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ersetzung:当心理学被用于政治迫害

Herstory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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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以东德Stasi的“Zersetzung”为例,系统拆解政治压迫的心理战机制:如何通过“心理档案”定制打击、日常微扰与煤气灯效应、名誉模糊与不明指控、社交信任分裂、以及行政与职业资源的精密剥夺,并指出其背后的心理学原理与制度化路径。文章也讨论这些手段在当代信息社会的“隐形延续”与治理对策。

一、引言

“Zersetzung”一词在德语中意为“分解”或“瓦解”,是前东德秘密警察机关斯塔西(Stasi)在20世纪70-80年代采用的一种隐蔽心理战手段,用于压制政治异见者。不同于公开逮捕或肉体折磨,Zersetzung以“无形”方式进行心理迫害:通过秘密操控和心理操纵来瓦解目标个人的意志,使其精神崩溃、社会功能丧失,被迫放弃反对活动。斯塔西档案解密表明,在东德有数十万民众曾遭受此类系统性侵害。作家尤尔根·富克斯(Jürgen Fuchs)在亲历后将Zersetzung形容为对人类灵魂的“攻击”,其伤害远超肉体之痛。

Zersetzung的盛行有其历史背景。1970年代起,霍内克政权为改善国际形象、规避人权非议,命令斯塔西减少直接逮捕和酷刑,转而采用更“文明”的压制手段。1976年,斯塔西发布了著名的第1/76号指令,正式将Zersetzung定义为对“敌对消极分子”实施的一系列秘密措施,以在不经司法程序的情况下“防患于未然”地削弱反对力量。这些措施构成了所谓“业务(行动)心理学”(Operative Psychologie)的核心内容,并被纳入斯塔西学院的教学科目。由此,斯塔西将心理学理论系统化地应用于政治迫害,发展出一套精密的心理操控策略。本文将对Zersetzung机制进行深入分析,梳理其具体操作方式和心理学原理,并探讨这套机制在当代可能以何种隐形形式延续,对心理健康与社会秩序带来怎样的潜在风险。

二、背景:斯塔西与Zersetzung策略概述

作为东德的国家安全部,斯塔西建立了世界上最严密的监控网络:据统计,到1980年代末约每60个东德人中就有1人是斯塔西正式人员或线人。在冷战初期,斯塔西主要通过逮捕、监禁和拷问等高压手段打击异见者。但1970年代后,随着东德签署《赫尔辛基协议》等国际人权文件,斯塔西逐渐将镇压策略从肉体恐怖转向心理战。Zersetzung正是在此背景下产生的一种“静默镇压”策略。其核心目标不是直接肉体消灭对手,而是通过日积月累的精神摧残使其丧失斗志(即“关掉”异议人士的反抗开关)。

根据斯塔西1985年的内部定义,Zersetzung旨在“瓦解、瘫痪、解组和孤立敌对力量”,通过秘密手段让目标人物的消极想法动摇改变,并利用其内部矛盾加以利用。简单来说,斯塔西希望在社会表面保持正常的平静,同时在幕后摧毁反对者的人生:破坏他们的家庭和友情、抹黑名誉、打断事业,令其陷入持续的焦虑和恐惧之中,无暇也无力继续从事反抗活动。这一策略之所以奏效,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其高度隐蔽性——许多受害者直到柏林墙倒塌后查阅斯塔西档案时才惊觉自己人生中许多不幸事件背后是有人在刻意操纵。正因这种隐蔽特征,Zersetzung被形容为“在正常社会表象背后的无声迫害”。

斯塔西在实施Zersetzung时动用了大量人员和资源,包括规模庞大的线人网络以及专业培训的心理战专家。斯塔西内部专门设立了“业务心理学”教研组,培养掌握心理操纵技巧的特工。这些特工利用心理学知识设计针对不同对象的定制方案,对症下药地打击每个人的弱点。Zersetzung并非单一手段,而是一系列组合措施的总称,下文将按机制类型逐一剖析其典型操作方式、背后的心理学依据,并探讨其在当代可能出现的形式。

三、机制拆解

1、操作者对心理/弱点档案的利用

1.1 历史实践细节

Zersetzung的第一步往往是情报人员对目标人物建立详尽的“心理档案”。斯塔西会秘密收集目标的个人背景、性格特征、兴趣嗜好以及各种弱点,包括家庭矛盾、健康状况、情感秘密、经济压力等。通过线人密报、通信监听甚至目标日常行为的长期监视,特工精确掌握目标内心最在乎和最脆弱的点。斯塔西特别关注能“一击致命”的弱点,例如某人的婚姻状况不稳、酗酒或药物成瘾、性取向或隐私秘密、对孩子的依恋或对事业的野心等。一旦锁定这些弱点,迫害者便有的放矢地制定方案。例如,斯塔西档案中记载了一起针对少女的行动:情报人员得知14岁的雷吉娜·赫尔曼(Regina Herrmann)喜欢跳舞,常和舞伴在酒吧续摊,便指派五名线人接近她伪装成追求者。这些线人取得信任后散布谣言,诱使她卷入桃色纠纷,甚至制造性侵未遂事件,借此摧毁她的名誉和精神状态。这个案例清楚展示了斯塔西如何利用情报档案中的个人爱好和弱点,量身定制陷阱来打击目标。

