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退出父权结构的不可逆趋势与社会影响

Herstory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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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从中国及东亚的统计数据与个体经验出发,分析当代女性集体退出恋爱、婚姻与生育结构的趋势。指出这不是“低欲望”,而是在情绪劳动失衡、亲密关系不平等、房价与育儿成本高企、职场惩罚生育等条件下的理性选择。女性通过“不参与”来拒绝被消耗,这一静默革命正在重塑亲密关系模式、家庭形态、人口结构与性别秩序,推动社会从父权制向以平等合作为特征的“伙伴关系社会”缓慢过渡。

一、东亚女性集体退出婚恋生育结构的现象

近年来,在东亚社会(特别是中国大陆)出现了女性集体退出恋爱、婚姻、生育结构的显著趋势。这一现象首先体现在结婚率和生育率的大幅下降,以及单身人口的激增。以中国为例,官方统计显示结婚登记人数持续走低:2022年全国结婚登记仅为683.3万对,较上一年减少10.5%,并创下自1986年有记录以来的新低。与2013年结婚登记1346.9万对的峰值相比,短短9年间结婚对数几乎腰斩,下降了49.3%。初婚更是大幅推迟且人数骤减。2020年中国平均初婚年龄已达28.67岁,比2010年晚了近3.8岁。2022年全国初婚人数首次跌破1100万人大关,比2013年的峰值下降了55.9%。不仅在中国,大龄未婚已成为东亚普遍现象。韩国女性初婚平均年龄在2024年升至31.6岁,男性为33.9岁,晚婚成为新常态。自2021年起,韩国每年40多岁女性初婚人数竟已超过20多岁女性初婚人数,可见年青一代对传统早婚模式的颠覆程度。

与婚姻减少相伴,单身人群和非家庭化趋势明显上升。中国第七次人口普查和相关统计年鉴显示,2020年约51.3%的25–29岁适婚青年仍未婚,这一比例比十年前大幅提高。相应地,单人家庭迅速增加。2000年时中国仅2.5%的家庭户为独居户,但到2020年这一比例攀升至25.4%,每四个家庭就有一个是独居。虽然2022年独居户比例略降至16.8%(可能由于疫情期间短暂同住增加),但展望未来,机构预测到2030年中国独居人口将达1.5–2亿人,其中20–39岁的年轻独居者有望达到4,000–7,000万。类似地,日本和韩国的独居和终身未婚率也在上升。日本2015年有约23%的男性和14%的女性在50岁时从未结婚;预计2030年前后这一“终生未婚”比例还将继续走高。东亚几乎所有经济体的总和生育率都跌至超低水平:韩国2024年总和生育率仅0.75,创全球新低;中国2022年的生育率也降至1.09,在人口过亿的国家中最低。在香港这样的发达城市,2022年无子女性比例高达43.2%,平均每名女性仅生0.9个孩子。不婚不育已非少数人的选择,而是相当规模的社会现象。

更值得关注的是,女性相比男性表现出更强烈的退出倾向。共青团中央某研究中心对1995–2009年出生的中国Z世代婚恋观调查发现,表示“不想结婚”的女性比例显著高于男性,女性对婚姻的拒绝意愿比同龄男性高出19个百分点。经济发达地区的青年不婚比例更高:一项调查显示,一线城市有14.4%的青年明确表示不会结婚,比中小城市高出近8个百分点。在韩国,一个被称为“4B”的激进女权运动更是倡导“四不”原则:不约会、不性爱、不婚姻、不生育。尽管采取如此极端立场的只是少数,但它反映了相当一部分年轻女性对父权制下传统亲密关系的失望与抗拒。总体而言,东亚女性正在集体放弃传统父权制规定的人生路径——拒绝将恋爱、结婚、生子视为人生必经阶段,而是选择单身独立或推迟乃至放弃生育。这一新趋势已引发广泛讨论,人们将其形容为女性从父权结构中“淡出”甚至“出走”的运动。

