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应台的一封信:人性的迟疑和精神独立是阻碍政治战争的石头》

yushengche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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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果遇到重要议题会了解,遇到惨绝人寰会迟疑,战争就很难打起来。

你好,龙应台。我是柴静的读者,前几天因为柴静的一个采访,所以重新认识了你。

(小学时候也曾经因为阅读理解《目送》做过你的读者,但是因为那篇阅读理解太难所以对你有些敬而远之。)

我看了你的《目送1949》的一部分,当时我站在大街上,看着面前的大楼,想象着如果战争来了,那栋大楼被摧毁的样子,我发现我完全接受不了这一点。

我想起了柴静采访你的片段,你说,台湾和中国最危险的是从今年开始往后三年,我想我是从那个大楼崩塌的想象开始重视台海问题。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从前我从来没有把这当回事。

我是零零后,在2018年习近平修改宪法让自己可以连任之前,我从来不关心政治。

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学习《日月潭》,老师津津乐道那里的茶叶蛋有多好吃,说当时的领导人去吃,都说好。我想ta们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还说这个茶叶蛋好吃,那应该是真好吃了。从此以后去日月潭吃茶叶蛋就成了我小时候的一个念想。

我们小时候也学习台湾问题,那个时候老师非常骄傲地说,从前台湾和大陆互不往来,现在可以往来了,许多人可以回家,还有许多人可以去台湾看看宝岛。说起统一,就说只要大家以后关系越来越好,总会统一。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武统的可能。

2

2018年习近平修改宪法之后,我对政治课本上的东西产生了怀疑。因为政治课本上说的是尊重宪法。

随着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我对很多事情都越来越怀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武统的可能。我只是从心理上无法接受,所以也就假装这件事永远不会到来。

然而那天看完柴静和你的采访,听你说了那危险的三年,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我要采访我身边可以遇到的愿意和我谈台湾问题的人,然后问问ta们对于武统的看法。

因为我有一个本能的想法:虽然我认为中国如果想打台湾,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有理智的人都不会打的;

然而独裁政府做的事真是让人防不胜防啊。

然而,如果这个政府想打,至少会基于一部分人的民意。我想知道究竟有多少人是坚定地想打台湾的。

最开始我只有一个问题:“如果台湾宣布独立,你是否支持中国打台湾?”

我每次问完都觉得紧张,听到肯定的答案就非常愤怒。后来随着经验的增加,ta们变成了两组问题.

第一组问题问:如果台湾宣布独立,你是否支持中国打台湾?

第二组问题问:如果攻打台湾需要你或者你的家人入伍,你是否还考虑攻打台湾?

随着采访的熟练,我意识到了一些东西,于是今天在第二组问题中我又加了两个问题:

如果到时候打仗,我们往台湾扔炸弹,台湾也往我们这里扔炸弹,你是否还支持攻打台湾?

如果到时候打仗,我们进入台湾的城市,伤害了无辜的孩子和市民,你是否还支持攻打台湾?

我发现越是切身之痛越可能让一个人迟疑。

迟疑可以让人决定去做制度机器之前重新变回人去思考。如果这思考有些作用,ta们就不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做杀人机器。

我到今天一共采访了十三个人,采访最开始的六个人的时候我特别愤怒,因为基本上都是对这两个问题持肯定答案的。

我记得我听到一个人说“保家卫国”的时候,我心沉了下去。事后我把文章放到chatgpt里面归纳要点的时候,觉得chat的深化提问说得特别好“你保卫的是谁的家”。

我清楚地记得我对他说,如果当时台湾已经开始轰炸沿海城市,我们的军队也开始伤害到无辜平民。给他一个选择,领导要把他调回来,他会选择回来吗。

他说怎么可能,还是要听领导安排的。

我当时想,这个人是铁了心要待在战场上了。

于是我问他,他祖上是不是有人打过仗,他非常深沉地说,抗美援朝打过。这个深沉似乎显得有些滑稽,但是当时他的深沉是很真诚的。

我觉得我没有办法和他交流,同时觉得非常挫败。

因为我没有办法接受一个人真的不在意家人也不在意轰炸平民触犯的伦理,而是“一心为国”,而且对此理所应当。

这对于我的世界观是一种震撼:

