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4

沈然洗完澡，把自己丢到床上，窗帘外已经透进来隐约的亮光，皮肤被热水冲暖，但在地铁月台上待了半天，只觉得骨头缝里都冒着些冷气。

「玥。」她给韩玥发去条语音，一时又没组装好字句，在语音的末尾拖出五秒的空白之后只好撒手。

屏幕竟然很快亮起来，韩玥给她打来电话，她接起电话，趴到枕头上，把手机放在脸旁边。

「到家了？」那头传来韩玥的声音，被信号压缩后而失真，「现场已经恢复了吗？」

「在休息室睡。原本五点四十首班车就要开出，城铁公司多借了两个小时给我们……你已经出发了吗？」

「嗯，早点去，好早点回来，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

「真的不带个人吗？」

「我这是擅自行动，不好再拉着别人。小杉我去过这么多次，不要担心。」韩玥的语气笃定，又问道，「你那边坠亡案，现场怎么样？」

「东西很多，但千头万绪，很难说有什么有用线索。你还记得苏谨吗？」沈然问。

哒，哒，哒，她听到那头传来转向灯的声响，想象韩玥的车头灯正穿过山区的晨雾。即便在空无一人的道路，她也会按规则打灯，总是这样。

「有点印象，那个跟踪狂的案子。莫非死者是……？」电波中拉出一截空白。

「是梁岐。聚餐后喝得烂醉，被推进了轨道。」

她知道现在韩玥的眼睛会微微眯起来，像一只打瞌睡的猫一样。

「那，苏谨怎么样？」

「医院刚出结果，折了两根肋骨。」

「人很难把自己摔成这样。」

「是，所以我很犹豫，像是她，但又很难说得通。」

「我记得当年，苏谨的案子最后没能审下去。」

「对，没人信她会翻供…」那边又传来打灯的声音，沈然问道，「路不好开？」

「没，山路转弯多而已。」隔了会儿她又说，「这个案子的手法好简单，但很蹊跷。除了苏谨，我想不到还有谁这么想要梁岐死。社会关系在查吗？」

「对……在的。」说着说着，沈然感觉脑袋里有根弦断了一样，眼前闪现出一秒钟韩玥开车的画面，她重新睁开眼，看回手机屏幕，通话时长还在一秒一秒叠加，于是她又趴回枕头：「刚刚睡着了。」

「该休息了，躺躺好吧，要不醒来腰痛。」

沈然翻过身，陷入松软的枕头，「给我讲讲吧，你那边现在的景色。」

「山里早晨还蛮冷，玻璃都上雾了，我开了点车上空调。」她小小停顿了一下，「这是进村前最后一条铺装道路，不算难走。刚出发的时候天上还能看到星星，现在天已经亮了。进村的路旁边有条河，能听到水声。」

「山上有很多竹子，整座山毛茸茸的，空气很湿润，如果你来的话应该能闻到什么植被的味道——我闻不了那么清楚。」

「等铺装路结束，可能就快没有信号了，到时候还要往里走十公里。」

韩玥的声音越来越远，恍然间沈然发现自己又睡了一觉，这次梦里甚至有韩玥话里的竹林，她抱歉地翻向手机的一边，「我太困了，又睡着了。」

「你睡吧，刚折腾了一宿。现在是五点四十，下午四点四十之前我会开出来，到时候联系你。」

「好。」沈然盯着手机屏幕，和韩玥在一起的时候，她时而觉得内心有个无法被填满的空洞。她知道那个空洞的由来——不在她自己身上，而在韩玥身上，她的搭档和恋人。在那个夕阳刺入钟楼的日子之后，她就好像走进了一片迷雾森林中，如今几年过去，她觉得她像在林子里走得更深。

「注意安全。晚安。」她想了几秒，最后听自己空洞地说道。

「好，我会的。晚安。」听筒那头韩玥的声音说。

沈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来钟，她打开手机看并没有消息，知道事情大概在平缓进行，又赖了一会儿，爬起来推开办公室的门。警局走廊上车水马龙，几个新人看到她立刻打招呼喊然姐，接着头也不回地向另一边跑去。

她拦住一个人问到小周的行踪，周冉兮的声音就从后头出现了：「然姐，会议室白板上的报告看到了吗？」

沈然摇摇头，「还没来得及过去。」

「昨天我们看到的那枚绀紫色指甲——法医从血液中检出了GHB的成分——酒精加中枢神经抑制剂，致命组合。」小周带她走到敞着门的会议室，「我们也找到了他的购买记录。药瓶上没有第三人的指纹。」

绀紫色的指甲。案件线索一点点回到她的大脑。

「主要死因是什么？」

「说是——心肺组织有生前缺氧的反应，但GHB的剂量并不致死，只是令他在坠落轨道之前已经陷入了意识模糊。」小周翻出尸检报告的信息给她看。

「十三个人的身份也确认好了。」小周递另一张纸给她，「社会关系很分散，从明面上看不到和梁岐或苏谨有什么联系，或许都是普通乘客。」

「苏谨刚从医院回来，笔录还没开始，你要去吗？」

沈然点点头，「我跟你一起去。」

摄像头在一旁运转，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在精力充沛时不会注意到的声响，此刻难受地扎进耳膜。沈然竖起左手挡在耳朵旁边，问：「在昨天晚上之前，你最后一次接触梁岐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第一次开庭之后，我没再和他有过接触。」

「那当时为什么会撤诉？」

苏谨垂着眼帘，看向自己的膝盖，抿了抿嘴，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这和这个案件相关吗？」