斯塔西还精心分析群体内部的角色关系和个人心理,以决定对不同成员采取何种策略。例如,对于异议团体,特工会研判谁在其中充当领导、谁负责组织、成员间关系亲疏如何等,然后制定相应的瓦解措施。总之,无论针对个人还是组织,情报驱动的心理分析是Zersetzung的基础:正如有研究者指出,“每一个具体案例中,措施的选择都基于对目标进行的广泛心理剖析和情报掌握”。这种精细化的情报利用,使迫害者能击中要害、事半功倍。

1.2 心理学理论依据

建立“心理/弱点档案”体现出斯塔西对个体差异性和脆弱性的深入理解,符合心理学中的个体化定制原则。现代心理战理论认为,对目标的精确认知是有效影响的前提。利用弱点施压本质上是一种操作性条件作用(operant conditioning):通过持续刺激目标最敏感的痛点,强化其痛苦和无助感,从而削弱其反抗行为。例如,假如一个人高度在乎职业成就,那么剥夺其晋升机会会造成更大心理打击;又如针对有被害妄想倾向的人,制造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引发其强烈焦虑。这种因人制宜的心理施压与临床心理学中的认知易感性概念相符,即每个人因自身经历和性格不同,对压力源的敏感点也不同。斯塔西正是利用了目标的认知易感区,对症下药地施加压力。此外,大规模档案信息的分析利用,也体现了当代所谓“心理画像”技术的雏形,与今天市场营销或情报机构运用大数据进行个性画像的思路类似。

1.3 当代表现可能性

在现代社会,虽然没有官方机构公开承认建立“心理弱点档案”来迫害公民,但类似做法可能以更隐蔽的形式存在。情报部门和警方广泛使用的数据挖掘、监控技术,能够轻易收集个人社交媒体发言、消费记录、医疗心理资料等,绘制出详尽的个人画像。如果这些信息被滥用,同样可以被用于精准打击个人的心理弱点。例如,有报告指出,一些举报腐败的吹哨人发现自己隐私被泄露,网络水军紧抓其个人弱点大做文章,对其名誉和精神进行打击。这在本质上延续了Zersetzung的思路:利用情报进行个性化迫害。即便在民主社会,政治对手或异议人士也可能被幕后调查其私生活,以觅得把柄加以攻击(如利用其精神疾病史抹黑其信誉)。值得警惕的是,现代科技让个人隐私几乎无处遁形,一旦有心人要编织“弱点档案”,比起冷战时期的斯塔西只会更容易而不更难。这意味着Zersetzung式的个性化心理战在技术上具备了当代重现的土壤,对公民权利与心理健康构成潜在威胁。

2、日常干扰 / 空间与节奏错乱

2.1 历史实践细节

Zersetzung的一大特色是在目标日常生活中施加持续不断的干扰,让其“时时不得安宁”。斯塔西惯用的手法之一是潜入住宅进行细微破坏:特工会多次秘密闯入受害者家中,移动或取走日常物品,使屋主发现熟悉的东西莫名其妙消失或被挪动位置,由此产生强烈的不安感和被监视感。例如,有记录显示,特工曾反复潜入一名持不同政见者家中,把墙上的画框调整倾斜、将咖啡罐里的糖换成盐,甚至在其闹钟上做手脚让闹铃紊乱响动。种种细小异常让受害者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和判断,近乎陷入自我怀疑的精神错乱状态。这一过程正是典型的“煤气灯效应”(Gaslighting)——通过环境布置来让人质疑自身感知。有受害者回忆:“每天回家都觉得东西被动过,可又说不出证据,渐渐我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这种持续的心理折磨往往比直接威胁更可怕:受害者生活节奏被打乱,安全感彻底丧失,长久处于紧张焦虑中。

除了室内空间的侵扰,斯塔西还会利用通信和公共空间制造混乱。例如,故意在深夜拨打骚扰电话后迅速挂断;派人尾随目标出行,保持“若即若离”的跟踪存在;或在目标出席活动时安插闲杂人员故意冲撞滋事。这些手段在当时都很难追查归责,却能显著扰乱受害者的日常节奏。雷吉娜·赫尔曼的案例中,她在被学校开除后经常感觉被人在街上跟踪,形容那些特工“像影子一样”紧贴在后。这种无处不在的跟踪监视让她终日惶惶不可终日,精神高度紧绷。再比如,斯塔西曾对异议人士沃尔夫冈·腾普林(Wolfgang Templin)实施一年多的“心理恐怖”:几乎每日都有陌生人按他家门铃骚扰,甚至半夜砸门。可以想见,在这样持续的干扰下,任何人都会身心俱疲、神经衰弱。