没有什么让他恐惧,即使内心触动他也要“完成任务”“服从命令”。

这意味着以后如果真的打仗,这个人也许就是中坚。

我知道他以后很可能是中坚,可我现在却无法改变他,只能看着他理所应当地现在做司机,可能以后做士兵。

3

情况是从第七个人开始明朗的。

当时我听到那个老人说的话之后很高兴。后来的采访就基本上没有碰到对于两个问题都坚定说确定,而且还和我谈国家利益之类的人。说实话我恐惧这样的人。

而当我采访的时候,我总是会努力试图切中一个人对战争的恐惧:

如果一个人还有恐惧还害怕失去,就会迟疑,然后重新审视所谓的战争。

战争本身基本就是恐惧本身:房屋毁坏,身边亲人炸死。战争僵持之后双方你来我往延绵不绝。

更不要提大陆长期对自己这边的宣传都是对岸是同胞。

杀死血亲之后,人究竟算活了还是死了都是两说。

有的人虽然两组问题都是肯定的回答,然而这是基于政府过去宣传带来的幻想:

中国一贯是爱好和平的,绝对不会真打。

中国的武力很强大,如果真打台湾会立即投降,所以绝对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遗憾的是所谓爱好和平的宣传已经是胡温时代的旧物了,很多人还浑然不觉。

而所谓如果真打是“绝对威慑”所以对岸的人会立即投降的想象,如果迎上台湾人从小就经受的“对岸打来”的恐惧和愤怒,那会变成什么呢?)

(我在看了您对胡锦涛的公开信之后,我感到,也许我这样说胡温可能让你不快。但是因为这是我当时上学时候对政治宣传真实的感受,所以就没有改。)

不过,还有一些人并不是被迟疑扯住做人的那根绳索,ta们本身的思维就让我受益良多。

我想对你介绍我遇到的那些对两个问题都没有肯定回答,或者即使是肯定回答让我感受到迟疑的人性的人。

4

第一个对两个问题都没有肯定回答的出租车司机是今天接近中午的时候遇到的,他是一个老人。当时他听完我第一个问题,对我说“台湾不是早就独立了吗?”

我当时有点语塞。

“您是说台湾什么方面独立?”

“ta们一直都是独立运行的啊。”

我当时想,对啊,台湾一直都是独立运行的政体啊。不管ta们独立还是不独立,ta们早就有独立的生活了。

我问:“那如果到时候打仗,您周围有人想参战,您支持吗?”

他笑了笑,一种参悟佛法的模样:“我管不了别人啊。”

“您自己参战吗?”

“我不会去的。”

当时我很高兴,因为觉得碰到了一个对独立和尊重这两个概念有深入理解所以不参战的人。

到了理发厅,我在洗头的时候问那个实习生:“如果台湾宣布独立,你支持中国打台湾吗?”

他说:“不知道。”说得很重。

我以为他想拒绝回答,所以对他说:“不需要想太多,你就说你心里话就行。”

他说:“这是很复杂的事,我不了解,所以我不知道。”

我当时想,是的,这是很复杂的事。

所以在下决定之前,至少需要想清楚。

而我是在对台湾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怀着对战争的恐惧和想证明中国还有人能够坚决地不打仗的目的所以进行了这次采访。

我在鼓励别人说的时候,自己其实知道的不多。

这次采访虽然就这么几句话,却让我印象很深。

我坐着出租车去了书店,那是一家还会卖点15年之前旧书的书店,巧克力也不错,我准备去那里一边喝巧克力一边用网络看《炎黄春秋》。

在出租车上,我又问了那两组问题。问到第一组的时候司机毫不犹豫地说支持,然而在听说炸弹可能会炸到我们这(我们这里是沿海城市),他想了想,说还是老人想得周到。他现在觉得,他不支持打台湾。

我当时很高兴。

(这位老人是我父亲,他不支持打台湾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中台作战有来有回,沿海城市可能会遭殃。)

我在那家书店看了和炎黄春秋有关的文章之后,去了一家旧书店,因为想淘一些和我需要的东西有关的老货。

找书的时候和老板聊了起来,说起这两组问题,书店老板不屑一顾。

他认为这是民族主义吹起来的泡泡,而且共产党绝对不会真打。

我听了并不是很受鼓舞,因为我当时采访了九个人(在采访书店老板之前),居然有五个人说打,即使自己或者自己家人去当兵也要打。

我觉得这样的人多了,共产党就有了底气真打。所以很沮丧。

书店老板知道之后对我神秘一笑,说绝对不会打。

接着他又说起什么所以说你年轻之类的话。

如果是别的老人对我这样说话我是不屑一顾的。然而他是一个老读书家,平时给我推荐的很多旧书都对我很有帮助,我就没有和他争论。

他说了一会儿又去整理旧书了。

之后我去吃了饭,在去私人影院看纪录片的时候我问了私人影院的店长。

他对第一个问题说支持。

我当时很失望,因为平时在那里可以看到很多比较偏人文主义的片子,所以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

