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8
程映桐睁开眼,全然的黑暗包裹她。
她花了几秒钟思考,明明睡着了,但为什么会在黑暗中醒来?她转头过去,看到床头的电子钟发出蓝光,显示时间是2:08,夜晚还长。接着她动了动肩膀,沉甸甸的被子起伏一下,鼓动一些被窝外面的风进来。黑夜静谧却温暖,她睡了一身冷汗,梦里的场景记不清了,只是还好她醒来就能确认时间,知道现在凌晨两点。凌晨两点,正是他沉迷作画的时候,自己是安全的。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六岁,已经快和当时的他一样老了。
她起身去客厅,床脚到客厅的感应灯一路亮起,她的双脚重新踩在实心的地上,紧绷的身体肌肉逐渐松弛下来。她径直走向玄关,蹲下身掀开地毯,那里的地板有一条整齐的缝隙,缝隙一直延伸往鞋柜下方。
她将手掌放上去,很结实,那个黑洞被封得好好的,再也没有人可以从那里上来。她停在原地找回自己的呼吸,起身去厨房倒酒。
酒红色液体流进杯子里,她皱着眉头喝掉,然后躺回床上。酒的味道都不好,但每当睡不好的时候,酒就是她的药。
只是今天这个方子似乎不那么起效,酒精带来的麻木和昏沉已经侵入身体,但大脑还是很清醒。她的思绪在走马灯,深夜里意志薄弱,好像枕在流沙之上。她也就不去将它们驱散,任由这些念头游走。
「那天的伞究竟是不小心拿错的,还是故意的?」
苏谨的问句突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好像迷雾中的车灯,从遥远的浓白刷地一下扫过来,让人下意识眯起眼放下方向盘,而后车被甩出去,天翻地覆之后看到路边「前方急弯」的标识。
她睁开眼,看向一片黑暗之中。她记得她的语气,还有嘴角的一点点笑意。面对那样的质问,她不禁排演起回答:
——我推你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伞,然后就拿错了。
这是她习惯的,只说出部分事实的回应。只是她知道苏谨要的不是这个。
在职场中法庭上,都有一套语言去处理复杂的事实,乔装、美化、简化,直到大家可以体面地沟通。但是苏谨只要最简单的回答——是不是故意的?像一个小孩子提的问题那样。
一开始确实是错拿,但是拿伞到手上的第一刻她其实就感觉那好像不是自己的伞,虽然看起来一模一样,但拎起来就知道是不同的。她没有多看一眼,把雨伞藏在风衣的右边,不让自己去揭晓谜底。跨进车厢里分外明亮和刺目的灯光的那几步,有个念头缠住她——就到这里吧,二十年,已经逃得足够远了,逃离了法律的追诉期限,却无法逃脱旧罪的阴影。
她想起韩玥的哑谜,谋杀案总是需要一个真正的凶手。现在是一个好的时机,可以用自己剩下的人生去换她剩下的人生。
她索性不再睡了,披上毛毯下床,走到书房,从书架上拿下那台破旧的二手笔电,黑色洋葱的图标闪烁之后,她又溯入暗网,去到那个z市的跟踪狂会彻夜狂欢的论坛。果然,虽然是半夜的时点,论坛显示的在线人数还有将近一千人。
她轻车熟路地找到那篇《漂亮裙子集合》,匿名回复仍在增加,苏谨的漂亮裙子仿佛是一只漂亮的大蛋糕,所有人都要来分食一块。她滑到最新的评论:
“这个帖子最后更新的日期是10月25日,最近坠亡案的日期也是10月25日。。。我听说,死者好像就是帖主。”
“这么说,这位漂亮裙子小姐,可能是凶手了?”
