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巴塞罗那
我们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寻找贩卖电话卡的商店时,偶然路过一个鱼嘴路口,钟罩状的路灯从各家的阳台边洒下淡黄的光,照亮了一墙涂鸦。
拿出相机纪念着这里第一晚的模样,忽然右前方不远处,一头金发的女人站在酒吧外对着我们打招呼,我初以为是推销我们进去喝一杯,直到目光转移到她身旁背对着我们的男人。那个男人半弓着腰,脱掉裤子将屁股对准我们的相机,猫着眼回头看向我们,确定我们是否记录下了那一刻,女人则一脸骄傲地向我们比起了拇指。
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一刻,我们回敬了拇指便扭头继续寻找电话卡藏身的角落。
这便是我们在巴塞罗那的第一晚。在偶尔泛起麻叶味的街头,一种隐隐的不安催促着我们赶回酒店。
总听说欧洲布满神偷,没想到初来乍到,便有人奉送了手机,即便有着挂在脖子上的防盗线套。一个本地人在地铁开门之际,假意从旁借过,就是那样擦身了几秒,再蓦然垂首,就只剩下了手机壳挂在脖子上。
城市的旧地铁线没有防护栏,在月台之上同对面的人对视,忌惮神偷之余,还要花费一份精力留给自己的身后。城市的街道栽满法国梧桐,一路上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鸽子,白日里饮酒的男人、吸烟的女人,一阵风吹过,或许便闻到一阵酸薄荷味的大麻烟气。这样的一座城市,精致又散漫,浪漫而危险,冲突就像这里的主旋律,那种美建立在一种不稳定的秩序上面。于是人们一边放不下捂紧口袋的手,一边遗失在这里的故事中,在爱与防备间来回拉锯。
电车之内,偶尔有卖艺者拖着音响或乐器,一节一节车厢地演奏来换取钱币。大多数时候只有背包客或者无所事事的人会一脸兴致地欣赏表演,而其他的本地居民往往无动于衷,或低头把玩手机,或者阅读书籍。这让我有些意外,我原以为这里的市民一定总是为“艺术”买账,也许是地铁里的时空太过臃肿,让人无暇知情识趣。
一次在地下通道通勤时,前方的人流滤过一阵阵旋律,我好奇地举起相机,想要明确那声音从何而来。随着越来越深入,前面的人群稍加稀疏一点后,我才知道是一位女士在路边演唱。再近一点,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在离她大约十米的距离时我放下了相机。果然,音乐随即停下。
女人一脸严肃地瞪着我,并用手指指示我留下钱币。这是举起相机的代价。我固然感到不爽,但依然留下了一枚硬币,也没了驻足欣赏或录影的心情。
“Gracias!”
那女人却忽然如沐春风,对我深情致谢。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后方的音乐断tji断续续,不知道是谁又举起了相机。
在巴塞罗那的每一天,都由坚硬的面包与咸嫩的火腿开启。这里的生活过得很慢,人们在九、十点才吃早点。这时街边的咖啡厅,全是坐着享受早餐的人们。尽管是早饭,桌上的啤酒也并不比咖啡少,大多数女性抽着香烟,大家专心致志地吃着面包,聊着天。至于身边路过了谁,早餐之后有什么工作,在那杯啤酒喝完前Ta们漠不关心。