之后我问了他第二组问题,当时我先问的是台湾的炸弹打到中国的问题以及战争误伤平民的问题,因为我直觉这是能够唤醒人基本人性的问题,他当时犹豫了一下,然而依然认为要打。

我当时想,真是坚定啊。同时对他十分失落然而依然抱有希望。

我问,如果仗打到后来,需要你或者你的家人参战呢。

我以为一个可以经受家里被炸弹炸的人并不在乎家里人的死活,但是他当时迟疑了。

他想了一下,说不支持。

我当时感觉如释重负。如果他当时还说支持,也许我就不会想和他深交了。

然而,一个人在几分钟之内的言论,真的会化为行动吗?人在遇到真正的战争之后会选择什么,也许有什么会改变吧。

我出了影院,走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卖气球的老人。他的气球要二十五一个,对我来说很贵。我砍到了二十一个,买了两个气球。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眼中透露着狡黠,俨然一个老顽童。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爷爷,于是和他谈了起来。

我和他谈了差不多二十分钟。

他是一个农村老人,他说从前农村要交很多税,就是打一口水井都需要税。现在习近平上台了,对农民很好,很多税免掉了,所以他很支持习近平。说起武统他也十分支持。当时我的心里非常失望,然而之后的对话却让我发现事情其实十分复杂。

我发现,当我问老人是否支持自己或者家人当兵的时候,他虽然是支持的,然而他之所以支持,是因为在他的想象里面,这场战争是“解放军不战而胜,不伤人”。

当我对他说,如果到时候混乱起来,炸弹伤到了无辜的市民,他反复表示绝对不可能。

我当时急了,在没有考证的情况下说台湾那么小建筑那么密集,许多军事基地距离居民区并不远,如果攻击密集也许当时就会炸到无辜的人。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看到他迟疑了,然后他对我反复论证绝对不可能炸到无辜的人,解放军绝对不需要真的去打仗,因为中国的国力很强大,台湾会直接投降。

他又对我说从前列强打中国,现在中国强大了。

我对他说现在是中国想打台湾。

他说绝对不会打,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绝对不会打,就像在坚定什么信念一样。

我看着他,我知道我继续问,其实也问不出什么。

他不是一个受过良好思维训练的老人,只是一个以为我真的有事情请教他的小辈。从这件事上我是骗了他的。

我想我不能让他继续难堪。所以对他说谢谢,他笑了接受了谢意。如今想起他的笑容,我依然感到我骗了他。

但是我想,他真的不知道我的意图是什么吗?也许他知道,然而还是想让我知道他对于这件事的心声吧。

上了出租车回家,司机看到我拽着两个气球,笑着说小心点别弄破了(那是橡皮膜的气球,不是塑料气球所以容易破)。

我本来决定先休息一下,因为刚刚和那个老人谈完。然而一种渴望让我又开了口。

然后我发现他和那个老人一样。他们都对两组问题做了肯定的回答,但是他们都对我努力论证,战争绝对不会发生,绝对不会伤人。

(所以我认为他们实际上是反对真正的战争的。如果战争后果显现,他们应该都不会那么容易地支持打仗。)

那个司机对我论证,他看过抖音上对台湾人的采访,那些台湾人都不想打。

我当时说想打的视频也不能过审吧。我知道我说得很残忍。他沉默了一下。

接着他说,中国很强大,台湾是不敢和中国打的。我说,现在是中国可能打台湾。他说中国绝对不可能打台湾,可以和平统一,就像香港回到中国怀抱之后,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我说香港回到中国是英国人和中国政府谈判,但是台湾不一样。

台湾如果从前是国民党说了算(我怕说独裁会留在车载录音里触动审核的神经),国民党和共产党都认为自己的政权可以统一中国,那个时候台湾算中国的,只是在其中一个政权手里。现在台湾是民选政府,有些台湾人觉得台湾可以独立。

他当时有一种悲伤的感觉,就像被信息落下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想,也许就像自己从未见过却一直认为会见到的血亲,在真的见面的时候认为自己无足轻重,并且坚决地离开了自己。

