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战与现实操控:人际权力游戏中的隐形控制机制

Herstory2025
·
·
IPFS
本文聚焦于当代人际与组织关系中两类常见却隐蔽的操控机制:认知战与现实操控。文章通过批判社会理论视角,揭示语言、情绪与叙事如何被用于重塑个体认知,压制表达与反抗,从而维持既有权力结构。最后,文章提出个体可通过语言命名、表达练习与情绪节奏控制等实践,逐步重建主观主权与现实锚定,抵抗“非暴力”式的深层控制。

在当代社会的人际结构与组织实践中,控制不再主要依赖显性权力或外在暴力,而往往以非物理化、日常化的方式嵌入交流与互动过程之中。尤其在语言、认知与情境建构层面,操控行为表现出更为隐蔽、内化与常态化的特征。本文旨在剖析其中两种关键的操控机制——认知战(Cognitive Warfare)与现实操控(Reality Manipulation)——它们通过干扰主体对现实的理解与感知,重塑其判断力与行动空间,进而在不动声色中维系特定关系权力结构。

一、认知战:操控认知框架以实现关系控制

认知战本质上是一种话语型心理控制策略。它并不依赖外在暴力或直接威胁,而是通过影响个体对自身、他人及现实的认知结构,使其逐步失去判断力、表达能力与反抗意志。这种机制常在亲密关系、职场互动、家庭对话中以“好意”或“理性”的面貌出现,因而极具隐蔽性。

在日常互动中,认知战常以几种典型话语形式表现其控制逻辑。其一,是对情绪的否定。例如,当个体表达被冒犯或伤害时,操控者往往回应“你太敏感了”,这一否定话术不直接反驳事件本身,而是质疑感受本身的正当性,从而瓦解当事人对自身经验的信任。其二,是意图否认。操控者在言语或行为中造成明显侵害后,往往补上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借由模糊责任与解释模棱两可的策略,使责任界线变得含混不清,进而转移冲突焦点。第三种方式则是框架反转。当受害者试图抗议或表达边界时,对方则以“你太情绪化了”反击,将问题从加害行为转移至受害者的人格特质,藉此取消其话语的合理性。最后,最具破坏性的控制策略往往是话语霸权——例如“我是为你好”。这类道德型语言看似温和,实则构成对个体选择权和判断力的剥夺,使反抗变得“有罪”而难以成立。

正如福柯(Foucault, 1980)指出,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方式已从肉体压迫转向对话语与认知框架的规训,控制并不依赖显性的惩罚,而是通过建构“什么可以被说”、“谁有资格说”来界定主观经验的边界。在此结构中,个体对自我经验的怀疑正是被驯化的结果。与此类似,巴特勒(Butler, 1997)亦强调,话语不仅描述现实,更构成现实。个体在不断被命名为“敏感”或“情绪化”的过程中,也逐渐被构建为“不可信赖的主体”,其语言表达被边缘化,甚至被结构性地撤销。

认知战之所以有效,正是因为它不以攻击或暴力为表现形式,而是以“关心”、“理性”、“正常”的姿态出现。受害者在此过程中往往陷入自我怀疑、自我责备与语言失能的状态,最终失去对自身经验与现实判断的信任。这种“非暴力”的控制机制,不仅在关系层面造成压迫,更在深层上侵蚀个体的主观世界。

二、现实操控:控制“什么是真实”以维持关系支配

相较于认知战所实施的微观认知干预,现实操控更多体现于宏观层面的叙事权与话语支配。其核心在于操纵互动情境、群体反应以及社会评价体系,从而重构“什么是真实”、“谁有权命名”的权力分布,使个体逐渐在现实中失语、失位乃至失效。这种机制并非通过直接行为命令实现控制,而是通过改变“什么可以被说”、“什么被视为正当”来界定现实的语法,从而塑造个体的可见性与可说性。

现实操控的典型表现之一是群体默契的制造。在某些互动场域中,当个体表达异议或指陈伤害时,周围人选择沉默、忽视或不回应。这种集体性静默不仅构建出“只有我觉得不对”的孤立认知,还促使个体产生“认知偏差源自自己”的错觉。这一机制可被视为Goffman(1974)所言的“框架维持工作”(frame maintenance),即社会系统通过对“应当感受什么”的微调,使个体主动压制非一致性经验。

另一种策略是框架塑造,即将结构性压迫与不对等关系转化为个体的“问题”,例如情绪不稳、抗压性差或心理障碍。这种话语策略不仅实现了对责任的重置,也构成了典型的病理化与去政治化(depoliticization)操作。正如Arendt(1969)在论述现代权力机制时指出的,最危险的控制方式并不在于显性暴力,而在于以“系统性合理性”之名,取消异议与行动的空间。

此外,发言权的垄断机制广泛存在于组织、家庭与等级明确的社交结构中。在这些场域中,通常由权力持有者界定“何为问题”,一旦受害者试图表达,便容易被归类为“过激”、“情绪化”或“不成熟”,其话语被结构性削弱。最后,情境操纵则通过操控对话节奏、空间氛围或语境切换等方式,使反抗者被拖入“表达失效”的局势,使其话语在逻辑或情感层面均被剥离有效性。

现实操控的本质,在于系统性剥夺个体的“现实叙述权”。其最终效果并非制造表层的认同,而是让个体陷入主观层面的疲惫、怀疑与崩溃,形成“真相说不清”、“再说也没用”的深层认知遮蔽。这种以“秩序”为名实施的控制策略,正是现代社会中最常见也最危险的日常暴力形式之一。