随机掉落的面包屑养活了巴塞罗那一大堆鸽子,它们是这里的第二市民。大多数鸽子都灰羽红爪,长着一圈绿色的围脖。它们在街上漫不经心地摇晃,偶尔任性地无视红绿灯,有时进入一家面包店会碰巧撞见一只鸽子从中踱步出来,它似乎刚买完单。但这些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寻常事,只是我们这些陌生人在大惊小怪。
地中海沙滩是较粗的沙砾,参杂着闪烁的盐砂与石粒。海浪冲刷的部分却变成了拇指大的鹅卵石滩,界限分明。湛蓝的海,黑色的石滩,金黄的沙滩,沿着海岸线舒展成三色画带。
沙滩上有很多背包的白帽男子,手里拿着蓝白条纹的帆布,询问着人们需不需要租借。另有一家人在沙滩上赤脚踢着足球,小男孩总是把球踢向海浪的方向。离岸更远的是十分宽阔的人行道,许多人赤裸着身子漾着海风跑步。
我们在谷歌上于附近找了一家餐厅,点了海鲜饭、鱿鱼圈、通心粉。由于贻贝里的海盐似乎没有处理干净,我吃的所有海鲜饭都咸过了头;蘸着柠檬汁的炸鱿鱼圈倒很少令人失望。
回忆这座城市时,脑里总是闪过它橘红的光影。匆匆赶过这一路,所有发生的故事都好像沉淀、晕染成一种意义明确的橘红色,却剩下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因为碎片的画面而难以明晰集中。
我一直处在这种心情里。
在笃定那种感觉前,我便只能是过客。
思考了很久,暖色的光影大约始于焦糖山上的日落。
我们从桂尔公园出发,沿着环山的公路疾行约半小时,方抵达通往山顶的石阶。于半山腰上已经足够俯瞰大半座巴塞罗那,昨日拜访的宏伟的圣家堂,此时竟也不过一指城堡。目光更远处,则是包围了我们的地中海,曾经的湛蓝在距离的稀释下似是蒙上了白纱。不过这都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尚有一段路要走。
山顶处设立了一个观光台,同一个延伸出去的围台。地上几乎堆满了啤酒罐,人们坐着站着,望着眼前这独一无二的风景,心中便会升腾起表达的心情。有的人表达感情的方法是拍照,有的人是靠与身边的人谈话,有的人则是靠一罐啤酒。
我的每一次登上一座有姓名的山,从来都是为了追云逐日,要么等候日出,要么守候日落。但我登山的心情从读了「世界将我包围」后便改变,之前总觉得一览众山小,心情是宏伟激荡的,在那之后便觉得自己太渺小,“君临天下,也是兵临城下”。我尝试着把自己放小了看,没有那么多的事情必须要存在意义,流失在此刻的风里便是一路攀登的奖励。
日落时分,虽然那天的絮云遮住了落日,但浮上云层的流金仍旧泼洒出来,整座城市原来橘黄的砖瓦便增添了一点粉黛。天空渐变蓝调的时刻,城市便一点一点苏醒了灯火,山顶之上的众心愈加怦然,不远十数里的地中海海面上却也许万籁俱寂。于是,我不由得懊恼手中未拿上啤酒。
更黑一点之后,急促的口哨声先于安保人员从某个地方冒了出来,呼喊着人们在天黑以前下山。
此时的天地已经遁入了克莱因蓝。
巴塞罗那的车水马龙也是橘红颜色,尤其是夜里。
在波盖利亚市场浏览的时候,脑海里会泵发着无比满足的心情,但看到琳琅满目的食物、鲜花、红酒、礼品等被精致包装,打点好在货架上时,那副模样简直让你由衷喜悦。虽然尚未拥有它们,但存在某种类似于“未购买但能够购买”的微妙联系,使它们在那里骚动。
我们在一家火腿店驻足,一共三名店员,一女两男,很像一家三口。得闲的年轻男子借势迎了上来,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
“你们好?你们是中国人吗?欢迎。”
“你好,请问火腿怎么卖的?”