二、女性退出父权结构的深层动因分析

为什么越来越多女性选择退出传统的婚恋生育结构? 其背后有着复杂而深层的原因,可从情感劳动负担、亲密关系中的不平等、经济与心理成本以及女性主体性的觉醒等多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沉重的情绪和家务劳动负担让女性对亲密关系心生倦意。在父权制传统中,女性不仅承担繁重的家务和育儿工作,还扮演着家庭“情感管理者”的角色,付出大量隐形的情绪劳动。调查数据表明,即使在男女收入相当的双职工家庭中,女性承担的家务和照料时间仍显著多于男性。中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的抽样调查显示,中国女性日均家务劳动时间为154分钟,差不多是男性的两倍。即便女性在职场投入与男性相当,她们下班后往往还要承担“第二轮工作”——料理家务、照顾家人,鲜有喘息。更难量化的是情绪劳动,例如时刻留意家庭成员的需求、调节伴侣的情绪、维持家庭关系和睦等。这类劳动往往被视作女性的“本能”职责而不被男性察觉和认可。长期下来,女性在心理上不堪重负:许多妻子感到自己成了家中那个永远操心的人,为大家安排好一切却得不到感激,累积的不满最终演变为对伴侣“一点就着”的情绪爆发。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不少女性开始质疑婚姻的价值:如果婚姻意味着无休止的付出与操劳,而丈夫却习以为常、不愿分担,那么不进入婚姻反而成了一种解脱。

其次,亲密关系结构中的不平等使女性对婚姻心存顾虑。在传统观念下,婚姻常常并非平权的伙伴关系,女性地位和话语权相对弱势。这种不平等既表现在经济层面,也体现在日常互动中。例如,家庭决策权往往由男性主导,女性的诉求被边缘化;在情感交流上,不少男性缺乏培养共情和沟通的意识,忽视伴侣的情感需求,导致婚姻质量下降。中国的婚姻大数据分析表明,在婚姻关系中女性主观感受到的关系质量往往低于男性,这是导致女性更可能提出离婚的原因之一。一些女性担心结婚会使自己陷入类似父辈那样的不对等关系:丈夫理所当然地享受妻子的照料,却不愿意在情感和家务上付出同等努力。当代年轻女性普遍期待情感共鸣与共同成长的关系,但许多男性仍停留在传统角色中,情感表达和家务技能不足以支撑现代婚姻需要。这种预期落差让女性对迈入婚姻心生犹豫:如果找不到一个在情感和责任上真正平等的伴侣,她们宁愿选择不结婚。

第三,经济与心理成本的考量使不少女性对婚育敬而远之。现代社会抚育子女和维持家庭的成本高昂,在东亚尤为突出。许多中国年轻人把“结婚、生子、买房买车”等看作难以承受的沉重财务负担。正如一位32岁的中国东北未婚男子坦言:“婚姻、孩子和房贷车贷都是未来的负债,在经济下行压力下,与其增加支出不如选择单身”。这番话也代表了不少年轻女性的心声:如果没有经济保障,贸然结婚生子无异于透支未来。房价居高不下、育儿和教育开支庞大,使得“养娃成本”成为横亘在婚育面前的一座大山。即使在相对富裕的阶层,女性也要权衡结婚生子的机会成本。职业女性往往担心婚育会中断甚至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在职场中,已婚已育女性常遭遇隐形歧视,用人单位更偏好未婚女性。这迫使许多女性推迟婚龄以先立足职场,甚至有人放弃婚育以专注事业。正如有韩国职业女性指出的,“不恋爱是为了更专注工作,这并非受某个运动影响,而是当代现实”。当婚姻不再是女性获取经济保障的必要途径,反而可能带来经济不确定性时,理性的女性会重新审视婚姻的性价比。

第四,女性主体性的觉醒和观念转变是更深层的驱动力。随着教育普及和思想开放,东亚年轻一代女性的性别意识和自我意识显著提升。在中国,女性高等教育入学率已与男性持平甚至略超,2019年高校在读研究生中女性比例达到50.6%。受过良好教育、经济独立的女性,对人生有了更多自主规划的可能,也更加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许多当代女性不再把结婚生子视为人生必修课,而是强调“自己的幸福要摆在第一位”。她们更愿意将时间精力投入事业发展、兴趣爱好、自我提升等领域,而非围着传统家庭角色打转。这种主体性的觉醒使女性敢于突破社会期望,选择单身、不婚或不育等非传统人生道路。在社交媒体上,不少女孩公开表达“不婚不育照样精彩”的理念,互相强化了这样的价值观。一些曾经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观念如今得到年轻女性的认同,如“不婚不育保平安”——与其嫁错人、经历婚姻不幸,不如不婚不育以求身心平安。再如韩国“逃离高跟鞋”“脱下紧身衣”等运动,折射出女性对抗审美桎梏、拒绝取悦男性凝视的自主意识。这些观念变化都指向同一趋势:女性更加重视自身感受和权利,对不利于自身发展的父权制关系模式日益丧失耐心。

