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肆)

Zakh-Mai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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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於密閉空間,修格在夢與現實、死亡與重生之間反覆輪迴。與守墓人的關係因一場獻祭而徹底改變,他親歷自我犧牲後的超脫,見證無名神的金輝與混沌,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已超越生死。塔蕾莎的執念與痛苦交織,兩人在命運、信仰與詛咒間相互試探,彼此利用,卻又難以真正靠近。無論是救贖還是墮落,真相與謎團在血與記憶中不斷交錯——命運的齒輪已然啟動,一切將奔向不可逆轉的終局。

我絲毫不奇怪自己為什麼會被關在一個狹小而密閉的空間中。我甚至卽便感覺到了空氣越發稀薄,也放棄了掙扎和抗爭。完全的與外界隔絕讓我自在舒服,我當然可以想到過不了多久我就會窒息而死。他們說,人在窒息休克的時候,口鼻出血胃液反流,排洩物四溢。這麼看被憋死在閉塞狹小的空間中,一定是個極其骯髒的死相。我無法容忍自己的屍身泡在屎尿中一點點腐爛,卽便是一無是處的人,我也有權保持死後的尊嚴,不受侮辱。

衣櫃的門被拉開,我被守墓的巨人推醒。之前的一切只是做夢,我感覺自己從某時開始,不對,是從遇到她以後便開始夢遊。所以,我把自己鎖在衣櫃中睡覺。也就是由此,我總會夢到一些或許發生過的怪事。我受不了空曠,自己被迫面對和接觸的感覺讓我冷汗連連,所以我幾乎不曾旅遊和遠足。

衣櫃裡殘留著一種我熟悉的氣味,帶著一點酸頭的,有點像麵粉發酵的氣味,又或者是木頭久置潮溼黴敗的氣味。這種味道讓我覺得親切和舒適。仔細想這房子是真的有些年頭了,我從踏上這片土地似乎就住在這了,或者說,我好像一直在這。我親眼看著嶄新的木製衣櫥慢慢變暗,被蟲蛀,發黴。這也是無可避免的。海邊潮溼,牆上常年遍佈著黴斑。或許以往我嘗試過貼新的牆紙,然後,我看著黴斑慢慢爬上了一層又一層地牆紙,緩緩滲透,在紙張的縫隙中肆意蠕動,我們都選擇了習慣,視而不見。我記不清我何時其已經習慣了腐敗的黴味,任由它們無孔不入地鑽進我的衣服,皮膚,骨骼。

思維飄回現實,守墓人佝僂在一旁,她眼睛閃爍著,不催促也沒有絲毫不耐煩。她就像是尊破損的石像,因為我們之間離得那麼近,我感受到了她波動的情緒,她的血脈抽動著,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臉上頸部的血管還有她那被毀的皮肉不自主地抽動著,很快,她便剋制了不自然的抽動,我再次猶豫著之前的猜想,聯想到剛才的夢境,不自知有些無可奈何的苦笑。

“該上路了吧?”

她點頭,對著衣櫥裡的我伸出手。我沒有絲毫的遲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準備迎接自己的命運。沒有希望了。我自己完全沒有能力或者辦法做出哪怕一點點的改變。習慣了逃跑的我,卽使我心裡有多麼的迫不及待地想靠近她,想把我自己的每一寸血肉都當做祭品。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想逃,我寸步難行,隨卽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走吧,修格,一會天就要亮了。”她不再猶豫遲疑,自顧拉起了我。我感覺到,她的手也在抖,她的眼神裡藏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熱,不同於以往一直的冷漠,她甚至扯著我小跑起來。一路上,敏銳地躲閃在建築的陰影中,動作靈活得就像沒有重量,像飄忽的羽毛,像閃爍的黑影。我拖著疲憊鏽蝕的身體勉強跟隨。

夜晚的教堂,陽光不再透過五彩玻璃照進室內,教堂的尖頂更像是刺向天空的匕首。沒有鍍上聖潔的金輝,這裡的罪惡骯髒彷彿才是最真實的原貌。信仰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自欺欺人的手段。多少年來以信仰為名,除了一己私慾的斂財和排除異己的屠殺,又剩下些別的什麼?所謂信徒,信的從來不是宗教本身,只不過是高人一等的特權而已。當站在無論是權力還是道德的制高點上,那點虛偽的演繹真的是很小的代價。又哪有人會為了真正的信仰來放棄原本唾手可得的一切。

