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1968:「第十七章:提问」
秋风卷起地面上的落叶,又无力地抛下,给清冷的校园,平添了几分萧瑟。
大学图书馆,成了卫东的避难所,和他秘密的新生之地。这个曾经被他和他的战友们,斥之为“封资修毒草”的最后堡垒,如今,却讽刺地,成了他汲取力量和智慧的唯一源泉。
他坐在阅览室最偏僻的角落里,面前摊开着那本布满灰尘的《逻辑学导论》。他反复地,咀嚼着“精神助产术”那一章节里的每一个字。
他终于明白了,顾惟言在地下室里,是如何将他击溃的。
顾惟言从未正面说过“你们是错的”。他只是不断地提问。
“如果……那么……?”
“这个概念的载体是什么?”
“这在逻辑上,是否自洽?”
他的问题,就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从不攻击病人,只是用探针,精准地、一步步地,引导病人自己,去发现身体内部那个早已溃烂流脓的肿瘤。最终,是病人自己,而不是医生,得出了“我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这个结论。
这种力量,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口号和不容置辩的语录,都要强大一百倍。因为它不寻求“征服”,而导向“自省”。
卫东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智识上的谦卑与渴望。他知道,他要学的,就是这种力量。
他开始了他秘密的“函授”课程。他将自己的问题,小心翼翼地,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每一个问题,都经过了反复的推敲,去除了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个人化信息,将其包装成一个纯粹的、抽象的逻辑学难题。
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当公理A(如:集体至上)与公理B(如:个体实在)从根源上对立时,如何从逻辑上,证明A的虚假,而非仅仅是重复B的正确?”
这个问题,通过王国栋那条沉默而可靠的地下渠道,被送到了顾惟言那里。
与此同时,顾惟言的另一个“课堂”,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李建国的“咨询”,变得越来越频繁,问题,也越来越深入和具体。
“顾教授,”这一次,李建国带来了一个关于“稀缺资源分配”的难题,“冬天快到了,学校仓库里取暖用的煤,不够分。后勤处、保卫科、各个院系的战斗队,都来找我要。按照以前的办法,就是按‘政治重要性’来分配,但每次都搞得怨声载道,互相指责对方搞特殊。你那套理论里,对这种‘分蛋糕’的问题,有没有更高明的办法?”
顾惟言知道,李建国在用现实问题,来考验和压榨《安康》的“实用价值”。
“李主任,”他回答道,“您遇到的,其实不是一个‘分配’问题,而是一个‘信息’问题。您之所以头疼,是因为您缺乏一个有效的机制,来判断‘煤’这个资源,对于每一个部门,其真实的‘价值’和‘需求迫切度’,究竟是多少。”
“什么意思?”
“在现有的模式下,每个部门的最优策略,都是尽可能地夸大自己的需求,因为‘哭闹的孩子有奶吃’。这导致您无法获得真实的信息,只能依靠您的主观判断,也就是所谓的‘政治重要性’,来进行分配。这种分配方式,必然导致资源错配和普遍的不满。”
顾惟言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李建国从未听过的概念。
“《安康》的第三章里,提到了一个原则:价格是传递稀缺性信息的最高效工具。”他解释道,“当然,在目前的环境下,我们不可能建立真正的价格体系。但我们可以模拟一个‘价值交换’的机制。”
“您可以这样做:首先,根据去年冬天的基本用量,给每个部门,都发放一定数额的、不可兑换现金的‘取暖配给券’。这是保障基本需求的‘实物保障轨’,体现了公平。”
李建国专注地听着,没有插话。
“然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顾惟言继续说,“允许各个部门之间,自由地、自愿地,交易他们手中的‘配给券’。您会发现,一个奇妙的现象将会发生。”
“那些对取暖需求不是那么迫切的部门,比如行政办公室,他们可能会愿意,将一部分配给券,‘卖’给那些对取暖需求极度迫切的部门,比如有精密仪器怕冻坏的物理实验室。他们交换的,可能不是钱,而是实验室承诺的、一次设备优先使用权,或者是一批他们更需要的、闲置的桌椅。通过这种自愿的交换,‘煤’这个资源,就会像水一样,自动地、最高效地,流向最需要它、最能发挥其价值的地方。而您,作为管理者,从头到尾,都不需要去猜测谁‘更重要’。是市场,是他们自发的交易,替您完成了最完美的分配。”
李建国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
“价格……信息……自愿交换……”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他像一个第一次接触现代战争的古代将军,忽然明白了,决定战争胜负的,不仅仅是兵力的多寡,更是背后那套看不见的、关于“信息”与“效率”的系统。
“这……这不就是搞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吗?”他本能地,警惕地反问。
“不。”顾惟言的回答,滴水不漏,“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基础,是生产资料的私有制和以剥削为目的的自由交换。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在‘生产资料公有’的前提下,如何利用‘价值信号’这个工具,来最高效地分配‘使用权’。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为了资本增殖,后者是为了公共利益的最大化。这也是《安康》里提到的,在未来社会里,‘货币补充轨’存在的意义——在保障了所有人的基本生存后,用它来高效地满足个性化的、非必需的需求。”
李建国被彻底说服了。他发现,这套理论,不仅能提供颠覆性的哲学思辨,更能提供手术刀般精准的、解决现实管理问题的“技术方案”。他越来越沉迷于这种获取“屠龙之术”的快感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学习的这套“技术”,其每一个环节,都建立在“个体自愿”和“自由选择”这个他最想消灭的“思想内核”之上。
当天晚上,顾惟言在他交给李建国的、关于“稀缺资源分配模型”的正式报告后,不动声色地,藏起了另一张纸条。
“关于意识形态辩论中‘反驳’与‘证伪’的逻辑区别。”
“……在面对一个与我方根本对立的‘公理体系’时(如将‘集体至上’定义为公理A),任何从我方公理体系(如‘个体实在’为公理B)出发的直接反驳,都属于无效辩论,因为双方没有共享的逻辑前提。对其进行‘证伪’的唯一有效路径,是采用苏格拉底式的‘归谬法’。即,暂时接受对方的公理A,并邀请对方,一起将公理A的逻辑,推演到极致,从而使其内在的、自相矛盾的、荒谬的结论,暴露无遗。”
“例如:如果集体至上(A)为真,那么,必然需要一个‘最终解释者’来定义‘集体利益’。这个解释者,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委员会?这个解释者的产生,是基于暴力、血缘还是某种程序?如何保证这个解释者自身的‘个体利益’,不会污染他对‘集体利益’的解释?……当这一系列问题被提出时,对方的公理A,将在其无法自洽的内部结构中,自行崩溃。”
报告像往常一样,被李建国珍藏进了自己的保险柜。而那张纸条,则通过王国栋,辗转地,交到了卫东的手中。
卫东在图书馆那个无人的角落里,读着这张来自“高塔”的、最新的“教材”,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他明白了。顾惟言教给他的,不是一套新的“语录”,而是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不是给他新的“答案”,而是教他如何提出“正确的问题”。
就在这时,张强又一次,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东哥,”他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虑,“不行了!‘井冈山’那帮人,揪着刘建生的事不放。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你被李主任冷处理的消息,现在又开始闹起来了。他们组织了全校范围的‘大辩论’,就在明天下午的大礼堂,点名要批判‘行为决定论’这种右倾翻案风!还要把刘建生,重新拉到台上去!我们这边的好多兄弟都怕了,没人敢出头了。东哥,这次……这次可能真的要完了。”
卫东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的、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的……光亮。
他将那张珍贵的纸条,仔细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仿佛那是一枚冰冷的弹药。
“我知道了。”他对张强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明天的会,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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