“这一款是五年份的白猪肉,那一款是五年份的黑猪肉。靠右边的是年份更久一点的猪肉。”他一边介绍着货架上的火腿种类,一边指着天花板上悬挂的完整火腿,证明真空袋里火腿的来历。黑猪肉比白猪肉每袋贵上几欧。
没有多加犹豫,我们每人点了几袋直接走向了收银机。小哥似是尚在等待砍价,眼看着我们抱了一怀的火腿,忙不迭跟了上来。取走我们护照的时候,白牙一览无余,乐开了花。
天色将晚,从市场里出来,街灯已经播下了一路橘黄,由于城市规划的比较方整,每条马路都显得十分的长,落日可以从街道的那头照亮到这头,黄灯在梧桐树叶拼凑的间隙里波光粼粼。
街道中间额外铺设了一条人行道,这道上全是搭好篷顶的清吧或Café。西班牙有一种装饰用的“灯火”,在长条状的玻璃圆筒里点燃明火,火舌附着在杯壁上影影绰绰地舔上来,在落日告别后的街道上,它们延续着这片大地的余温。
我们在一家超市里慕名找到一家橘汁自助机,客人可以选择三种尺寸的瓶子,榨汁机上方是一个楔形漏斗,承放着一颗颗圆润的新鲜橘子。亲眼见证到橘子被筛选下来,榨成橘汁流入瓶中,再喝入胃里,留下源远流长的酸甜的同时,还有一种享有知情权的满足感。
在赶回酒店的路上,我们幸运的邂逅了本地的守护神节。最初礼炮的轰鸣让我误会忽然身陷战地现场,直到定睛认准原来只是一队游行的礼兵。在一家教堂的背后是一块广场,广场上搭建了一个临时舞台,台上是一支乐队,台下站定着一圈路过的人。走近之后,才发现人群之内,是随音乐律动的人们,看样子是如我们一般不期而遇的人。
主唱松开握紧吉他的手,挥舞着示意人们来尽情跳舞吧。
舞池内的人因而更加肆无忌惮了。
忽然,一个身着皮衣,留着白色络腮胡的大叔拍了拍我。
“上去跳吧,兄弟。你看着很高兴。”
“不了吧,我还有一群同伴。”
他回头看了看我身后,深邃的眼睛流露着笑意。
“为什么不一起跳呢?你们是一对吗?” 他指了指我和另一位学姐。
“不不不,我们是朋友。”
“你们来自哪里?”
“中国。”
“噢,真不错。”
“你呢?”
“我是波兰人,但我来自美国,哈哈。事实上,我还会说一点中文。 你好吗?呵呵。”
大家笑意盎然,舞曲也变得越来越热烈。我们沉默着欣赏了好一会,舞池里年轻的情侣,白发的伴侣,还有带着小孩的夫妇,都牵着熟悉的、陌生的手,快乐就像流水一样,无论人们是何民族。
波兰大叔忽然扭过头,拍了拍我。
“为什么不上去跳呢?” “you can love anyway,呵呵”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非母语的浪漫,以至于忽然愣了神。
在舞池里的人手拖手进行着长长的接龙时,我们终于决定参与进去。舞台的光影被人群切割地更加斑驳,在一片嘈杂中已然不知道牵住的是谁的手,就那样任凭自己被裹挟,任由自己在快乐里流浪。
再出来时,波兰大叔已不知踪影。
在巴萨孔院的中文课上我们认识了另一位朋友。
“你们好,我是Alex,我是厨师,我来自意大利。”他读着卡片上的汉字,念着预制的自我介绍。他一副二十余岁的面孔,极难令人联想到他会是一名厨师。
“Ciao!我的名字是AK。” AK迫不及待展示了自己二外课上还残留的意大利语。
“Wow,你的意大利语很好!”
“哈哈,谢谢。你平时住巴萨吗?”
“是的,我在这里工作。厨师。”
“为什么会想学中文?”
“我有一个很好的中国朋友,他经常来找我玩,我也去过几次中国。”
听到他曾去过中国,我们饶有兴致地追问是哪里。但他说了几次,才终于弄明白是湖南。
“喔,湖南。离我的城市很近,我在重庆。”
之后的聊天我几乎淡忘了,但仍旧记得他推荐我们去吃巴萨刚开的饺子店,名唤 Dumpling Xi。
离开这座城市时,拖着行李乘坐酒店摇摇欲坠的电梯。它总会在抵达一个目的层时,毫无征兆地抖动,像一个瞌睡的人猛然颤抖一样。巴塞罗那整座城市的电梯都没有关门键,只能安静等待它自动闭门。巴萨的地铁也是手动开关,同样只能选择开启,最后等待自动关闭。
你可以选择不为别人按下开门键,但你没有将门提前关上的权利。这样一座城市,使你紧张,叫你迷失,到最后,一切语言都消失在莞尔一笑的时刻里。
离开的时候竟然撞见了Dumpling Xi,拍下相片发给了Alex,他回复了一个饺子表情包,约定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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