“论坛里的各位都小心点,漂亮妹妹也是会杀人的喔。”
这次她开始认真读梁岐的帖子,把页面滚到帖子的最前面:
12月15日,今天影展的片子很没意思,但见到了你,你穿着白色长裙,接过主持人的话筒向导演提问。你提的问题他几乎答不上来,下面的观众笑得他有些窘迫。我也没仔细听你在说什么,只是来来回回地看你,你真是个好漂亮的小姑娘。
结束后我邀你去吃舒芙蕾,你皱着眉头很不解地问为什么,我说因为刚刚导演答不上来的问题,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想了想说那行,找个近点的地方吧。舒芙蕾就在影院旁边,所以你答应了,那天我可以使劲了浑身解数,才说出了一个你觉得还不错的答案。你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3月10日,老树咖啡馆,果然又见到你了。今天还是点了抹茶牛奶和酸奶巴斯克呢,翻了几本书,打发了三四个小时。一直坐在你背后,但你一直没有看到我。
1月31日,白鲸影城。看你在社交媒体转了相关的内容,果然在首映场等到了你。今天还是穿了好看的红色裙子,在最后果然起来发言了,认真说话的样子很可爱。
今天回家路上,见到一只死鸟,白色的羽毛落在泥水里,被黑色的乌鸦分食着身体。听说动物在濒死之际会躲起来,因为一旦死去就无法再高傲了呢。
黑白色像奥利奥饼干一样的裙子、暗蓝色有金色丝线的裙子、制服裙、长长的格子裙。
她看着她眼花缭乱的裙子,在这一片暗黑的网页主题里寻找她鲜活的踪迹。然后从某一天开始,她不再穿着漂亮裙子出现,深色牛仔裤、黑色长裤、运动裤,照片底下的跟帖出现骂声,“说好的漂亮裙子呢?”
几百层的帖子程映桐不知道用了多久翻完,翻得眼睛发痛。半途中她已经知道这里不会有什么线索——能有什么线索?唯一的线索她早就读到,昨天晚上她穿着第一天见面时的鸢尾花裙子。很漂亮的裙子,但充满了计划的味道。
但她还是忍不住读下去,那里面有苏谨无比鲜活的生活。她几乎感觉自己也像一个跟踪狂一样,想从她的生活中分走一口甜美的奶油。
第一次的影迷会,之后的舒芙蕾,她以为自己进入的是一场热恋,但有一天他突然在她面前接了妻子的电话。但那之后她还是答应了最后一次上床,然后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之后一次。他的妻子怀孕、生产、产后抑郁,他的生活中失控的部分越多,就越要在她这里找回秩序,他的行为越来越偏执。她为了逃离他而开始搬家,他开始不停地找她,他总能找到她。
7月5日。她竟然敢报警,这次找到她,我要让她永远也无法从我面前逃走。
10月19日。又见到你了,你还是那么可爱,两年没见了,这次真是太久了。今天你主动抱了我,我很高兴,好像一下子就忘掉了你之前的背叛。
10月25日。再陪我喝一次酒吧。以后,就也永远地和我在一起吧。
她几乎像溺水一样大口呼吸,好像她一个人用掉了房里所有的氧气,她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雨夜潮湿的空气蔓延进房间,她伸出手放在雨里,有点痛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点。
她回到书桌,再次爬到第一楼,一边将每一楼的文字都贴在自己的文档里,接着导出文件,用一直没有留言过的账户给管理员寄了站内信,「police copied.」
随后她迅速地断网、将笔电摁到关机,走到阳台上拆开电脑后盖,七弯八弯的电路板和芯片裸露出来。远处又亮过一道闪电,她等着雷声响起,举起一旁的陶瓷花盆,将它们一起砸了个粉碎。碎屑溅到她的手上,痛,但不至于让她停下来。她又趁着下一阵雷声,将那些已经成为粉末的东西砸得更碎。
像个杀人狂一样畅快。程映桐笑出来,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她赤脚回到房间里,留下一串沾满阳台灰尘的脏脚印,重新回到书桌前坐下,打开自己的工作电脑,开始修改那份议院发言的稿件。夜晚不长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剩太多。但是她感觉此时的自己被这几十年从未被这样饱满的知觉填满,那些酸涩、痛、愤怒、恨意,在她空荡荡的躯壳内发酵,变成让人消化不良的饱胀气体。她的手指落在键盘上,之前采集的数据被串织在她敲下的文字里。
那些字句让她痛苦,她一边打字,一边感受到双腿在桌子底下剧烈地抖动,但她没有管它们,反正双手还在如常地运作。不只是数据,不只是法条,不只是技术分析,她在写的是那个夜晚,她从苏谨身上共享的灵魂的战栗。
等房里重新变得亮起来,她发现自己还是在桌子前睡着了,雨已经停了,盘旋多日的乌云也不见了,空气中铺洒着和煦温暖的秋日阳光。
她坐起来,肩膀手腕没有一处不痛的,文稿的光标还在闪烁,手边是她的钢笔,笔尖已经在空气中干涸。旁边的纸上,是她早些时候试图梳理那个帖子的事件、时间和地点,但那条笔直向下的箭头停留在白纸的一半,旁边的空白里,她看到自己写了很多很多遍,「苏谨」。
苏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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