第五,对婚姻风险的认知提高也让女性裹足不前。现代传媒和亲友圈的信息交流,使女性更清楚地看到婚姻可能隐藏的各种风险,包括婚姻破裂、婚内暴力、出轨背叛等。过去这些被视为隐私的负面经历如今被越来越多女性大胆分享。例如,中国社交平台上离婚女性开始晒出离婚后的快乐生活,甚至把离婚证戏称为“解脱的快乐证”。这种分享一方面减少了离婚的羞耻感,另一方面也让未婚女性目睹了不幸婚姻的代价,加深了对婚姻稳定性缺失的担忧。再加上中国近年离婚率居高不下且七成以上离婚申请由女性提出的事实(最高法司法大数据:2016–2017年73.4%的离婚诉讼由女性发起),更让女性意识到婚姻并非童话,反而有相当概率以失败告终。可以说,理智且风险意识更强的一代女性,正是基于上述种种动因权衡后,主动选择退出或延缓进入父权制亲密关系。

三、“退出”趋势的不可逆性及其逻辑

综合上述动因,女性集体退出父权结构的趋势呈现出相当的不可逆性,即即便未来客观条件有所改变,这一代女性做出的集体抉择很可能难以完全扭转。这种不可逆性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女性已经找到了优于父权婚姻结构的替代方案,再次回归旧模式的意愿低。现代社会为单身女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和发展空间:就业机会的增加和法律地位的提升,使单身女性可以不依赖婚姻而获得经济保障和社会认同。越来越多女性拥有稳定的职业、生存技能和社交网络,单身生活不仅可行而且有质感。例如,许多独身女性通过兴趣社群、闺蜜友谊获得情感支持,通过理财投资和职业发展实现经济自由。中国媒体报道的一些都市单身女性过着充实的独居生活:按自己喜好布置公寓、下班后享受独处的静谧,手机互联网又让她们与朋友保持联系,丝毫不感到孤单。这些女性从独身生活中体验到完全自主和自由的满足感。相较之下,如果进入传统婚姻,她们反而要牺牲这种自由,承担额外责任。因此,在单身和婚姻两种方案中,许多女性发现单身的总体福利更高。除非未来婚姻能提供远超当下的回报,否则她们没有强烈动机放弃现有的美好单身生活。这使得女性退出婚姻并非权宜之计,而是一种经过理性比较后的优选路径,自然不会轻易逆转。

二是婚姻关系对女性的收益在下降,而成本和风险在上升,令婚姻的吸引力结构性减弱。传统上,婚姻对女性的主要“收益”在于经济供养和社会地位保障。但在当代东亚,女性经济独立性增强,婚姻的物质保障功能已不再突出。同时,婚姻的情感收益也因性别不平等而打折:许多妻子在婚姻中感受不到应有的关爱和理解,反而经常处于情感亏损状态。相反,婚姻的潜在“代价”却真实可见——中断事业、增加压力、甚至遭遇不公和暴力。可以说,当代女性衡量婚姻的成本-收益时,往往发现投入产出不成正比。例如,一些女性朋友在吐槽中直言:“结婚还不如单身自在,嫁人仿佛多了个大儿子要照顾”。这并非玩笑:研究表明,在许多婚姻中女性承担主要照料职责,而丈夫在家庭事务上付出有限,婚姻对女性成了“净成本”。既然如此,女性减少乃至放弃对婚姻的投资就是理性的选择。并且,这种选择一旦发生,将自我强化:随着更多女性成功走出传统框架、过上不错的单身生活,婚姻的相对吸引力会进一步降低,从而难以回到过去普遍依赖婚姻的状态。

三是结构性风险的上升使女性对婚育的戒备心一经形成便很难消除。这里的风险既包括宏观层面的社会风险,也包括婚姻关系内部的不确定性。在宏观上,人口结构的变化可能使婚育环境更不友好。比如男性大量过剩和婚姻挤压的存在,可能引发婚恋市场竞争激化、彩礼攀升、婚配质量下降等问题。女性目睹或听闻一些地区出现为了结婚而高价买房、支付厚礼甚至非法新娘买卖的现象,自然更加警惕婚姻交易化带来的伤害。在婚姻内部,前述那种女性承担过多而男性改变不足的状况短期内难有根本改观。即使政府提倡“男性多分担家务育儿”,社会观念转变也需要漫长过程,目前多数东亚家庭中性别分工的不平等依然根深蒂固。因此女性合理预期到,一旦进入婚姻,很可能重蹈前人覆辙,被卷入压榨式的家庭角色。此外,离婚难题也是一大隐忧。尽管法律提供保障,但现实中女性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结束一段破裂婚姻(中国实行离婚冷静期、离婚诉讼耗时费力等)。这意味着婚姻对女性而言具有一定不可逆风险:一旦踏入,退出成本高昂。综合这些因素,女性形成了对婚育的结构性戒备心理,不会因一时舆论或政策风向而轻易改变。这种心理一旦形成,很可能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观念,在她们身上持续终生,并影响下一代。