“我不想活著被關在棺材裡,這是我唯一的要求,如果你不答應,那你一切計劃都會落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但是我確信,如果我現在死了,你的計劃就完了!”我突然掙扎著甩開她,把她上午遞給我的那支筆對準我的脖子。我看到了她無所適從的驚惶,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所謂探尋真理是一條自我犧牲的不歸路。我從來不覺得我可以活下來,畢竟,我沒有希望,我也沒有能力去真的揹負那些被我忘記的所作所為。

“我答應你修格,我會盡快。”她低聲念著我的名字,溫柔的,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對我伸出了手。她弓起脊背,屈膝跪下,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居高臨下。我把手放在她的手心中,跟隨著她一道走進教堂邊上的墓地。守墓人輕車熟路地繞過幾個小小的墓碑。我聽說教堂的墓地很貴,還聽說有罪的人不被允許安葬於此。只不過,無罪的小孩們和荒淫變態的牧師,似乎一起葬在這裡。死亡是公平且無私的,這種公平甚至可以說是殘酷。那些被虐殺的小孩,怎麼會想到,所謂的幫兇,高大沉默的守墓人,在埋葬了你們之後,也把那禽獸不如的牧師埋葬在你們的旁邊。不知道你們知道這事,是大仇得報的歡欣,還是屍骨被玷汙的憤怒,亦或者繼續延續著生前的恐懼。我沒死過,我當然不知道。不過,或許我卽將知道了。我卽將要見證的,是超出我所理解的,亙古無垠的光輝。

我陷入永無休止的渾濁,做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場夢。這場夢到底多長呢,夢的長度遠超我對時間的概念,甚至超過了我對於這個宇宙和世界的認知。夢開始於這個世界還處於混沌和黑暗的時代,過於遠古甚至超越了這個地球的年齡。人對世界的認知,或許是從生命的起源開始。但其實,這已經是一週輪迴的結果。人類只瞭解一次,甚至連一週完整的輪迴都完全茫然。但是在夢中,我看到並看透了一切,我經歷的逃避的貪婪的,欲壑難平。我卻早已忘記我怕的我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但是,似乎伴隨著我見證到的一切,那些我認為我記不清的或者徹底遺忘的,說的再具體一點,那件事之後,包括那件事在內的,讓我感覺到痛苦不快的所有事,這些相關的記憶都被我抹去了。

大腦在收到難以承受的壓力時,人類會因為過於激烈的情緒精神崩潰。但是,其實我沒有。卽便那件事對於我而言,太過沉重和痛苦。我本想緩解自己的胡思亂想帶來的焦慮和揪心,我受不了失望與過度的關心,那種叫做愛的東西,實則讓我非常難過。但是,我把事情想的太簡單,解決的也太簡單了。為此,這樣做的後果讓我失去了這世界上或許會無條件永遠愛我的兩個人,從此背上了永遠不會被寬恕的罪孽。

我受夠了以牽掛為名相互束縛的被綁架的人生,我也受夠了去承受這種以愛為名的失望。這是種無關愛恨甚至遠超過愛恨的情感,這感情太過強烈無法割捨也無法放棄,因為這種感情,從出生開始就已成為既定的事實。我沒有別的選擇,我的選擇只能是親手終結這一切,或是一生揹負著這種牽掛和揪心永無安寧。每一個人都希望擁有所謂愛也好牽絆也好的關係,走完一生直到時間終止。但往往中途的離別只能靠時間撫平傷痛。我小時候特別懼怕時間帶來的老去和離別,對死亡有所認知之後,我便成宿成宿地失眠,因為聽說,陪在你身邊的人們終將會死,而且會提前離開。死亡具體是什麼樣的,完全沒有概念,但就單單這種未知,就足以讓人心生恐怖。我似乎過於擔心,對時間和死亡的恐懼印入骨血,因為怕,人就會喪失理智。我也怕,所以在恐怖中作出了選擇。我不能回想,但是我不後悔。我的家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的時候,我一臉茫然地衝了過去,我沒燒死但是我記得那種感覺,灼熱的疼痛感,火焰在我眼中躍動著。很快,舊址被重新修復,我不再無家可歸,卻也真正永遠無家可歸。我徹底忘記了,我輕信了自己的感覺,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再想起。但是,穿梭在已成碎片的時空交界中,伴隨著金色燦爛球體碎裂所發出的,穿破耳膜的巨響,就像是尖銳物體劃過玻璃的聲音,被放大了千倍。我無比平靜地接受著我逃避的忘記的未知的一切,場景在我面前一覽無餘。

