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聲音沒有來自任何地方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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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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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與記憶、幻聽、甚至潛意識之間的模糊邊界。

聲音在出現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害怕了。

比起明確的恐懼,更像是踩在不確定的地板上,無論走到哪裡都在等待某種裂縫的聲響。其實我一直以為我在尋找聲音的來源,但後來我才知道,我在尋找的,是一個答案。只要有答案,我就能安心。不管那聲音是什麼,只要我知道它從哪裡來,它屬於誰,它要說的是什麼,我就可以不那麼害怕了。

我真的只是想知道,那個聲音是從哪裡來。
只要我知道了,我就不怕了。
僅此而已。


我期待的問答環節結束後,演說就正式以我最喜歡的方式圓滿。
她沒有打斷我,她只是出現。出現在麥克風裡,語氣自然,像我們平常講電話的時候一樣。那聲音乾淨、輕盈、穩定,我一聽就知道是她。

活動現場場地很大,燈光乾淨到幾乎沒有陰影。熟悉的聲音插進來,像從某個平行時空飄過來的低語。我一瞬間全身緊繃,那是我朋友的聲音,我聽得出來。那個語調,那個語氣的拐彎,我不會錯的。但我找不到她。我的眼睛像掃描器一樣從一排排的椅子、桌面、人臉之間搜尋,我甚至在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腦裡還在追蹤著那個聲音的位置。

我持續回答著問題,我依然看不到她。

輪到第三個問題,主辦單位還刻意的指了指方向,我還是沒辦法跟她的視線對上眼,像是在一場熟人聚會中突然找不到媽媽那樣,一邊維持表面的應對,一邊在心裡反覆刷新搜尋條件。眼神繞了一圈又一圈,腦中還在進行著回憶交叉比對。她怎麼可能不在這裡?
我的聲音還在往外丟話,可我自己早已分心。回答的句子開始失去節奏,有一兩次幾乎忘了前一個問題問的是什麼。那不只是找不到人,是一種「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記錯了」的瞬間失重感。

她在哪裡?她說話了,為什麼她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我可以看到的地方?我覺得正在為我的降落爭取時間,那每個字句幾乎無限拉長,每秒像是不會疲乏的橡皮筋,我感覺不是站在一場公開的會議裡,而是站在一個語言斷裂的夢裡。

直到我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瞥見她。她就在那裡,在角落,背對著光線的地方。她什麼都沒做,只是靜靜地存在著。我鬆了一口氣。不是因為我需要她對我說什麼,而是我需要有一個可以投射眼神的位置,一個讓我知道我不是完全被抽離的錨點。我只是需要知道,她在。我有一個方向可以把我過度奔跑的眼神放過去。就像疲憊時看見一盞沒熄的燈,不是為了照明,只是為了安定。


我一直以為我是那種可以忍住不去確認的人。
事實上,我忍不住。我只是沒說出口,但我的眼睛、耳朵、呼吸,全部都在問:你是什麼?你是誰?你從哪裡來?

我問的不是那個聲音,而是我自己。


我聽到一個聲音,是那種很重的、金屬互撞之後瞬間產生的巨大響動。它不算長,但異常銳利。像是有人用鐵棍敲牆,也像是一個巨大的門自己倒下。不是那種日常會發生的聲音,而是像打斷一切節奏的錯音。

我站在那裡沒有動。
不是因為冷靜,而是整個人僵住了。我開始判斷是什麼東西發生了:是不是要倒塌了?是不是有人被壓住了?是不是我該快點跑?

那時,我正在走過一間工廠,這一聲突如其來的異常巨響,敲人了我心中的警鐘,意外撞擊出的驟然,讓人心臟往上一跳的響亮。我身體往後退了一步,大腦迅速展開幾種可能的情境:是不是門後有人?是不是什麼倒塌了?是不是該跑?那是一種還沒來得及判斷,就已經跑完所有情境劇的自動運行。腦中瞬間生成多重版本,像資料過載。手指開始出汗,腳底板感覺不到地面,喉頭卡住一口氣,我甚至沒來得及害怕,只是在應付一場虛構但緊急的災難。

我找不到聲音的來源,更無從將警報解除。

直到我將視線對上右前方,工人在三噸半的卡車工作,原來只是搬東西時碰到了車框。他持續作業,臉上沒有任何異樣表情,就像那個聲音從來沒存在過一樣。我點點頭說沒事,像在安慰自己:看吧,什麼都沒有。但身體的反應已經先走了,我的背還緊,腳底還涼。工人連對上我的視線都沒有,但我知道那聲音在我體內還沒有離開,而我的話語也在空氣中無人承接。

就像打雷。那聲音根本沒有來得及傷害我,就已經結案,音速像隻烏龜,你聽到它的時候,它早就發生過了。雷早就打下來了。你害怕的不是那個聲音,而是還沒聽到時腦裡先跑出來的想像。聲音是一個提醒,但恐懼不是它給你的,是你自己在等待它發生的過程中提前召喚出來的。


這樣的恐懼不是假的,它只是不準確。它不是來自世界,它來自我還沒想清楚的部分。
一個聲音未定義時,我就會自動生成無數的解釋,只因為人的本能自然而然的拒絕空白。


我看到一段影片,忘記內容是什麼了。

畫面不特別,講者的聲音也一如常見地無趣,語速平穩、句子合理,像所有不痛不癢的資訊型影片那樣,滑過去就沒了。但某個瞬間,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從裡面冒出來。貝吉爾的聲音。那不是幻聽,也不是類似的聲音。就是他。那個我太熟悉以至於知道他的聲音會在哪個字落地、在哪個音轉角的頻率。

我反覆倒帶那段,他沒有出現在畫面上,但聲音仍在。只是我聽得見,彷彿這個世界開了一個只讓我進出的側門。我一度想問其他人有沒有聽到,可我沒有。我知道只要我一問,它就會不見了。這聲音不是來跟我說什麼的,它沒有目的,它只是被我聽到了——僅此而已。

我又回放影片三次,那個聲音每次都還在。我只是讓它再響一次、再響一次。那個聲音從畫面中間冒出來,又很快消失。最後一次,我在心底輕輕說了一聲再見。

它就只是某個聲音的頻率恰巧對上我記憶的檔案。我無法解釋,但我接受。這是我們曾經共享的聲音世界,現在只剩下我聽見。這一切都不是聲音的問題,也不是記憶、幻覺或靈異什麼的。那只是我接收到的恐懼,在處理還來不及辨認它的時候,所投下的影子。我曾經以為我害怕聲音,害怕突如其來、無從解釋的那些聲響。但我其實害怕的,是還沒找到答案的那幾秒。那幾秒裡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被懸空的接收器,一個等待著定義的存在。

因為恐懼本身,不是真實的東西。它是我尚未知道的東西,是答案尚未抵達的那段空白。只要我知道聲音從哪裡來,就可以放心了。不是因為它不再陌生,而是因為我不再需要用整個身體去想像最糟的版本。

我只需要一個方向。那就夠了。

而安全感,也許從來不是某個人或某段聲音給我的,而是當我知道這個聲音從哪裡來,我就可以相信:世界雖然混亂,但它仍然可以被解釋。即使這些解釋只是我自己給出的,也仍足以讓我站穩一秒。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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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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