值得注意的是,各国政府虽然已意识到年轻人不婚不育趋势,但迄今的政策拉动效果有限,也从侧面印证了此趋势的不可逆特征。例如,中国一些地方出台鼓励早婚早育的小额补贴政策——浙江常山县曾宣布给予25岁及以下初婚新娘人民币1000元奖励,希望提高结婚率。但这一举措在网上招致嘲讽,不少网友反问:“结婚要是真有好处,何须政府花钱来催?”。事实证明,此类激励杯水车薪,难以改变年轻人的选择。同样地,韩国和日本过去十多年投入巨资鼓励生育,包括发放育儿津贴、提供购房优惠等,但出生率依然连创新低。当个人理性选择与国家政策引导发生冲突时,前者往往占上风。这表明当前女性退出父权制婚育模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并非一时风潮。总之,女性集体退出的趋势已经形成自身动力,除非父权结构发生根本改变,否则单靠外力难以扭转。这一趋势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将持续下去,并深刻地重塑社会的人口和性别版图。

四、男性群体所受的冲击与应对困境

女性大规模退出婚恋生育结构,不仅改变了女性自身的人生轨迹,也给男性群体带来了多方面的冲击和挑战。首先,“婚姻挤压”导致男性身份危机加剧。在传统观念中,男性的社会角色很大程度上围绕婚姻和家庭展开: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被视为男性走向成熟和获得社会认可的标志。然而,当大量适龄女性选择不婚或晚婚,许多男性将不得不面临无妻无子的人生。中国由于过去出生性别比长期失衡,男性“剩余”问题本已严峻。有统计预测,在未来二三十年内,将有3,000万左右的中国男性可能找不到配偶。这意味着平均每年有上百万男性“被剩下”。虽然部分男性可以通过下降择偶年龄(娶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女性)或跨国婚姻等途径找到另一半,但总体上男性群体中终身未婚的比例势必上升。例如,截至2015年,中国35-59岁男性的未婚率已达4%,同年龄段女性仅0.4%。农村底层和低学历男性受到的冲击尤为严重——这些群体本就婚配竞争力低,如今女性更少、要求更高,使他们几乎无望结婚。对于这些被婚姻市场淘汰的男性而言,他们面临的不仅是生活伴侣的缺失,还有深刻的身份认同危机:传统教导他们“男人必须成家”,可现实却不再给予每个人这样的机会。这种落差可能动摇部分男性的自尊和人生意义感。

其次,亲密关系中男性能力短板被放大,暴露出适应问题。在父权结构中,男性往往习惯于扮演主要经济提供者角色,而女性承担情感照料和家庭管理。因此许多男性并未培养足够的情感沟通、家务料理等关系维系能力。当女性开始拒绝不平等的关系、要求更高水平的伴侣时,男性在亲密关系中的短板就明显暴露出来。很多男性发现,面对独立自主的新一代女性,过去那套“大男子主义”的模式行不通了。如果无法在情感支持、尊重平等、家务分担等方面有所提升,他们很难赢得女性青睐或维持长期关系。这对男性提出了前所未有的自我改变要求,而短期内并非所有男性都能迅速适应。一些已婚男性也感受到压力:妻子们不再无条件忍耐,而是敢于提出诉求甚至选择离开。据统计,中国近年离婚诉讼约70%由女性提出,表明女性不愿再委曲求全,婚姻中男性若不成长将可能失去家庭。这种状况让不少男性陷入迷茫:他们需要重新学习如何与女性建立平等而有质量的关系——这包括倾听和尊重女性的声音、分担日常琐事、调整自身的性别观念等。然而观念和能力的转变非朝夕可成,在这个过渡期,男性的无措感和被动心理明显增强。很多男性开始意识到,以往靠社会赋予的性别权威过日子的时代结束了,未来的两性关系需要新的男性气质,这对他们既是挑战也是未知领域。