我假装正直,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我掩藏住了。

我每次以为在剖析别人的时候,每个提出的问题都是以己度人。

我曾经像那个老人一样,相信两岸永远不会打。

我曾经也相信政府的宣传,所以对这些事不放在心上。

而如果我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人剖问,我会是什么表现呢?我想,也许会和那个老人一样慌乱,在一种对于未知的不知又无法说清楚自己信念的时候,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信念。

5(整个5是关于我对自己家过去的回忆,如果觉得无关可以跳过)

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其实这些小时候的事才牵引出我的分离恐惧。

永远是在一个店门口,大大的大人进进出出,有两个小朋友在玩石头。

而我永远站在对面看着ta们。

我不认识那两个小朋友,我也不认识那家商店,事实上那家商店和那几个孩子永远都在记忆里是认不清的,也不可靠近的,就像背景板一样,走近就消散了,人只是走在虚空里往前,走进无梦的噩梦里。

我蹲在那里,有的时候累了就蹲下来。我喜欢看电视,就把眼前的景象当成电视看。

等我的父亲或者母亲或者ta们两个和ta们的亲朋好友说完话,喜气洋洋地回来,带着我回到我的家。具体来说那是伯父的家,我的父亲当时在老家没有建房子。

伯母对我说看电视吗?对我打开几个孩子的频道。我说不看,因为我认为那是给学前班看的,而我已经不是流口水的婴儿了。

伯母说这孩子,电视也不看。其实我的伯母平时并不看电视,总是看到孩子来就把电视打开。她平常除了买菜做饭是一定要出去和人谈天的,然而回来总是说她对别人好别人却对她不好。

她说的时候我的母亲努力地听着。因为这是我母亲唯一可以和我父亲家里人熟悉的时候。我母亲很孝顺,想做一个好媳妇。虽然她回到家我伯母说:“哎呀不需要你做”。我的母亲也就只能听我伯母说她的人生故事了。

我的伯母说“当时你妈嫁给你爸,穷啊,连婚纱都没有。”我的母亲就在一旁笑着,十分平静。

我说:“妈妈,没有婚纱你为什么要嫁给xxx”(我当时不喜欢我爸,因为嫉妒他天天不在家却一回家就能抢走母亲的爱,所以总是直呼其名。)

我的母亲就笑得很稳当地说:“有的,是一条白裙子。”她提醒我说;“你还拿了我一张照片呢,上面我就穿着那条裙子啊。”

我想起这是我偷偷从母亲相册里抽走放在自己相册的,拿出来之后果然看到母亲穿着一条白裙子,裙子上面简单地缀着几朵有颜色的布料花。我当时想,母亲穿成这样结婚也是很漂亮的。

听完伯母的故事,总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很努力地吃,因为吃完就可以继续随便自己晃荡待着了。有的时候我走在街上,路过的人看着我,就说;“这是xxx的孩子,你看长得多像?”

而我父亲总是很晚才回来过年,一回来就打牌,总是晚上才和我母亲在一起。这些事当时都被我悉心记下,作为我的父亲配不上我母亲的证据。

过了春节拜完年我就回到宁波了。从小我对家里的亲戚都不认识,父母让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我也不觉得我应该记得ta们。

我只记得我的伯父伯母和我的爷爷奶奶。

我的伯父是一个木匠,总是喜气洋洋的。他总是在干活,除了种田就是做木匠,除了做木匠就是种田。我不是经常能够见到他。我的爷爷对我父亲说:“还是得你照顾你哥哥,他以后可怎么办。”我爸爸说好的,以后总是用伯父一家照顾爷爷为说法,给我伯父钱。后来我们家在老家造房子,也是让我伯父建的,那一年我伯父很高兴,因为挣了不少钱。

我的爷爷在成分里面算富农,但是他替自己成分是地主的伯父说了话,所以也被当成地主批斗。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总是坐在一个摇椅上面,对着前面邻居家的一堵墙。

我一直不是很在意爷爷,因为他本人也不像想和人打交道的样子。后来我发现他每天都会早起散步。那一天我和他一起散步,看着田地上飘柔的云雾,就像仙境一样。那是我第一次醒悟我的老家其实就是所谓梦境里求的仙境。

有人看到爷爷,对他说说话,爷爷就应一声。那人又说:“哎呀,这不是xxx的女儿嘛,长这么大啦。”幸亏他没说什么从小抱过我之类的话,不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回应了。

我爷爷说:“是啊,长大了。”然后就没有说话。那个人顺着另一条路走了。我的爷爷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棵树那里,他说:“回去吧。”

我说:“你每天都这样散步吗?”