我脖子側面有一道裂口,兩指頭長深不見底,幾乎貫穿了我整個頸部。我伸手摸到裂口的裡面,沒有血液沒有痛覺。我分不清是否還在夢中,這是致命傷,我卻沒有死。

不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活著,我還沉浸在充滿金輝的幻象中。其實在以前,我服用的那些含有亞平成分的抗抑鬱藥的時候,我的大腦中也會出現這類似的幻象。只是我曾嘗試畫下來那些令人恐怖卻神往的景象,但是紙上的東西卻完全沒有腦海中的神韻。我自嘲沒有達利的靈氣,我甚至記不清那些幻象中扭曲的千迴百轉的人臉。我終究是沒有天賦的,千錘百煉的肌肉記憶並沒有啟發我的創造性。我想起了我曾經的故鄉,我便是一個失敗的產物,在優勝劣汰的法則中,我是被淘汰的劣質的人,在適者生存的信條裡,我是適應不了的外人。我甚至看到了,成千上萬個一樣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在這輪迴中,在這輪迴前。他們的面孔和我迥異,但是卻和我的身影完全的重合。或許會認為這是我一廂情願自我安慰的意淫,但是當我仔仔細細去看那些臉的時候,我逐漸認出了他們,高大的守墓人,衣冠禽獸的牧師,永遠都帶著訕笑的失子老人,切光手指也要賭博的賭徒,還有,溫斯洛。我似乎想起來了關於他的事,那一瞬間,我看到了所有關於他的情景,甚至他自己都未曾注意未曾瞭解過的。

一桶汽油一把火把我的家付之一炬後,財物悉數被毀。我急需錢和住所。雖然保險公司承包了修繕房屋的開銷和財務的賠償,但是一道道手續讓等待遙遙無期。而等待期的衣食住行卻並不在保險範疇之內。這是個少人且有些封閉的海邊小鎮,我在碼頭找了一份苦力的活計,溫斯洛是我的工友。他是個過分熱情的中年男人,蓄著滿嘴濃密不修邊幅的鬍子。打從入職開始,養尊處優加上初入社會,在這種充斥著粗鄙的底層勞工的環境中我顯得格格不入,活像一個呆頭呆腦的笨蛋。

溫斯洛和我一起搬運貨物的時候,開始有意無意地套話,休息的時候給我遞煙,人在感受到孤立的時候,精神和理智會出現不同程度的漏洞,而溫斯洛正是鑽了這個空子 才得以趁虛而入。他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得知我暫時住在旅店的時候便提出讓我住進他的農場,我從開始便從未信任他,只是無法抗拒這得以惰怠的機會。抱著賭一把的心態,我答應了他的邀請,在房屋修繕期間暫住在他那裡。

起初,我幫溫斯洛打理農場的事物,記錄收支和幹些輕鬆的農活,除草殺蟲之類。溫斯洛的農場很小,他本身疏於打理,很快,我便辭去了碼頭的工作像個主婦一樣幫他管理農場。溫斯洛對於農場毫不上心,這和他在碼頭上班時一樣鬆懈,這種態度某種意義上說讓我覺得放鬆。比起我曾經的家人,溫斯洛開朗開放,當我第一次到他農場的時候,他農場裡除了我以外還有五位年輕女性,各有特點各不相同。但是,拋開不同膚色外賣,她們有著共同的特點,一是逃家,二是都和溫斯洛發生了性關係。她們有的健談有的沉默,還有一個有吸毒史的朋克妹,神神叨叨總是精神遊離。溫斯洛對她們溫言軟語,照顧的無微不至,就像是一個大家長。而那五個女孩子之間相處地意外融洽,相親相愛好像一家人。

