓過,讓它自己說話。我也在這樣的意境裡年輕了起來,重新辨認出當初那個把花與葉分開的清晨,把一落又一落的白色與綠色,細細搜集進蒸餾器裡,像是在一棵老樹底下,萃取它整段沉默的回應。於是,我仍相信某些東西會從空氣裡回來。終究在一罐又一罐的濃縮裡,找到了那片林子,那個時光,那層曾經落在我指尖上的綠意。

我也在那味道裡慢了下來,像是某種時間被拎出了細縫,像是氣味替我捲回某段未曾拆封的年歲。


香氣仍然氤氳著跟著,光線也還懸著,像是房間故意不讓我完全醒過來。

身體是貼在床面上的,甚至像是還守在那棵老樹下,捧著花葉的手還沒鬆開,而視線落在床邊那罐精油上,我知道那只是個代替品,而每次開瓶也都是都是新的味道,只有化學的香氣才是穩定永恆而無從挑戰的單一,是標本,復刻了美好,但卻不允許改變。

我慢慢睜開眼,看到的不是林子,也不是蒸氣升起的玻璃器皿,而是這個房間,陌生卻不令人不安。這裡沒有聲音,孩子們的腳步聲已經遠去,只剩下這張床,還溫著我尚未醒透的形狀。我撐著身體坐起來,光仍大氣地落在地板上,那是剛好不刺眼的角度。房間安靜得幾乎讓人不確定是不是還在夢裡。窗沒關緊,風輕輕吹進來,帶動窗簾的邊角,動作緩慢得像是要替我確認這裡確實無人。

這是一間沒有人聲的空房,聲音像是被提前帶走了。連還在熱鬧的鄰居談笑聲聲、冰箱的震動、樓下的腳步都不在了。所有日常裡的背景噪音,都在這個早晨選擇靜默。


夜已經很深了,孩子們早睡,家裡的聲音一個一個退下來,像煙火落地,空氣裡只剩餘溫。廚房擦乾了,水槽裡不再滴水,浴室的燈也關上了,整個空間靜得像是時間被打包收走。

如果說你曾苦過我的甜,我願活成你的願。

翻唱的版本從某個演算法裡傾瀉而來,好聽極了,像是從某處掉下來的念頭,挑戰了幾乎不可動搖的原唱,原唱像是在遺囑裡說話,而翻唱者卻用一種近乎年輕的口氣,把它唱得幾乎輕盈起來。誰說不能被取代?時光長河滾滾,又有什麼是真正穩固不動的?

人啊,本來就是會被重唱的旋律。

你以為誰只能是誰的主題曲,結果下一首歌開始,旋律改了,情感還在。那些被唱過一遍又一遍的字句,有時候只要聲音一換、語氣一歪,就成了別人的命題。我一邊聽著,一邊想,任那句「我願活成你的願」在頭裡來回繞,像某種不疾不徐的叮囑。那些不可能的重來,會不會其實只是等待別的版本出現。

像是空氣裡本來就有點什麼,我只是剛好轉頭,看見它了。


CC BY-NC-ND 4.0 授权
已推荐到频道:生活事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失效的曆法走過大循環神話

酸與油脂之間 (4)

2025年度問券|內在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