第三,大量男性面临孤独问题和情感支持缺失。婚姻传统上为男性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情感依托和生活管理支持——妻子往往照顾男性的生活起居、充当倾诉对象和情感安慰来源。当越来越多男性无法进入婚姻或婚姻维持时间缩短时,不少男性将直面单身生活的孤独。尤其是在东亚文化中,成年男性的社交和情感支持网络相对有限,许多人习惯把心理情感需求寄托于伴侣。一旦长期单身,他们可能缺乏应对孤寂的技巧。中国媒体报道,一些都市单身男性在春节等节假日期间倍感失落,因为他人都合家团圆而自己形单影只。当然,也有男性努力适应独居,通过发展兴趣、与朋友聚会等排解寂寞。但总体而言,男性的独身生活适应度可能低于女性,因为传统角色分工使很多男性在生活自理和情感表达方面相对欠缺。当女性普遍“退出”婚姻后,一部分男性将出现“找不到伴侣也不知如何自处”的困境。社会需要关注这一潜在的心理健康问题:独居男性群体的抑郁、酗酒等风险可能上升。如果缺乏及时引导和支持,这种大规模的男性孤独现象可能演变为更严重的社会问题。

最后,值得警惕的是,一些男性对女性退出趋势产生了抵触和反弹情绪,甚至引发反女权思潮。在女性觉醒并争取自主的同时,部分男性并未同步更新观念,反而将两性关系的困境归咎于女权主义。近年来中国网络上充斥着对所谓“女权”的攻击,一些男性网友把找不到对象、情场失意的怨气发泄为对女性群体的敌意。这种线上“男性主义”亚文化(英文称“数字男性圈”)日益盛行,其特点是把男性自身的问题归结为女性过于挑剔或女权破坏传统。他们在社交媒体和论坛上掀起针对女性的辱骂和骚扰,例如对勇敢发声的女性冠以侮辱性称号,将平权主张污名化为仇男。一位中国脱口秀女演员杨笠仅仅调侃了男性的自信心,就遭遇铺天盖地的网络攻击,许多男性指责她“侮辱男人”“是极端女权”,甚至给她的支持者起外号叫“塔利班”(影射极端恐怖组织)。韩国的情况亦类似,“女权”一词在近年演变成男性眼中带有贬义的标签,公开宣称女性主义立场甚至会遭到报复。韩国现任总统在竞选中迎合了部分年轻男性的情绪,否认性别歧视的存在、声称要取消女性家庭部,以讨好反女权选民。这种性别对立的加剧,无疑是女性退出父权结构的一个伴生影响:当男性感到自身传统特权被剥夺,且缺乏正确认知时,容易走向对抗而非反思。这既不利于两性合作解决问题,也可能进一步激化社会矛盾。可以说,女性的“退出”对男性提出了时代考题:他们要么选择转型,与女性建立新型平等关系;要么选择对立,在怨恨中愈发边缘化自己。这个群体内部目前尚在摸索和分化,社会也应提供引导,让男性走出狭隘的性别观,适应新现实。

五、未来婚恋关系模式的重构与展望

随着女性大规模退出父权制婚恋结构,社会的亲密关系模式也将相应发生重构。展望未来,婚恋关系可能呈现多元化、两极化并存的新格局,以及更为平等自主的亲密模式。

首先,“伙伴关系”式的亲密关系兴起将成为一大趋势。所谓伙伴关系,是指伴侣之间建立在平等合作基础上的关系,强调双方在经济、情感、家务等方面对等分工、互相支持,而非传统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这种关系可以存在于婚姻内部(即追求平等的婚姻),也可以存在于非婚同居或长期伴侣形式中。随着社会观念开放,未婚同居、事实伴侣关系在东亚可能越来越普遍。虽然目前中国等国家对同居关系在法律上认可度不高,但年轻一代对婚姻形式的执着降低,更注重关系质量本身。可以预见,会有更多情侣选择不领证但长期共同生活,或即使结婚也不急于生育,把婚姻更多当作“两人合作的伴侣关系”来看待。事实上,在韩国等地已经出现很多双职工丁克夫妻,他们自愿选择不要孩子、彼此扶持追求事业和生活品质,把婚姻视为情感伙伴关系而非传宗接代的义务。这种倾向将弱化婚姻的制度色彩,强化婚姻/伴侣关系的私人契约性质:只要双方觉得有利且舒适,形式并不重要。总之,去制度化、重个性化的伴侣关系模式会越来越多地涌现。