他说:“嗯。”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想法,我的爷爷的魂魄其实早就飘离了人世,其实他并不是生活在人间。

后来我知道了爷爷的过往经历之后,我就觉得其实这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人没有疯。

我爷爷最差的时候是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的,除了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即使自己丈夫被打成和地主差不多的位置,她也不服输。谁也不能在她和这个家身上占一分便宜。

等我见到我奶奶的时候,我奶奶气鼓鼓地回来,说有人没有还钱。我爸爸说算了。我奶奶说那也是一笔钱啊。我爸爸耐心地听他的母亲抱怨,像一个对着精神病人的耐心医生。

我的奶奶因为总是抱怨,所以很多人不是很待见她。我的奶奶是一定要事事分明的。我现在想,其实我也差不多。

但是我和我的奶奶却没有什么矛盾,因为我觉得我的奶奶很有语言艺术。听她说一个人,我就想记录下来。后来我看到说评书的,就想起我的奶奶。

+

虽然当时回忆很温馨,其实我和爷爷并不亲近。我大多数时候都对他敬而远之。

我的母亲努力想唤醒我的记忆:“你小时候和你爷爷最亲,你第一个叫的就是diadia(爷爷)。”

我当时特别生气,因为我当时已经五岁了,而她说的是我刚出生时候的事。我觉得这对我不公平。

爷爷拿出过去我还是个婴儿时候玩的玩具,发现我没有任何反应。

他完全没有任何痛苦。

他问我要不要吃青菜,然后就把我带去摘青菜了。他一摘回来我的奶奶就说:“哎呀,梗不要摘回来。”

我的爷爷说:“xx爱吃。”我的奶奶执着地想让我改掉这个喜好,因而总是提醒爷爷,然而她还是做好了青菜。

那些大人都会做把梗也炒熟的青菜,只是因为我爱吃。等我长大了第一次做青菜,才发现梗是真的不容易熟。我自己都不做有梗的青菜给自己,我的长辈却执着地记得我喜欢吃这个。后来在爷爷去世之前我一直假装很喜欢吃青菜梗,其实已经没那么喜欢了。

我和奶奶的友情是这样开始的:别人告诉我我奶奶脾气很差,我决心要和我的奶奶说说话,看看她会不会骂我。

结果她并没有骂我。在我们比较熟之后,当时我正在费心挖掘我父亲的糗事。奶奶总是耐心地回答我的所有话。当我问起她关于父亲的童年的时候,我发现原来他到了三岁还要吃奶。而我虽然五岁的时候还想偷喝妈妈给妹妹准备的奶,但是因为最终没喝,所以觉得自己长大了。

当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就到处传扬这件事。我的父亲说,你从哪知道这事的,我得意地说今天我问奶奶就说了。

我爸爸说家里穷,就没再说什么。

后来我知道他从前家里有多穷的时候,我已经很大了。

当时的话头是我问父亲,为什么有人说奶奶是泼妇,我却记得不是。然后我带着揣测说:“是不是因为奶奶以前做过红卫兵队长?但是如果是这样她和爷爷怎么相处呢?”

那个红卫兵队长的传言也是我听人说的。

父亲笑了,说什么红卫兵队长。是共产党刚来奶奶喜欢跳舞,就去扭秧歌去了,后来批斗你爷爷,你奶奶就没去了。

他又对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成分不好,大家都欺负你爷爷,你奶奶护着你爷爷,就被一些人说是泼妇了。

之后我听到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

原来那场运动并没有放过我们那个穷地方。红卫兵批斗的时候我奶奶怀着孕。那些人去踢她的肚子,踢得她突然要生产,她就是那样生下了我的父亲。

至于吃奶,是因为从小家里没有东西吃。我的父亲到了三岁,饿了还会去田埂找她,周围的人就笑着说,又来找你娘吃奶啊?我的父亲吃完奶之后自己一个人往回走。

我才知道原来我到处宣扬的事村里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种愧疚。是替过去的自己愧疚,然而她钻出来又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到处笑到处闹,就舍不得怪她了。

我想象我得意洋洋地告诉父亲我问出了他的糗事,我的父亲看着我的样子。我想,算了。就像我看着我的猫。

我想象着父亲小的时候吃完奶,在别人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往回走,因为拖着鼻涕所以需要吸溜一下。然而我又想起从前爷爷给过我一条手绢,因而想象他也给了父亲。父亲用他的父亲给的手绢擦掉鼻涕,一个人回家去。

他看着什么呢?难道也是对着四面墙吗?