2.2 心理学理论依据

日常干扰策略利用了慢性应激(chronic stress)对心理的破坏作用。心理学研究表明,与一次性的剧烈刺激相比,持续低强度的不可预测干扰更容易让人产生无助和焦虑。这正对应于心理学中的习得性无助理论:当个体发现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控制环境干扰(例如不知道何时又会响起骚扰电话或家中再次被侵入),便会逐渐放弃反抗,陷入被动绝望状态。此外,“煤气灯效应”作为一种心理操纵术,其机制在于剥夺个体对现实的确定感。当受害者发现自己感知的现实反复被推翻(如物品位置总变化),会对自身认知产生深深的不信任,进而变得依赖迫害者提供的信息或者陷入偏执。在认知心理学上,这是一种认知失调与归因紊乱:人们无法解释异常现象时,要么归因外部阴谋(但缺乏证据时会被质疑理智),要么怀疑自我精神有问题,两相痛苦。斯塔西正是利用这种心理困境,让受害者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自我怀疑中。另外,不规则的睡眠干扰、节奏错乱也有生理心理依据——睡眠剥夺和昼夜节律紊乱会导致认知功能下降、情绪失调和抗压能力削弱,这些都令受害者更难以抵抗其他形式的心理攻击。总之,日常干扰通过小扰动造成大崩溃,体现了行为心理学“累积效应”的威力。

2.3 当代表现可能性

在当今社会,类似的日常滋扰和环境操控并非耸人听闻。许多举报人和异议人士报告过疑似被跟踪和骚扰的经历。例如,有的记者揭露敏感事件后,手机持续收到陌生来电骚扰,或发现家中门锁多次出现异常但难以查证。这些事件常被执法部门视作巧合或轻微违法,导致受害者求助无门。从技术上讲,现代电子骚扰手段更让人防不胜防:定向扬声器可以在目标居所播放噪音而不惊动他人,黑客可以入侵智能家居设备制造误作,甚至利用车辆GPS干扰令出行异常等。更广为人知的是“网络煤气灯”现象:通过反复在社交媒体上抛出矛盾信息,引诱受害者做出反应再嘲笑其“反应过度”,长期下来令其精神崩溃。在极端情况下,一些自称遭遇“群体跟踪”的人不断向警方投诉有人全天候跟踪、破坏生活细节,却苦于拿不出硬证据,最终反被当成妄想症患者。尽管其中不乏臆想,但也有部分案例后来被证实存在蓄意骚扰的组织,例如某些仇恨团体对个人的“私刑”报复。可见,只要干扰手段隐蔽难证,Zersetzung式的日常骚扰在任何社会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应提高对“煤气灯”行为的警觉,完善法律手段追查此类隐性伤害,以防无形暴力侵蚀公民的日常安全感。

3、名誉模糊与指控不明的攻击方式

3.1 历史实践细节

Zersetzung高度重视对目标人物社会名誉的打击,通常采取模糊指控、造谣中伤等手段来破坏其公众形象和自我评价。斯塔西的策略不是公开罗织罪名起诉异议者,而是通过散布似真似假的负面传闻,让目标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辩解困境。例如,斯塔西经常偷偷传播某位异议人士是“政府线人”或“道德败坏”等传言,却不提供任何实证。周围人将信将疑,对其逐渐疏远,目标人士却难以自证清白。这种名誉模糊策略令受害者陷于孤立无援。腾普林的案例中,斯塔西在背后散布恶毒流言诋毁他的声誉,甚至伪造以他名义接受西方媒体采访的假新闻,指责他“争权好斗”企图主导反对运动,以离间他与其他异议者的关系。又如前述赫尔曼案,斯塔西在当地散播她“生活不检点”的风言风语,把一个14岁女孩描绘成“不正经的女孩”。这种含糊却杀伤力极强的名誉攻击往往让受害者百口莫辩:否认吧显得心虚,不理吧流言又愈演愈烈。

与此同时,斯塔西还会利用不明指控来制造心理压力。在东德,有些异议人士会突然收到警方传唤或质询,但对方并不明确指出其“罪名”,只是反复盘问暗示其有嫌疑。这种司法上的模糊指控令当事人及其周围人心生疑窦,却又无从申诉。在斯塔西的秘密监狱中,许多在押者被长期隐瞒指控内容,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事、将受到何种惩罚。这一策略的目的正是要让人处于持续的不确定和恐惧中。正如研究者所指出:“在牢里反倒踏实,至少政治犯知道自己为何入狱;可那些纯粹遭Zersetzung的人却整日受不确定性折磨”。因此,在监狱外,斯塔西更倾向于通过司法边缘化的方式,如反复传讯调查但不正式起诉,使目标长期背负“可能有问题”的阴影。这在社会上等于给目标人物贴上了隐形的罪名标签,但由于未经过法律程序,目标既无法为自己正名,也无法获得正式处罚后重启生活,陷入一种名誉与心理的双重黑洞。

3.2 心理学理论依据

名誉和社会评价对个体心理健康至关重要。社会心理学指出,污名化(stigmatization)会导致强烈的压力和羞耻感。当一个人被笼罩在负面传闻中又无法澄清时,会逐渐产生内在污名认同,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真的有问题”,从而削弱自尊。这与临床上的标签效应吻合:一旦社会给某人贴上标签(哪怕是模糊的嫌疑),其心理和行为往往会向标签方向扭曲。另外,长期无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状态会触发模糊应激(ambiguous stressor)反应。研究表明,不确定性的压力往往比明确的坏消息更令人焦虑,因为人无法采取具体应对,只能无端揣测最糟情境。这契合不确定性厌恶理论:人类倾向于把未知视为威胁,哪怕坏消息尘埃落定反而减轻焦虑。斯塔西通过不明指控让目标处于持续恐慌,正是利用了这种人性的弱点。此外,从认知角度分析,持续面对未经证实的指控会让人陷入反复求证循环(如不停思索“大家是不是都在怀疑我”),逐渐消耗心力,可能引发偏执状态。名誉模糊化手段还利用了群体暗示效应:当大家都对某人投以异样眼光时,该人往往也开始自我怀疑,心理防线大大削弱。