但是,怎麼看我都覺得奇怪。誰會和家人上床呢?很快,這種噁心與不適隨著相處開始慢慢暴露。溫斯洛極擅長說教,他總是邀請我聆聽他晚餐前後的佈道,我感覺多此一舉。我不信神,至少不信基督。但是我卻看過並瞭解過聖經相關的故事。溫斯洛只不過把那些老生常談的東西按照有利於他的立場重新改編了一下,那些年輕又逃家的女孩子們都深信不疑。我一下就懂了,意識到了這種鼓勵空虛的漏洞。只不過溫斯洛小瞧了我,我需要的從來不是家人,我更不需要一個自以為是虛偽的家長,以及混亂的性關係。

溫斯洛可能有想過把我轉變成第六位,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我家發生火災的真實原因。他看不懂我有多麼懼怕又排斥這種家人的關係。他沒想到自己會死的這麼快,快到來不及和他神職人員的兄弟訴說遺言。前一秒他講話時的神探,可以蓄著的鬍鬚,還有那些年輕女性的崇拜,還讓他看起來像個先知,甚至沉浸在偽神的錯覺中,下一秒他的頭就被剁肉刀整個切下來,只留下一個噴血的腔子和一屋子目光呆滯卻帶著狂熱的姑娘們。正常人看到這景象早已嚇得雞飛狗跳,但是她們的反應就彷彿只是看到了一個萬聖節的恐怖玩笑,有人扶起溫斯洛倒下的無頭屍體,那個朋克打扮的女孩居然捧起溫斯洛的頭顱,像親吻最珍視的愛人那樣,啃咬他的嘴唇。她太瘋癲了,我聽說她父親家暴酗酒母親自殺,這種教科書一樣的悲慘過往聯繫到她現在的精神狀態倒不奇怪。不久後,溫斯洛農場裡的人走光了,這些他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他的兄弟不久後也步入了他的後塵與他來生再見,只不過兄弟的死相或許更加悽慘。

我記得教堂的墓地,一切的伊始。這小小的墓地,有限的墓碑下埋葬著的,驚人的秘密和遠超墓碑數量的屍骨。人用信仰編織所謂的淨土,或安樂鄉。在罪惡與貪慾面前,只不過是一片埋骨地而已。不過,回想到墓地,條件反射一般我感覺到頭痛,不是不願意回想的痛苦記憶,更像是最簡單的神經刺激。不同於之前的健忘,我在墓地所經歷的一切記憶猶新,就像是鯨魚擱淺,隨著潮水的褪去,整個巨大的身體暴露無遺。鯨魚的屍骨會隨著時間腐朽湮滅,但是這記憶不會,這記憶彷彿是打開某種另一個空間大門的鑰匙。 雖然我或許看到了,未知的空間中循環著的是永無休止的混亂與虛空,但某種內在的我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一直驅使著我無法後退。卽使守墓人乾淨的力道,從側方穿刺進我的脖子,乾淨利落地用刀刃挑斷頸動脈。血直接噴了她一臉,我甚至沒有感覺到難以忍受的疼痛。其實這是相對而言,刀鋒刮蹭堅韌的動脈壁,卽使不到數秒時間,血肉被切斷的時候,剝離的疼痛依然讓我牙齒髮酸。

這是她承諾的極限,她確實遵守了當時對我的承諾。我懼怕疼痛,所以她也在盡她所能地減少我的痛苦。只不過,為達到目的,獻祭我這不相干的廢人,甚至殺掉我都不會讓她的心情有所波瀾。這麼一無是處的祭品,這麼格式化公事公辦毫無虔誠的獻祭,如果真得到了她的所求,未知的無所不能的存在豈不是愚昧無知。

所以,被推進門的是我,獻上生命為祭品的是我,失去所有的是我,點燃那把火的是我,守墓人,她什麼也沒做。

割肉的痛覺讓我清醒,我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卽便不睜開眼,我也感覺得到守墓人蹣跚的腳步和沉重的呼吸,木質地板不堪重負的吱呀聲震耳欲聾。我處於一片黑暗之中,此時此刻卻無比清明。我的感官彷彿被成百倍延展,周遭的一切全部都被我的神經元覆蓋。以前這種感覺,好像是大麻作祟。為追求這種全知全能的感覺,我藥物上癮。我看到守墓人緩緩伸出手,想要拉開我棲身的衣櫃,猶豫著,最終輕輕拍了拍門板。我遲疑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切口很明顯,但是不會痛也沒有血。守墓人終是拉開了門,輕輕推醒了我。