其次,婚恋模式可能出现结构性两极分化。一方面,是如上所述新型伴侣关系的兴起;另一方面,可能会有相当比例的人口选择单身或非传统关系而终生不婚,从而形成婚恋模式的二极。简而言之,未来社会中可能并存两大人群:一部分人进入以高度共享与合作为特征的亲密关系(无论是否有婚姻之名),而另一部分人则选择独身生活或松散的社交网络来满足生活需求。这种两极化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初现端倪:东亚的婚姻正变得越来越选择性和精英化。高学历、高收入者更倾向于结为伴侣(他们有资源有能力建立平等关系),而低收入、就业不稳定者则更可能长期单身。韩国学者指出,婚姻在当地从“普遍人生阶段”变成了“有经济实力者的特权标志”。中国未来或也出现类似情况:那些思想开放、有经济实力的男女可能形成“双强组合”的平等婚姻(例如“双薪无孩”家庭或共同育儿的“双职家庭”),而另一部分人口(尤其男性中经济弱势者和女性中不愿将就者)则大量单身化。这样一来,社会在亲密关系上的分化将加深,并可能带来新的不平等——有伴侣的家庭往往在经济上、社交上获益更多,而单身者可能在养老、收入等方面处于劣势。如何弥合这种分化带来的潜在问题,将是未来需要面对的课题。

再次,亲密模式的重构还体现为观念层面的性别秩序重写。未来的亲密关系将打破许多旧有规范,重建新的规则和边界。例如,性与亲密将被重新定义:婚姻不再是合法性关系和生育的唯一容器,婚外同居、非婚生育乃至不以生育为目的的婚姻都可能更为常见。人们对“亲密”本身的期待也会改变——从以往强调社会角色履行(男人赚钱养家,女人相夫教子),转向强调情感交流、人格契合和共同成长。现代年轻人往往希望伴侣是灵魂伴侣和人生搭档,而非扮演刻板角色的家庭成员。这种观念重构将促使两性都调整自身行为以适应:男性需要更细腻体贴,女性需要更独立果敢,双方在关系中互为镜像,互相促进。由此产生的新型亲密关系,可能更具弹性和多样性。例如,有些伴侣选择“LAT”(Living Apart Together,分别居住的亲密关系),既保持亲密又保有各自空间。还有些选择开放式关系或其他非传统安排,以满足个性化需求。当然,这些模式在东亚仍属前沿,接受度有限。但可以想见,当婚姻不再被视为人生必经且神圣的阶段,人们将更勇于尝试不同形式的亲密关系来寻找幸福。

值得一提的是,在婚恋模式重构的过程中,科技和社会支持系统也将扮演一定角色。网络时代的社交平台、婚恋APP可能继续发展,帮助志同道合的人建立联系;人工智能等技术或许也会介入人们的情感生活(比如虚拟伴侣、情感机器人等概念已在讨论)。此外,随着单身和非典型家庭的增加,社会支持体系需要做出响应,如发展针对单人家庭的服务、完善单身老人的养老保障、承认和保障同居伴侣的部分权益等等。这些变化都将反过来影响个人对于亲密关系的选择。例如,如果政策上给予未婚合伙人接近婚姻的权益保障,那么人们会更放心地选择不登记的亲密关系模式。这些外部因素的调整,将加速或减缓某些新模式的普及。

总之,未来东亚的婚恋关系图景将不同于过往“一刀切”的普婚制,而是更加多元并存。一方面,我们会看到平等互惠的伙伴式亲密关系成为主流价值导向,有能力进入此类关系的人会追求高质量的伴侣关系;另一方面,也要接受相当比例的人选择独身或非传统关系形态,他们通过其他方式获取生活满足感。这样的格局既是个人选择自由扩大的结果,也是社会经济分层的反映。在这个新阶段,亲密关系将更多基于个人意愿和契约,性别角色的边界逐渐模糊甚至重新协商。爱与亲密不再铁定绑定婚姻、生育这些条件,而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开放性。当然,这对社会文化和政策提出了挑战,需要及时跟进调整。