3.3 当代表现可能性

在现代民主社会,公开的政治迫害少见,但名誉抹黑和模糊指控依然是打击异见者或对手的常用手段,只是披上了更巧妙的外衣。政坛上,竞争对手常通过媒体放风对方的负面消息但又不提供实证,达到抹黑效果却规避法律责任。更隐蔽的是网络时代的假信息攻击:水军和机器人账号可以在网上大量传播关于某人的谣言,却很难追查幕后主使。这让受害者陷入类似Zersetzung的困境——谣言四起,却难以澄清。在司法领域,也存在指控阴影的问题:有些人士长期受到安全部门“关注”,比如频繁被带去“聊天”或被列入观察名单,但始终未被正式指控犯罪。这种状态会让本人和周围人疑虑丛生,实际效果等同于名誉上的判刑。此外,当代社会还出现一个新课题:媒体审判。一个人在法院定罪前就被媒体炒作为嫌犯,有时后来证明清白,但名誉早已受损,社会印象无法彻底恢复。这也算是“指控不明”在现代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在社交媒体高度发达的环境下,污名化的传播速度和覆盖面远超冷战时期的小道消息。如果没有健全的辟谣和隐私保护机制,任何人都可能遭遇Zersetzung式的名誉谋杀。因此,当代决策者需慎用模棱两可的信息打击对手,并建立应对谣言和不实指控的法律途径,否则这类软性迫害将威胁公民的社会声誉和心理健康。

4、社交关系中的信任分裂与破坏

4.1 历史实践细节

Zersetzung的重要目标之一是切断受害者的社会支持网络,让其变得孤立无援。为此,斯塔西不择手段地在受害者的家庭、友谊和社团关系中制造不信任和冲突。其具体做法包括:在夫妻或恋人间播下猜疑的种子、在亲友间散布离间言论、在反对组织内部挑起成员猜忌等等。最典型的是离间婚姻:斯塔西常以寄送匿名信或伪造证据的方式让一方相信伴侣有外遇。例如,他们曾给一名异议者的妻子寄去丈夫“出轨”的假照片,或者让线人诱惑其丈夫上钩以拍摄把柄。这些阴谋导致许多家庭产生无法弥合的裂痕。有的夫妻在多年后才发现当初毁掉婚姻的外遇证据竟是斯塔西一手炮制。斯塔西还曾下令一名线人丈夫秘密监听自己妻子的言行,并报送其“反动”言论。这种利用至亲执行监控的做法,对夫妻间的基本信任是毁灭性的打击。一旦亲密关系中渗入背叛,受害者往往精神崩溃:毕竟连枕边人都可能是告密者,那还能相信谁?

在友情和群体关系中,斯塔西也精心设计猜忌陷阱。他们会暗中散播某位异议者其实是当局安插的内线,让其同志对其敬而远之。腾普林的案例尤其极端:斯塔西一方面给予腾普林一家特殊照顾(如分配宽敞公寓),让其他异议人士怀疑他们“是不是在替当局干事”;另一方面又暗中命令青年局准备将腾普林的孩子带走“保护”,让腾普林夫妇陷入恐慌。这样,腾普林既受到同行猜疑又承受家庭破裂威胁,内外交困。再如在教会反对组织中,斯塔西埋伏大量线人伪装积极分子,他们表面上参与活动,私下向不同成员散播对方的流言,导致组织内部矛盾迭起。通过拨弄是非,斯塔西成功瓦解了许多团体的凝聚力——领导层和成员之间、激进派与温和派之间产生嫌隙,行动难以统一,最终组织名存实亡。这些实例表明,破坏信任是Zersetzung的杀手锏之一。人一旦陷入孤立无援、人人自危的状态,抵抗意志也就被大大削弱。

4.2 心理学理论依据

人是社会性动物,亲密关系和社会支持是个体抵御压力的重要心理资本。通过离间手段切断支持网络,等于剥夺了受害者的重要应对资源。社会心理学研究表明,信任的瓦解会带来深度的不安全感和被拒绝感,这些感觉与抑郁、焦虑的发生高度相关。当一个人察觉周围人开始怀疑自己或背叛自己时,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无助体验。演化心理学指出,被群体排斥曾意味着生存威胁,因此不被信任会激活原始的恐惧反应。斯塔西的离间策略利用了这种被排斥恐惧,一步步瓦解受害者的心理防线。此外,认知失调理论也适用于此:当受害者发现亲近之人做出违背亲情友情的行为(如丈夫监视自己),会经历剧烈的认知冲突,不仅对他人信任崩塌,对自我价值感也会受打击(“我是不是不值得被忠诚相待?”)。在高度压力下,人容易发展出偏执型认知,开始怀疑所有人都有恶意,从而陷入自我孤立的恶性循环。这正中迫害者下怀:人人皆敌的主观感受使受害者进一步与潜在盟友隔绝。另一方面,从群体动力学看,只要在一个团体中散播足够的不信任,群体就难以形成统一行动,甚至可能内部分裂,这是破窗效应在组织信任层面的应用——一点不和就能摧毁团结。斯塔西通过个体层面的背叛刺激和群体层面的流言扩散,系统性地促成受害者社交体系的瓦解。