6

就像做心理咨询一样,当这些事放下,我突然发现我对于台湾没有爱也没有恨。

其实,我并不了解台湾。我对台湾的了解基本通过书本和别人的叙述。

这个冰冷的岛屿带着陌生的人,有着ta们的孤独和沸腾,因而也有着ta们的自由。

我是如何在不了解ta们的情况下就觉得和ta们血肉相连,所以怀有不许ta们离开的愤怒和悲哀呢?

甚至让我觉得竟然可以算国家的家的一部分呢?

难道是因为共产党的宣传吗?

还是因为信息的封闭呢?

其实我小的时候也并不是没有了解过台湾,不过只记得台湾的偶像剧了。那个时候觉得台湾人说话像在撒娇。而且觉得印象停留在这里就行了。

怎么会想到会有需要思考我是谁ta们是谁的时候呢?怎么会需要清醒地和ta们分离呢?如果不克服这分离就会有想要合并的愤怒呢?

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看的一个和台湾有关的影片。

一个女生回到车里结果发现有人打劫自己。我当时义愤填膺,随时准备好迎接一个又一个危险的时刻,脑中的想象马上联系上了周迅在《李米的猜想》里在车门外带血写下的暗示。

结果那个劫匪也很慌乱,被女生吼了几下就显露出了胆怯,反复要求女生找个没人的地方停。当时我很困惑,其实弹幕里的人也很困惑。

我们准备看法制片,结果后来发现那个劫匪太菜了。

结尾有人说这就是台湾的黑社会吗?大家有种面面相觑不可思议之感。

最后有人总结:“这样乱开,女车主违章的罚款都比抢的钱多。”

下面有人解释:“不是车主在开车,所以我觉得应该不用罚。”

于是下面大家都在解释这个女生怎么样可以免于罚款。

我当时看着大家讨论,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小时候坐在一个地方听大人谈天。

其实我心里希望保留那种感觉:只想和评论里的人一样,讨论家长里短,说起台湾就像说起另外一个独立的地方,带着猜测只能用自己的经验去揣度别人的生活,就像我老家的那些老年人群。

那不是一个会让我身边的人犯下罪孽的地方。

我完全明白,如果中国真的攻打台湾,战争之后,所有杀过台湾人的人,仔细想一想,都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一个课本上说保家卫国的民族,跑到另一个地方杀人,因为觉得ta们和自己不能分开,而且必须合并。怀着对血亲的恨,不放ta们走,所以杀了ta们,至少留下这些人过去住的地方。

这,不是很疯吗?而且完全没有任何逻辑。

(其实我知道,这就是正常的心理逻辑。不是正常人的心理逻辑。

不过我从哪里判断何为正常人何为非正常人呢?

我只知道,许多人对于和台湾分离,要么是冷冷的觉得自己很高尚,要么是绝对不能接受,要么是看共产党的笑话觉得不过是共产党吓唬人。

当然我今天碰到的那个老人说“台湾已经独立”,我感觉他已经看开了很多东西。)

最可怕的事就是回想起一切,发现,其实连最开始的一家亲也不是真的:你见过多少台湾人吗?你有台湾方面的亲戚吗?

如果都没有,那你为什么这么信服又这么怒而生恨呢。

人如果这样活着,那是为了什么呢?

我突然有种文革重现的感觉。

7

每当我绝望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父母。回到那种圆融的氛围中去。

我的父亲有一种和现实格格不入的氛围。我的母亲则压根不把现实当一回事。

小的时候数学不好,我的父亲对老师说:“其实八十分也够了,能够上高中。”老师惊讶地说:“这就是你对她的期望?”我父亲说:“对啊,还要什么。”回到家我的父亲对我报告,希望得到表扬,我大惊失色,从此只能更加努力学习数学。

如今父亲已经老了,然而依然经营着一家小工厂。

他坚信绝对不会打,他喜气洋洋地对我说他有台湾朋友,他告诉我什么是台湾的民主,虽然他说的台湾的民主基本上和上世纪的人对美国民主的想象差不多。

每当我采访完生气的时候,想起他,我就想,还是有中老年男人可以不用带着一种洋洋得意的姿态分析所谓“打台湾”的。(不过仔细一想,我至今碰到的另外两个中老年人不也是如此吗。)

我的父亲说:“为什么要打台湾?人家生活得好好的,我们也生活得好好的,互相做做生意大家都发财,多好。”

我为他说的是人话感激。

但是为了周全我还是问:“如果什么情况下你会去打仗?”