六、家庭形态变化与社会结构裂变下的政策应对

女性退出父权婚恋结构所引发的,不仅是个人关系模式的变化,更将带动整个社会结构的深刻裂变。从家庭形态到人口趋势再到性别秩序和政策走向,都可能出现新的格局和调整。

首先,家庭形态的变化将是最直观的社会结构转变。随着婚姻率和生育率下滑,传统的“三口之家”或核心家庭模式将不再占据主导。一人户、丁克家庭、单亲家庭、空巢老人家庭等各种非典型家庭比例会上升。前文提到,中国独居户比例已达四分之一,高收入城市尤甚。这意味着“家庭”这一基本社会单元内部正在发生碎片化:更多人以个人而非家庭为单位生活。平均家庭规模已从2010年的3.1人降至2020年的2.62人。传统意义上的“大型家族”将更为少见,家庭网络趋于小型化、个人化。代际关系方面,少子化和不婚化会导致许多老年人在没有子女照料的情况下度过晚年,需要社会提供养老支持。同时,兄弟姐妹减少乃至独生,使得横向家庭支持(如同辈亲属)也变弱。可以预见,社会将出现更多“再造的家庭”形式:例如朋友结成的互助网络、“无血缘家庭”等,以替代原有血亲家庭功能。再者,跨代同住模式可能有所增加——一些未婚成年人选择与父母同住以彼此照应,这在东亚文化圈较为普遍,也是一种应对手段。总体来看,家庭结构的多样化和家庭功能的外化(交由社会承担)将成趋势,这要求政府和社区提供相应支持,如发展社区养老、鼓励邻里互助等。

其次,低生育率与人口老龄化将是女性退出父权结构带来的重大社会后果之一。东亚本已面临严峻的人口老龄化,此趋势在年轻一代普遍不婚不育的情况下只会更加剧烈。中国已在2022年出现人口负增长,这是60多年来首次。总和生育率降至1.09远低于维持人口稳定的2.1。韩国、日本等更是多年徘徊在超低生育陷阱中。劳动力萎缩、老年抚养比攀升将成为长期挑战。社会可能不得不调整很多制度,例如延迟退休、改革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障,以适应老龄社会。在低生育率难以逆转的背景下,一些国家可能开始考虑开放移民以补充劳动力(日本、韩国近来也有所讨论引进外籍劳工的问题),但东亚文化对移民接受度相对低,使得这一选项复杂化。无论如何,人口结构转型将深刻影响经济增长模式、城乡布局(年轻人口减少可能导致“人口收缩城市”增多)以及国力竞争等方方面面。这些宏观变化都与婚育行为的改变息息相关,体现了女性个人选择在累积效应下对国家发展的冲击。

与此同时,性别秩序的重写也在所难免。随着女性在婚姻和生育上的从众行为松动,社会对两性角色的预期将被迫调整。一方面,女性在公共领域的参与度会进一步提高,因为既然不受或少受家庭牵绊,她们可以把更多精力投向教育、就业和社会活动。据统计,中国15岁以上女性劳动参与率已超过61%,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未来这一比例可能还会上升,女性将在经济决策和社会领导岗位上占据更大席位。另一方面,男性可能逐步被卷入更多家庭和照护职责。为了应对劳动力短缺和提高生育率,各国政府已开始倡导男性更多承担育儿责任。例如中国政府官员近年多次呼吁男性参与育儿,一些地区开始尝试延长陪产假等举措。在理想情况下,两性将朝着更平等的方向重新分配社会与家庭角色。女性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主要照护者,男性也不仅仅是金钱提供者,而是需要成为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伙伴、家庭的管理者。这种性别秩序的变化或许缓慢,但不可避免地会发生。事实上,它已经在新生代中出现苗头——越来越多年轻夫妻追求AA制、共同分担家务,年轻男性中也有支持女权平等价值观的人群。可以预期,随着退出父权结构的女性成为社会主流,他们的价值观也将塑造新常态,促使性别平等从观念走向制度。

面对上述社会结构巨变,各国政府和政策制定者正尝试作出回应。政策变迁将主要围绕两大目标展开:一是缓解低婚育对策,二是适应新型家庭需求。在鼓励婚育方面,除了提供经济激励(现金奖励、税收优惠、房补等),政府开始意识到降低养育成本和改善职场环境的重要性。例如,提供更完善的育儿假和托幼服务,减轻女性生育后的后顾之忧;立法严格禁止就业性别歧视,保障已婚已育女性的职业发展,从而减少女性对婚育的顾虑。再如,韩国政府也在反思过去只关注补贴的钱物刺激,却忽视构建年轻人愿意结婚生子的社会条件。今后政策可能更多转向创造有利环境:包括稳定就业、可负担住房、支持弹性工作制以平衡家庭等等。这些措施如果落实,有望减少女性退出的被迫因素(如经济压力),让那些有意愿婚育的人能够如愿。但需要指出的是,政策效果受制于经济和文化环境,并不一定显著。例如日本多年来推出无数鼓励生育政策,收效甚微,因为工作压力和传统性别角色等深层问题未根本改变。同样,中国在2021年放开三孩政策,随后各地纷纷推出育儿补贴,但很多女性仍持观望态度。因此政策需要系统性地解决问题,而不仅是头痛医头。