4.3 当代表现可能性

不幸的是,离间和制造不信任的技法在当代依然广泛存在,只是施术者未必是国家机器,也可能是网络水军、极端组织甚至职场权力斗争者。在社交媒体时代,造谣生事的成本更低、速度更快。例如,针对社运领袖或网络意见领袖,往往会出现看似“内部人士”爆料其丑闻的帖子,引发支持者内讧。这种操纵有时被怀疑是某些势力的舆情干预。西方国家揭露的“卧底警察丑闻”也表明,即使在民主社会,执法机构也曾长期派遣特工潜入环保、反种族歧视等运动,不仅收集情报,还与成员发展亲密关系甚至生儿育女,最后突然消失,给当事女性造成严重心理创伤和组织内部的强烈不信任。这和斯塔西当年的手法如出一辙。职场中,“离间术”更是常被不良管理者用来分化员工、削弱团结(比如暗中向甲说乙议论他,向乙说甲不满他)。可以说,信任破坏作为一种策略,其隐蔽性和有效性使其在各种权力斗争场景中反复上演。当今的极权政权(如朝鲜等)自然更不会放弃这套手段;但即便在非极权制度下,某些特定部门或组织若缺乏监督,也可能私下采用离间术对付异议人士或内部举报者。长期而言,这种做法不仅毁掉个人生活,也腐蚀社会信任的基础。要防范Zersetzung式的信任破坏,关键在于提高组织透明度、保护内部吹哨机制,并在社会舆论中倡导理性审慎,不轻信未经证实的“内部爆料”,不给谣言和离间阴谋以可乘之机。

5、行政与职业资源的精密性剥夺

5.1 历史实践细节

除了心理和社会层面的打击,Zersetzung还通过国家机器对目标实施精细打压其生存发展空间的策略,表现在剥夺受害者的职业和行政资源。这种手段可以看作“温和”的政治迫害——不公开判刑,但让人寸步难行。在东德,很多异议人士经历了类似模式:先是在职场受排挤、被解雇或降职,然后在求职、升学、出国等处处碰壁,最终被迫从事低技能工作甚至陷入贫困。例如,持不同政见者沃尔夫冈·腾普林原本是研究人员,却因政治立场被开除工作,不允许攻读博士,被迫以图书管理员、消防员甚至伐木工谋生。他无论申请哪个正式职位,背后都有斯塔西暗中阻挠,“所有求职信都石沉大海”。再如,1962年14岁的雷吉娜·赫尔曼因父亲被划为“阶级敌人”,直接被当局剥夺升学权利,被赶出学校从此无法实现成为医生的梦想。许多异议人士也被禁止发表作品、取消专业资格、驱逐出原本的行业圈子。这种职业性毁灭让受害者不仅经济受损,更深感前途被剥夺,理想被扼杀,心理上极度绝望。

行政资源方面,斯塔西利用其遍布政府各部门的影响力,对目标施加精细化的限制。常见做法包括:吊销护照或长期拒发出境许可,让其与外界隔绝;取消其所在家庭的某些配给或福利资格,以示惩戒;在住所登记等事务上刁难拖延,甚至指使房东收回租房合同等。腾普林案中,斯塔西一度通过行政系统给他一家调配了远超常规的大房子——看似照顾,实为栽赃:此举让他在异议圈内背上“通敌”的嫌疑。同时,当局还威胁要依据法规将其子女送入福利院,使他必须在政治理想和保全家庭之间做痛苦抉择。此外,大量案例显示,许多异议者被当局施以“内部驱逐”:虽未关押但被强迫迁离大城市或大学集中地,发配到偏远小镇从事低薪劳作。这些措施往往通过看似合法的行政程序实现,但本质是对个人发展权的系统剥夺。其精妙之处在于:外人眼里,受害者仿佛只是“时运不济”或“自身能力不足”导致处境不顺,却难以察觉其实每一步坎坷背后都有一只黑手在暗中设置路障。

5.2 心理学理论依据

职业和前途对个人的意义,不仅在物质层面,更关系到自我效能感和人生意义感。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无论多努力都在职业生涯上处处碰壁,很容易产生强烈的挫败和无力感,典型心理反应即是前述习得性无助——相信无论怎么做命运都无法改变,干脆放弃挣扎。长期就业困难或社会地位滑落,也会导致身份认同危机:原本受人尊敬的专业人士被迫从事卑微工作,其自尊心和自我认同会大受打击,进而引发抑郁等心理问题。此外,相对剥夺感在这里也发挥作用:受害者往往眼睁睁看着同行们正常晋升、生活,而自己却因看不见的壁垒原地踏步甚至节节后退,这种相对比较带来的不公平感会加剧心理痛苦。斯塔西通过行政手段营造出一种“人生被卡死”的境地,让受害者觉得前方没有出路,只剩屈服一途。同时,经济拮据和社会排斥还会削弱其反抗能力。例如,失业者为了生计可能不得不减少政治活动,陷入生存压力中。这种通过结构性剥夺来实现压制的策略,体现出对马斯洛需要层次的利用:把人打回到为生存、安全担忧的低层次需求阶段,就无暇顾及高层次的理想和抗争。总之,剥夺职业与资源的精密打压手段在心理上制造了无望感和失败感,配合其他羞辱和孤立策略,可令受害者全面崩溃。