我爸说:“如果台湾来打大陆。”

我当时想,这绝对不可能,所以当时很轻松。

现在想起来,如果大陆去攻击台湾,台湾不会攻击大陆吗?

如果台湾的炸弹把我们这里给炸了,我的父亲会不会去参军呢?

想到这让我觉得很恐怖,我几乎不敢想下去。

我突然想起了日本的那些护卫队,为了拒绝别的国家进入自己的国家所以灰飞烟灭。

然而,如果不是ta们去打别人还拒绝投降,别人为什么打ta们呢?

如果有一天我也落到这个境地,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想想下去,因为想下去太可怕。

然而,每一个我们炸在台湾人身上的炸弹,最终都会炸回来的,如果到时候真的炸了,那也就接受了。等仗打完。

如果台湾想占领大陆,那父亲和我都不能接受;如果这是ta们的反抗,我们就收拾收拾准备逃难吧。

8

我的母亲很乐观,或者说她从来都是悲观的。

“到时候,我们就回老家。唉,人活到这个岁数,能活多久活多久吧。”

“战争结束之后,还活着就重新建房子吧,我们都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

我母亲的父亲因为失去父亲从小行乞,等到他长大做了学徒学成之后终于可以和母亲不用行乞,共产党强逼他强占收留ta们家住的亲戚的房子,因为那个亲戚成分是地主。

我的外公拒绝了,当时得罪了共产党,但是因为他成分在那,也就躲过去了。

后来他成了家,国家禁止买卖,他去买了木头运回去建房子,一个共产党员知道他不会水,还是把他踢下船去,我的外公在水里扑腾许久,看到脚下有一块莲花状的大青石,从此就信了佛。

说起自己的过去,我的外公说:“比那地主总好些。Ta们都死了啊。”

如今我的外公去世了,其实如今爷爷奶奶也过世,只是总是在我心里活着,所以就当ta们没死。只留下我的外婆。

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感觉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真的让她不能原谅。除了我小时候把水倒在地上画画,她说好好的井水,不能浪费。这是她唯一对我说的一句重话。

外婆的影响总是通过母亲传达。有一句话叫:“哪里的太阳不晒人。”

我当时想,多少个国家即使晒人那也比不得我现在在的地方晒,所以不屑一顾。

如今却想起她的话来。

这应该不是诅咒吧,难道人到了哪里都会受苦吗。

但是我是自愿受苦的,只是为了等到死的时候和我的爷爷一样,除了还没有长成的土豆花,再无牵挂,也许再无悔恨。

我突然想起中国一个检察官,叫杨斌。在和柴静的采访中她说,她想有一天如果她进了监狱,她也不会很慌乱。

“为什么?”

“因为我坚信(知道)我做的是对的事。”

她当时笑的时候让我印象深刻,虽然在有些人眼里她已经失去所有。但是也许那是一种褪去外壳后的返璞归真。

“政治是短的,历史是长的。”

可是就是那么短的政治,造成的影响怎么影响了人那么长的时间呢?

为什么每一代政治造成的影响,都不能说全然无大错,有的时候甚至让人痛哭流涕呢。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不知道说什么。

9

写完这篇文章天已经亮了。希望这篇文章可以给你带去一些安慰。

因为你说趁着那些老人还没有过世,抓紧抢救那些信息,我想我趁着我的父亲还健在,问了一些事。

而关于中国攻打台湾的事,虽然我并不能公开说什么,但是我这样一个个地问过去,如果有人迟疑了或者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也许最后,就是这些人守住了人性吧。

因为一直在做这件事,所以我想如果真的打仗了我也不会惊慌失措,至少不会像昨天早上那样害怕、茫然。

如果战后我依然活着,也许那又是另一个故事。

但是我又有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一切只是风吹浪过去,我走到书店,已经苍老的书店老板对我说:“所以说你就是年轻。”

然后问我:“今天想找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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