在社会适应新家庭方面,政策将着力于扩展法律和福利的覆盖面,使其惠及多元家庭形态。例如,修改婚姻家庭相关法律以承认事实婚姻、同居伴侣的部分权利,保障未婚合伙人在财产继承、子女抚养上的合法权益。这方面一些西方国家已有实践,东亚或许会逐步跟进。另外,公共服务需要针对单身人群进行调整,例如增加针对独居老年人的社区照料项目,为单身青年提供租房、医疗等优惠,让“一个人”的生活也有制度支撑。目前,中国已经注意到单身经济的兴起,对单身消费群体展开研究。可以预见,“单身友好型”的社会环境建设将被提上日程,如兴建更多小户型保障房、推出个人税收减免等,减少单身个体在社会福利上的劣势。政策的转向其实已经在一些细节中显现:例如中国一些城市开始允许未婚女性冻卵或接受辅助生殖,这体现出对非传统生育模式的一种包容。再如,韩国讨论过给予未婚单亲家庭同等补助待遇等。这些都是试图适应现实的信号。当然,也存在另一股政策和舆论力量,希望通过强化家庭价值来逆转趋势。例如有人大代表和专家呼吁“向不婚不育观念开战”,要求加大对传播不婚文化的批判,引导青年树立家庭责任。但这种意识形态式的干预能否奏效值得怀疑。毕竟,价值观改变背后有其物质和社会根源,简单宣传很难扭转个人选择。

总的来说,社会结构的裂变已经开始,政策层面的应对也在摸索中。未来的社会图景很可能是:家庭单位小型化、多元化,人口老龄化持续,性别秩序逐步向平等过渡,但传统与现代观念仍有博弈。政策既要正视个人选择的自由趋势,提供支持,使单身者和新型家庭也能安心生活;又要努力创造条件让愿意婚育的人不被过度阻碍。如何在二者间取得平衡,是一道艰巨的考题。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政策如何演进,社会都需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后父权结构”时代——在那里,女性不再被捆绑于传统家庭角色,男性也需要重新定位自我,婚姻和生育退居个人选择而非社会默认。东亚各国能否在这一转型中化挑战为机遇,将决定未来社会的活力与稳定。

七、结语

“女性退出父权结构”是当代东亚社会一个不可忽视的潮流。它并非偶然或一时之风,而是源自经济发展、教育进步和性别意识变迁等多重因素交织的结果。女性集体选择延迟或放弃婚育,既是对传统不平等性别契约的理性抗议,也代表了新一代对幸福和自我实现的全新追求。这一趋势在相当程度上具有不可逆转性,至少在可预见的将来,东亚社会都将处于这样一个转型过程:旧有的婚姻家庭观念被打破,多元的生活模式竞相涌现。

这种巨变带来了机遇亦伴随挑战。一方面,它有望促成更加平等自由的两性关系,推动社会真正尊重个人意愿和权利,女性由此获得更大发展空间,男性也将从中解放自身、丰富人格;家庭将不再是束缚个体的枷锁,而可能成为自主合作的友好联盟。另一方面,人口老化、单身孤独、性别对立等问题短期内可能加剧,社会支持体系亟需升级以适应新的现实。对于政策制定者而言,如何在不违背个人选择的情况下,引导积极的婚恋文化、完善相关保障,是一道需要智慧的课题。

无论如何,历史的车轮正在向前。女性退出父权结构并不意味着对爱的否定,而是为了实现更好的爱与生活方式的探索。也许未来的婚姻家庭不会像过去那样普遍和稳定,但人们依然会以各种形式建立亲密联结,寻求情感归宿。社会的进步在于赋予个人选择的权利,并在选择之后不抛弃每一个人。展望未来,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个性别更平等、选择更多元的社会将逐步成型。这既是女性主义长久努力的成果,也是整个社会革新的契机。在这个新篇章中,人人都将有机会重新定义“家”和“幸福”的含义,书写各自的人生。我们正在见证并参与这一历史进程,它的影响将不可逆地塑造东亚乃至全球华人社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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