5.3 当代表现可能性

资源和机会的暗中剥夺,在当今仍可能作为打压异见的隐秘工具。某些国家虽然宪法保障公民权利,但暗地里会对持不同政见者进行就业限制——例如打招呼不给予某人录用、撤销其专业执照、拒绝其科研经费申请等。在企业层面,曝光内部问题的员工往往遭遇“冷冻”:被安排闲职、不予升迁,最终被迫离职,这也是一种精密性剥夺机制。在国际上,一些威权政府对异议艺术家实施的手段包括:不许他们公开演出、禁止作品出版、阻断收入渠道,让其经济窘迫。这些做法表面上不如监禁那样粗暴,却能长久地消磨人的斗志。即使在民主国家,也存在以法律或行政手段消耗异议人士精力的情况,如滥诉(SLAPP诉讼)或反复的税务审计,让对方疲于应对没有精力继续批评政府。还有一些国家利用“黑名单”限制特定人员出境、就读公立学校、获得贷款等,对其生活造成全方位压力。这些都与Zersetzung如出一辙:通过体制运作表面合法地让目标社会性死亡。鉴于现代社会对个人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职业地位和经济状况,剥夺一个人的职业和资源实际上等于在慢慢“扼杀”他的社会生命。因此,我们需要警惕权力机关滥用合法形式行非法之实,加强对“看不见的就业歧视”“隐形黑名单”等现象的监管,确保公民不因政治立场而被剥夺基本发展权。

四、操作心理学的制度性建构

1、历史实践细节

Zersetzung并非临时起意的土法迫害,而是有着明确理论指导和制度支撑的系统工程。东德斯塔西在内部把这套方法学称为“业务(行动)心理学”(Operative Psychologie),并在其秘密学院——波茨坦的司法学院中专门设立教研室授课。早在1965年,斯塔西就在学院开设了“业务心理学”讲座,1976年后更在此基础上形成完整课程和教材。培训内容包括:如何在审讯中运用心理学获得口供、如何对嫌疑人实施长期监视和精神压力、如何策反线人、如何接近青年赢取信任,等等。据档案记载,斯塔西甚至编写了一本约50页的心理战技术手册,发给受训人员学习。手册详细阐述了各类Zersetzung措施及其心理作用原理,例如利用积极惩罚(positive punishment)的条件作用来压制目标行为:不断对某人参与异议活动“予以打击”(如丢饭碗、被骚扰),使其大脑将抗议行为与负后果建立关联,最终不敢再乱动。这种将行为心理学应用于镇压的方式,凸显了斯塔西对心理学知识的工具化改造。不仅如此,斯塔西组织内还有专门科室负责收集国内外心理学研究最新进展,以丰富“业务心理学” arsenal。据报道,斯塔西官员在冷战时期密切关注西方有关感知、记忆、应激等领域的新发现,研究如何加以利用。例如,他们对知觉剥夺实验很感兴趣,借鉴其结果改进隔离囚禁手段。可以说,东德政权将科学裹挟为镇压服务:连心理咨询和精神病学领域也被渗透,一些听命于当局的精神科医生曾参与对异议人士的“诊断”以污蔑其精神异常。

从制度层面看,Zersetzung是有政策文件保障的:1976年的第1/76号指令详细规定了何为“瓦解措施”,强调要基于“具体分析问题根源,明确具体目标”来执行,每项行动都须有监督、有记录,并确保绝对保密。这份文件等于是将心理迫害合法化和程序化了。在东德各地,斯塔西分局都有专人负责这类行动的组织协调,各政府部门也默契配合,形成全社会共同实施的隐秘网络。例如,教育部门负责把异见家庭子女清退学校、文化部门配合封杀异议艺术家、企业配合清退员工等。Zersetzung由此成为一种制度化迫害:有培训、有手册、有法规、有协作渠道,运转高效而低调。这种制度性建构的结果是,心理战渗透到国家机器的毛细血管:每个街道办、单位人事处都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执行着斯塔西下达的某项瓦解任务。正因为有庞大的制度网络支撑,Zersetzung才得以在东德大规模推行,其影响持续多年仍在发酵。