三、为何这类操控机制如此普遍?——关于“非暴力控制”的结构基础

无论是以心理语言为手段的认知战,还是通过操纵氛围与话语权实现的现实操控,其高频率发生与深度隐蔽性,并非仅源自个别行为者的操控倾向,而是反映出一种已被制度化、文化化的权力运行逻辑。这种“非暴力控制机制”早已嵌入现代社会的日常交往、组织治理与权力分配之中,构成社会秩序运作的隐性支柱。

首先,这类操控方式之所以具有高度“适配性”,是因为它与当代社会所崇尚的“理性”“克制”“非对抗”的交往规范深度契合。与传统依赖肉体压迫或情绪爆发的暴力不同,认知战与现实操控以“关心”“中立”“事实陈述”或“善意提醒”的形式出现,使其得以在“文明话语”内部运行而不被识别为暴力。这正体现了Bourdieu(1991)所提出的“象征暴力”机制:控制者通过操控意义结构,使支配关系被视为合理、自然,进而让被压迫者“心甘情愿”地参与自身的驯化过程。

其次,这一机制之所以高效,在于它的控制路径发生了质变:不再依赖外部持续施压,而是通过唤起个体的羞耻、自我否定与内在封闭,转化为一种内化的权力逻辑。个体在遭遇操控后往往无法确认伤害的正当性,也难以为自我设防提供社会承认,最终陷入“沉默-羞耻-失效”的心理闭环。这种通过语言与规范引导而非强制命令实现的顺从,亦是葛兰西(Gramsci, 1971)“文化霸权”概念的现实体现:权力通过文化与话语构建共识,使主导结构得以维持而无需依赖暴力压制。

更为关键的是,在父权家庭、科层组织与等级制社会中,这类非暴力操控机制不仅被广泛应用,更被制度化地维持。它不仅服务于权力的延续,更为集体秩序提供“和谐”的伪象。例如,当受害者试图表达自身经验时,常常被贴上“情绪化”“不成熟”“敏感过度”的标签。这种标签操作不仅削弱其发言正当性,还进一步将其边缘化。Ahmed(2014)指出,这种“情绪政治”是现代组织中维稳逻辑的一部分:通过规训表达的方式来规训人本身。

因此,认知战与现实操控并非边缘现象,而是一种深层结构性机制,它们之所以难以识别,正是因为它们表面上符合主流交往逻辑;它们之所以危险,则在于其能力在于无声中瓦解个体的主体性、现实判断力与关系抵抗空间。

四、从识别到实践反思:个体如何重建语言与主权

认知战与现实操控之所以难以识别,并非因为其强度不够,而是因为它们往往披着“关心”“理性”“客观”的外衣,悄无声息地瓦解个体的表达能力、现实感知与自我信任感。识别其存在只是抵抗的起点,更关键的是,在实践中重建被剥夺的语言权力、情绪主权与现实锚定能力。

首先,个体需主动在日常经验中开展“语言命名”练习,将“哪里不对劲”的模糊感受转化为清晰的结构性语言。例如,当听到“你太敏感了”之类话语时,可以训练自己在意识层面将其识别为“情绪否定型认知干预”,从而阻断其进入自我评价系统的路径。这种命名操作不仅是对控制话语的识别,更是对主体性边界的再建构。正如Freire(1970)所强调,命名世界(to name the world)是被压迫者意识觉醒的第一步。

其次,在遭遇现实操控所造成的表达困境时,个体常陷入“说不清”“讲了也没用”的感知瘫痪状态。此时,“表达”应被理解为一种实践行为,而非结果指标。即使只是对自己写作、记录,或与信任对象交谈,也是一种抵抗“失语”的主权行为。bell hooks(2000)指出,在压迫性结构中,语言即为生存手段、界限标示与自我救赎之路——发声不仅是沟通,更是夺回应有位置的一种方式。

此外,操控往往通过情境节奏与互动氛围运行。因此,实践中的微型反制动作极为关键。个体可以通过“延迟回应”“拒绝被节奏绑架”“安静地命名问题”等策略,逐步中断被操控语言结构所设定的路径,保护自身情绪完整性。Ahmed(2014)亦指出,在权力话语中,“说出经验”本身即是一种政治行动,它不仅恢复个体的感知主权,也打破了结构制造的“不可说性”。因此,反操控的实践不必是激烈对抗,而是持续性的语言觉醒与日常训练。在这一过程中,个体不再仅仅是经验的被动承载者,而成为现实的共同建构者。

最终,反操控的实践不在于压倒对方或获得外部胜利,而在于个体对自身感受、语言与判断力的持续信任与回归。当个体得以重新锚定于自身的情绪节奏与意义结构之中,操控就失去了其最深层的效力。因为唯有在内在主权得以确立的基础上,个体才能在“表面和谐”的社会关系中保持清醒,识别控制、拒绝同化,并以不动声色的方式捍卫自身的真实与自由。


参考文献

Ahmed, S. (2014). The cultural politics of emotion (2nd ed.).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Arendt, H. (1969). On violence. Harcourt Brace.
Bourdieu, P. (1991). 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Freire, P. (1970). Pedagogy of the oppressed. Herder and Herder.
Goffman, E. (1974). Frame analysis: An essay on the organization of experienc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Gramsci, A. (1971). 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hooks, b. (2000). Talking back: Thinking feminist, thinking black. South End Press.

CC BY-NC-ND 4.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Herstory2025Rewire the Future
  • 选集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