「没有直接关系，但知道更多背景信息会对我们办案更有帮助。苏谨，你有权利起诉，也有权利撤诉，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苏谨小小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好像因为呼吸带到了肋骨的疼痛而皱起眉来，「这是件没必要说的事，我不想回答。」

沈然看她一眼，把笔记本电脑放到她面前，点点鼠标打开一段视频，「那好吧，还要请你帮我们辨认一下视频里的人，有没有可能认识死者的？」

苏谨看了眼视频，垂下眼睛，「我和梁岐，不是会互相见朋友的那种关系。」

「只是走个程序。帮我们确认一下昨晚站台上还有没有什么眼熟的人。」

苏谨点头说一句「好」。

苏谨为了看演出经常赶末班车，赶得上便觉得幸运，赶不上也是常有的事。但别的坐地铁末班车的乘客都是什么样子，她并没注意过。这十几分钟的进站画面，她只觉得从很多人那里汲取了疲惫。

沈然和那个周警官在对面盯着她的脸，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眼神只是在监控画面上漂浮，不过很快她看到梁岐在画面中出现，他在闸机口困难地掏了半天地铁卡，重新支起脚步时，已经走得踉踉跄跄了。没多久是提着水桶和清洁工具的家政阿姨，手上只提着一个放雨伞的塑料袋的老大爷，扛着大号行李箱的女孩，还有一些明显刚从办公桌前离开的人。没多久是自己。

是哪一个？她也有点好奇了。她从电视剧里知道一些犯罪心理学，例如人会不自觉地注视自己熟悉的人。但因为这里的每个人她都是陌生的，所以每一个她都看得特别仔细。

是那个拎着游乐园袋子的女孩，还是那个看着眼睛都像是要闭上了的中年阿姨？

一遍视频看完她没有什么线索，视频很快自动从头播放，她在开头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她是最早进站的那一批，挎着单肩包，手上拎着一个硬纸袋，上边写着「越川」的字样。她的卡其色风衣里面是黑色丝质衬衫、灰色长裙，穿一双灰色德训鞋。她张开包袋给安检人员检查了一下，并不像别人那样多少看手机确认一下时间，而是非常熟练地刷卡进站。

这么多人里，她的疲惫是最深的，隔着屏幕苏谨都感受到她呼出的气都带着办公楼浑浊的空气和日光灯的辐射。当她过了闸机转过身来时，苏谨看到她纤细的小臂上，挂着透明塑料伞弯弯的伞柄。

只需要一秒钟，苏谨就知道是她。

「有什么眼熟的人吗？」

苏谨摇头。

「可能认识梁岐的人？」

苏谨再次摇头。

沈然坐在对面看苏谨，她脸色很差，折腾了一宿也是该累了。其实她不指望苏谨从监控中认出谁来，这些人的社会关系都很随机，让她看监控纯粹是碰运气。只是还有谁能像苏谨一样希望梁岐死呢？是很小的可能，例如梁岐还有别的性骚扰受害者也在同一个站台上，或者更小的可能，无差别的激情作案？ 

苏谨一抬头，肋骨的疼痛让她皱了下眉，她对上沈然探究的双眼。医生说肋骨骨折算是很轻微的骨折，好得很快，而且主要靠自己康复，但吊针的效力过去之后，痛意还是弥漫开来。

还好沈然很快说了「今天就到这里」，让她在笔录的末尾签字和抄写承诺。她写完一横一竖，才发现那不是自己名字的「苏」，而是越川的「越」的起笔，连忙将那一横拉长。

越川。她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生怕和警察的对话让自己把它们忘到脑后。3号线的末班车只开到中途的尾生桥，自己原本也是得出站再打车到锦川大道。从中枢广场到尾生桥，中间不过五站，说不定她不会住得离市中心太远，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把伞换回来。

这天仍旧下雨，她在警局门口打上车， 在几百米外的中心警局站下来，坐在站台的金属长椅上。地铁站人来人往，尽管前一晚她被独自留在站台上的时候只觉得阴森恐怖，但此刻反倒让人感觉安全。她在搜索框输入「z市 越川」，搜索结果第一位弹出来「越川律师事务所」，她在律所网站轻而易举地找到她的照片——合伙人，程映桐。

职业照上她着浓妆，身体微微侧着，穿着白色v领上装，颈上戴一串金色的细项链，微笑着看着镜头。和地铁的进站监控里截然不同，但是一个人不难想象的AB面。如果这是A面和B面，那么昨天晚上在身后对自己说话的那个人，又是哪个程映桐呢？

苏谨在页面下方找到咨询电话，试探性地拨过去。今天是周六，但一阵嘟声之后电话还是很快被人接起，那头是礼貌明快的年轻女声，说，这里是越川律所，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她等到车行向中枢大道的方向，踏进一切如常的地铁车厢。

送走苏谨，沈然又参与了一场笔录，只是这一场已经临近傍晚，她感到心不在焉。小周问话的时候她扫一眼自己的手表，已经四点四十。

她递了个眼神给小周，离开询问室，走到门口，在手机上确认韩玥的定位确实没有出现，于是叫了个人过来吩咐道：「叫叶警官过来替我。」

叶梓浩没多久就赶到了，看起来忧心忡忡，见到她便问：「出什么事了，然姐？」

「韩队失联了，我得去找她。」她看看表，「这里的事你和冉兮负责。」

她一边在手机上搜索出导航信息，想到苏谨两个字，心里还是觉得隐隐不安，「找个人跟着苏谨。我会带卫星电话，等我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