2、心理学理论依据

将心理学系统用于迫害,体现了一种对心理学技术中立性的背离。本应用于治愈和提升人类福祉的心理学知识,被斯塔西当作控制工具。从伦理学看,这是对专业伦理的严重违背,但从效果看,却符合组织行为学关于“知识应用效率”的观点:有组织的系统学习和训练能极大提高行为一致性和效果可控性。斯塔西通过正规培训使每个执行者充分理解各种心理技法的操作要点,相当于把主观经验转化为了标准作业。这样一来,迫害不再依赖少数天才特工的灵机一动,而成为流水线技术,可复制推广。此外,斯塔西大量借鉴学术研究成果,说明其决策层相信科学方法的威力。这点与二战后各国研究洗脑和心理战的风潮一致:如美国中情局曾在“MK-Ultra”等项目中实验药物和感官剥夺,苏联克格勃也研究暗示和催眠。东德的“业务心理学”可谓这股潮流的产物之一。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并无内在道德属性,其技术既可用于治疗创伤,也可用于制造创伤。斯塔西对心理学的制度性建构,警示我们科学如果失去伦理约束,会变成极权的锋利刀刃。在群体心理方面,斯塔西通过内部文件和纪律要求确保所有参与迫害的人相信自己做的是“科学工作”,这提供了认知合法化,让执行者减轻道德负担。这符合社会心理学中权威服从和去个体化效应:当破坏行为被包装成制度要求且广为同侪所做,个人更容易抑制良知、遵从命令。总之,斯塔西将心理战打造为一套制度,“流水线生产恐惧”,这是心理学社会应用的一个极端反面案例。

3、当代表现可能性

当代虽然少有国家公开设立“心理战学科”培训迫害技巧,但将心理技术用于操纵舆论和控制社会的趋势并未消失。一方面,各国情报和军事实体都在研究“心理战”“舆论战”,很多民主国家也有军队心理战部队或战略传播部门。这些研究若无伦理底线,同样可能发展出针对自己公民的隐秘控制手段。另一方面,商业领域的“用户心理学”大量用于诱导消费和影响行为,也引发对大规模心理操控的担忧。如果政府与科技公司合谋利用大数据和行为科学来引导公众意见甚至打压异议声音,那将是新时代的Zersetzung。近年来兴起的“认知作战”概念即强调通过信息环境的塑造来影响群众心理,也是一种心理学技术制度化用于冲突的形式。再有,某些国家被指利用精神医学手段压制异议人士,例如将持不同政见者送入精神病院“治疗”,这也是操作心理学的制度运用(把政治反对定性为精神异常)。尽管现代社会更强调人权,明面上的残酷实验难再进行,但数字极权可能以算法和监控代替过去的人海战术,其心理影响更为润物细无声却深远。要防范心理学被制度性滥用,我们需要在全球推动科研伦理和人权规范。心理学界也应反思历史教训,防止专业知识再度被极权政权征用。毕竟,正如斯塔西案例所示:科学没有约束,魔鬼便乘虚而入。

五、心理压迫的否认性结构与反馈循环

1、历史实践细节

Zersetzung或许对受害者造成巨大伤害,但其阴险之处在于:受害者的痛苦往往得不到承认和救济。这源于Zersetzung的否认性结构——整个迫害过程精心设计成难以察觉、难以证实的形式,从而在后果上形成一个残酷的反馈循环:受害者陷入痛苦无援→外界漠视甚至质疑→进一步加深受害者痛苦。斯塔西确保其操作绝对隐蔽,“表面上一切正常”,以至很多受害者在东德时期不知道自己是迫害对象,只觉得人生诸事不顺、心理濒临崩溃却无法解释原因。有些人在不堪折磨时向身边人求助,反被认为是神经过敏或幻想症。例如,一位持续受到跟踪骚扰的女士曾报警求助,却因拿不出具体证据而被建议去看精神科医生。这种官方和社会的否认无疑是对受害者的二次打击。

即便在东德垮台、真相揭露之后,Zersetzung受害者的遭遇依然长期未获充分承认。1990年两德统一时的条约规定对政治迫害受害者予以赔偿,但由于Zersetzung难有直接证据,许多受害者申请补偿被以“证据不足”驳回。雷吉娜·赫尔曼多年来寻求政府补偿其因斯塔西迫害导致的一生创伤,却屡遭拒绝,其中在西德某市一官员甚至冷漠地让她“回东部去,那边系统也许更同情你”。这反映出统一后相当长时期内,西德官僚体系对东德隐性迫害缺乏认知,导致受害人救济困难。很多Zersetzung受害者感觉自己被“伤害了两次”:先是东德时期被毁掉人生,事后在民主社会又被漠视甚至怀疑。这种处境极易让人走向精神崩溃和绝望。一些幸存者报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抑郁症,甚至有人选择自杀了结。心理学家指出,Zersetzung受害者常有深度的不信任,对他人和社会充满戒备,难以建立正常关系,因为当年的经历告诉他们“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更可悲的是,由于外界长期否认,他们倾诉无门,只能把痛苦憋在心里,反复内化。这种回馈循环强化了心理伤害:没有社会支持→心理创伤更严重→更难融入正常生活→进一步缺乏支持。

2、心理学理论依据

迫害得不到承认是一种“心理无效化”(invalidation),即否认或质疑一个人真实遭遇的有效性。大量心理研究表明,无效化会加重创伤伤害,因为受害者无法获得共情和确认来处理痛苦。根据创伤恢复理论,社会的承认与支持是伤后重建的重要部分。如果幸存者的故事遭质疑或轻视,他们更容易陷入复杂性创伤(complex trauma),出现持久的信任缺失、羞耻和孤立感。Zersetzung的否认性结构使得受害者不仅在受害当时被孤立,在事后也是孤立的。这类似“次级伤害”(secondary wounding)概念:指幸存者在寻求帮助时受到的负面回应会成为二次心理创伤。在Zersetzung案例中,受害者的困境长期缺乏话语权,许多人被当成神经病,这就造成创伤叠加效应。此外,从群体心理看,大众往往倾向于否认系统性阴暗行为,以维护对社会正常运行的信念(这被称为“公正世界假设”的偏误:人们不愿相信无辜者会无缘无故受苦)。因此,当听闻有人声称遭遇无形迫害时,外界可能本能地怀疑其可信度,这其实正符合斯塔西当年的设计——让真相“足够离奇”以至无人轻易相信。这种社会否认与个人创伤形成闭环:社会否认越强,个人越难愈合,而他们持续的心理失常又反过来让社会更相信“这只是个人问题”,从而否认迫害存在的系统性。这一恶性循环正是Zersetzung危害深远的原因之一。