彷彿之前也曾發生過,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我還能回想起來當時的清醒。只不過,脖子上的裂口讓我明白我並非是 做夢,我是真的曾經被她殺掉了。但是面對這位殺死我的仇敵,我並沒有恨,也沒有責備和不解。我甚至有點可憐她,她實在不夠聰明,而且太敏感。

“塔蕾莎,這次換我來給你說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吧。”我抓住她的手,直視她因為吃驚而放大的瞳孔。的確,我不應該知道,卻叫出了她的名字。或說,她決定自己不配有名字。

“不用介意,名字是別人方便自己而給與的稱呼,如果讓你不舒服了,或者你不喜歡我就換個你喜歡的稱呼你。”我刻意繞開話題,看著她的反應變得緊促。

我不會告訴她任何事,我只是享受這種感覺。無需言語上的試探,便可以通過猜測和推理摸透那人的心理狀態和考慮。人心很複雜,所以人類的行為往往出人意料充滿著不確定性。但是,試想你猜到了一件事所有的可能性,所以,當事態往任何方向發展,你都可以先一步瞭解,就像現在,我知道她後面接下來的一串問題都可能是哪些。

“你什麼時候去的?”這是第二個可能性,我本來以為她會問我為什麼知道她的名字,顯然她比我想的聰明,通過我叫她名字的這件事,她已經猜到,或許我已經跨出去,見到了某些東西。她的時間滯留在將我獻祭的前一天,在墓地發生的所有事,都不在她所經歷的時間中,所以她不知道。

“仔細想想我過去的行蹤,回想一下,我有出過門嗎?”我不直面回答她的問題,也不會去直觀地否定。其實,或許塔雷莎也是個獻祭者,只是,我不知道她具體通過獻祭得到了什麼,但是她身上腐敗的潰瘍應該是證據。有關不可名狀之物,我的推理和算法的能力拒絕給我提供任何相關的信息,或許不是拒絕提供,而是卽便提供了,那部分過於龐大超出我認知的信息量我也接受不了。不過,起碼現在,我能猜到塔雷莎想的是什麼,一直在思考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你身上潰爛的不是結果,或者說,你想通過把我當成祭品從而達到緩解症狀的結果,你真以為我這個完全不相關的人命可以取悅它嗎?”

它是無名之神,我不能描述它具體是什麼,它並非是什麼實體存在的影像,或者是什麼時空的裂隙之類。

無論是什麼宗教,幾乎所有的神祇都有它特定的形象,通常基於某種原型,或者是動物或者是哪一個特定的人。統治者以此迷惑民眾,以神罰為手段讓人臣服,易於控制。

但是它不是,我親眼看到了,真實存在著的,卻不擁有具體的形象。它就像是一團帶著金輝的霧,有意識卻也混亂無序。其實這是矛盾的,那些泡體中存在著的信息與真理無比嚴謹,充滿了邏輯和秩序。但是它整體卻是永無休止的漩渦,咆哮呼嘯著,奔湧流轉。我從中感受不到任何人類所特有的情緒,卽便當我觸碰到球體引發刺耳的爆破,它依舊沒有任何我所理解的回應。泡體聚攏歸位,一切就像之前一樣。我乾脆當做被默許了接下來的探索,泡體爆裂的聲音,不同於人類認知的那種氣泡爆破的聲響,那是一種尖銳的,幾千倍於刀刮玻璃的噪音,尖銳而難以形容。這過程非常痛苦,我每一次接觸都要忍受著這種穿破耳膜的轟鳴,同時在每一次的接觸,我都能感知到,我的感官像融化了一般,和周遭的一切匯聚,就像溪流入海一樣。我的意識流淌進燦爛的金輝中,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寧靜,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上的疼痛在這片充斥著理性與混沌的地方,渺小到幾乎不存在。

我是其中之一,也是全部。

“你已經做到了?為什麼會這樣,你怎麼做到的?”她的態度變得激動,不同於往日溫言軟語,這並不奇怪。隨身帶著的阿卜杜拉·阿爾哈薩德的死靈書,妄圖瞭解關於無名神的奧秘,但是,目睹神蹟後的瘋詩人寫的東西晦澀難懂。她花了漫長的時間也並沒有能看透哪怕一星半點。這點說,她和普通人沒有區別。