3、当代表现可能性

当代非极权制度中,类似的否认性结构依然可能出现,特别是在涉及隐性霸凌和群体骚扰的问题上。如今一些自称遭“组织化骚扰”(organised harassment)的人往往被大众贴上“阴谋论者”或“妄想症患者”的标签。这其中固然有精神疾病因素的案例,但也可能有部分是真实受害者却因缺少证据而被一概否定。这提醒我们,社会需要有一定开放性和专业性去聆听这类指控,而非简单嘲笑。另外,现代互联网欺凌、网络舆情操纵等新兴现象,其受害者也常常面临求助无门的问题。例如某人持续被网络黑客攻击和人肉骚扰,但执法机关往往以取证困难为由不予立案,社交平台也缺乏响应机制,使得受害者的痛苦被忽视,网络暴力者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这样的环境下,受害者极易走向心理崩溃甚至自残,却很难得到及时支持。反馈循环效应同样适用:网络暴力导致心理问题,心理问题又被当成其遭遇不实的“证明”。因此,有学者呼吁建立针对组织化骚扰的调查机制和心理援助渠道,以打破这一恶性循环。总的来说,隐形迫害最可怕之处在于其不可言说。当代社会要防止Zersetzung幽灵重现,就必须正视那些“看不见的伤害”和“说不出的痛苦”,用科学调查和同理心去辨别真伪、救助真的受害者。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让无形的心理暴力在否认与沉默中继续滋长。

六、结语

东德斯塔西的Zersetzung机制向世人展现了心理学被滥用于政治迫害的惊人威力:不流血、不留痕,却足以摧毁人的意志和生活。从引诱线人搜集心理弱点、到日常干扰和栽赃离间、再到利用体制全面封杀,被锁定的目标仿佛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心理围猎”。这套机制之所以阴险,在于它让受害者在表面正常的社会环境中孤立地崩溃,周遭人甚至未必察觉其所承受的暴行。当年很多东德公民生活在恐惧和猜疑中,宛如无形监狱。

令人警醒的是,Zersetzung的遗产并未随着东德的终结而消散。在后极权时代,一些类似手段仍以新面目出现。正如英国记者卢克·哈丁所言,他在普京治下的俄罗斯经历的骚扰与Zersetzung如出一辙:住所被暗中侵入、私人物品被移动、更换,电话遭监控,目的是让他精神错乱、疑神疑鬼。美国历史上的FBI“倒钩行动”(COINTELPRO)和英国近期曝光的“卧底警察”丑闻也证明,民主国家也可能动用隐秘手段打击异议,如长期监视、匿名举报、散播谣言、制造内部分裂等。只不过在自由社会,媒体和司法终能将其曝光,例如COINTELPRO在1970年代被揭露引发公众愤慨,英国“卧底门”也在调查中逐渐还原真相。然而,在曝光之前,这些受害者同样经历了漫长的孤立无援。

更广泛地,Zersetzung提示我们:在现代科技与社交媒体高度发达的环境下,心理迫害有了新的工具箱。大数据画像可以让“心理档案”更详细,网络谣言能瞬间毁誉,监控摄像头和恶意软件可以24小时干扰,一个键盘侠群体即可成为新的“非正式线人”骚扰目标。更复杂的是,这种软暴力往往游走法律边缘:单个行为可能不违法,累积效果却摧残身心。当局或组织可以对此否认究责,令受害者陷入自我质疑与公众冷漠的双重深渊。

对于政策研究者和社会公众而言,Zersetzung的教训在于:保障人权不仅要防止肉体的酷刑,也要警惕心理的摧残。心理学知识应服务于增进公众心理健康,而非被扭用于隐蔽打压。应当加强对情报和执法部门的监督,防范其滥用心理战手段对付公民;完善法律以覆盖那些“看不见的骚扰”和“灰色地带”的迫害,让加害者无法以合法手段行非法之实。同时,需建立健全针对心理迫害受害者的支持体系,例如专业的心理辅导和法律援助,打破加害结构的“否认性反馈循环”。在教育层面,提高公众媒介素养和防骗意识,让人们识破造谣离间的套路,不让现代版Zersetzung得逞。总之,Zersetzung提醒我们:人性的阴暗可以借助科学理性之名行恶,民主法治社会决不能对“温水煮青蛙”式的心理暴力掉以轻心。一旦心理学成为政治迫害的工具,受侵蚀的不仅是个体的精神健康,更是整个社会的信任基础和道德良知。这场无形战争值得我们时刻警觉,并以制度与人性的光芒予以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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