“你把我殺掉了。”我抓著她的手,讓她觸摸到我側頸部筋肉的斷口,任何意義上,這都是致命傷。“就在今天的幾個小時之後,在教堂的墓碑間,對著神龕,你用匕首切斷了我的喉嚨。我當然知道你不會知道這些事,但是你看到也摸到了,這可不是我自己能做到的。”

完全有悖常理。對於時間的錯亂,塔雷莎不懷疑我在說謊,我也確實沒有騙她。但是或許對她而言,不對,不只是對她而言,對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而言,一切都不可置信。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是否還活著,我無法察覺到自己哪怕一絲一毫的生命體徵,但是,我在和她說話,一字一頓地講。我沒死,或者說我沒死透。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人類的認知乃至地球的歷史,在龐大無垠的信息庫中,都不過是短短的篇章。求知慾指引著人類進步發展,自身對於知識的提升讓它們沾沾自喜,他們當然不知道,這只不過是週而復始。時間是生命的天敵,也是人類永遠無法超越的存在。

“你看到了什麼?”沉默著,塔雷莎開口了。之前一直想探尋進而蓄謀已久的事情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笑話,這種挫敗顯然激怒了她。她的眼睛中壓抑著憤怒和不甘,似乎下一秒就會把我的頭擰下來。但是,事實上她理智的很。

人們都被她可怖的外表所矇蔽,塔雷莎很聰明,心思縝密。她知道我小時候被逼著臨摹的死靈書的插圖,更知道火災和溫斯洛兄弟。她既然這麼聰明,她肯定猜到了什麼。同樣,作為罪無可赦所以永遠不會被接受的東西,她比我的家人更瞭解我。

沒有家,沒有社交,遠離人群所以不會被發現。身背命案藥物成癮,沒有誰比我更合適。所以,卽便氣的牙關緊咬渾身發抖,塔雷莎也沒有放棄,她那渺茫的希望——從我這裡找到可以改變自己治癒詛咒的希望。

她始終不明白,她的獻祭祭品是她自己,身上潰爛是她獻祭留下的證明。只是,無意識的秩序並非對每一個信徒都那麼慷慨。

我不願意打擊她,她還堅信著有一天可以迴歸正常世界,每到這個時候,我都在懷疑我之前判斷的,她高於常人的智慧和理解能力是不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一個如此無懈可擊的個體,會把自己的經歷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這是多麼低級的錯誤。這麼多年來,她居然沒有看透,人是怎麼一種卑劣殘忍的群居動物。他們在意的不是異於他人的身高和臉上的瘡疤,他們憎恨著排斥著的,只是“異”這一字眼所包含著的一切。

我不會爭辯,我甚至都懶得說破。因為某種預感,我覺得,這會是塔雷莎最大的軟肋。只要她存在著這種妄想,那她一定會嘗試和我溝通,甚至會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因為這少許的共同點。但是,除了我,肯定還有別的人,具有這所謂的少許共同點,這讓我不快,我不能容忍她將這份珍貴的秘密分享。更不喜歡她對別人也報有著同樣的理解。這不是佔有慾也不是說我對她有不切實際的過分情感,永遠無關情愛,因為她對我來說算是引導者,但是這個引導者的身份實則充滿了自大和威脅。而且,她沒有資格,畢竟她並未真正瞭解和接受了無名神的恩賜。

驕傲是存在於人本身不可磨滅的天性,當你發現一向低人一等的自己,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天賦和潛質,內心壓抑著的慾望開始膨脹,這讓我的惡意慢慢升騰。我表面上維持著一貫謙卑膽怯的嘴臉,我突然想要,想要塔雷莎的那本《死靈書》,我想更深入的瞭解這份未知。

情緒如風,來去迅速無法捉摸。伴隨著衣櫥邊無聲的嘆息,我把手指輕輕按在衣櫥凸起的木刺上,刺破皮肉的時候,伴隨著血液滴落的細微聲響,我刻意讓塔雷莎看到這個動作,同時攤開手讓她看我手指上的血珠。

流血,會痛。我沒有生理性死亡。我告訴她,我願意幫她想辦法達成那愚蠢的願望,至少我是願意嘗試的。只不過,我當然不會告訴她,我只不過是想利用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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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kh-Mairu逃到海邊的人,還在寫。 這裡風很安靜,神祇說話的聲音比較清楚。 小說《諾瓦·斯科特的榮光》連載中。 如果你也夢見過燈塔,那我們可能認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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