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Molly

早上我在家里工作，大女儿被丈夫拉出去散步。

我们家后面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沿岸是大片的绿草地和树木，非常宁静平和，我们常常去那里走一走。

他们出门没多久，我收到大女儿的短信轰炸：

妈妈，看，小鸭子！

接着是小鸭子的照片若干。

妈妈，小鸭子站不起来了！

妈妈，我们把小鸭子送还给大鸭子，可是大鸭子不要！

我也不懂鸭子，我回复说：你们往后站远一点？说不定大鸭子怕人。你们远远站着不要惊动他们。

哦，好。

很快我又收到女儿的短信轰炸：

大鸭子带着其他小鸭子走了！怎么办？

这里的其他鸭子也全都走掉了，只有这个小鸭子一个在这里。

他们不要它了啊？

我打电话给RSPCA（动物保护组织）了。他们说叫我们打电话给救援中心。

救援中心没有人接电话。

我和爸爸先把它带回来了哦？

接着她发了张照片给我。

哇，真的是很小很小的鸭子。

很快他们带着鸭子回来了，直接进了我的书房。天冷，我躲在书房工作，开着暖气。

大女儿双手把鸭子捧在手掌里，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妈妈，它会不会死？”

我也不知道。

我们临时问了ChatGPT怎么办。

AI尽职地给了一堆答案，喂淡蜂蜜水，喂碎蛋黄。于是我们又是一通忙碌，我找了个不用的小塑料箱，里面垫上旧的绒布枕套。二女儿冲进我的房间，把我平时做钩织玩具用的填充棉拿来给垫上，可惜填充棉太碎，小鸭子站不稳，连连摔倒，她又只好把那些碎棉拿走，按我说的去换了个旧毛巾。

我们把鸭子放在这临时的窝里。它开始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实在太虚弱，歪歪倒倒的。我试图拿小勺子喂它吃东西，但它不肯，我又按AI说的拿手指沾了水滴在它的又扁又硬的嘴巴侧面，它虚弱的挣扎，却不肯吃。

于是我们又更仔细的描述情况，还拍了鸭子的照片上传ChatGPT，让它仔细观察好好思考。

ChatGPT说这小鸭子才出生不超过三天，看起来已经快要死了。它很可能因为天生太虚弱，或者本身有什么缺陷，所以母鸭子为了保护其他的小鸭子，抛弃了这一只。二女儿听了很难过，坐在那里快哭了。她说她知道只有强壮的小鸭子才会有食吃，又问我能不能把鸭子留下。

我说那得先救活它才行，据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保温。于是我们按照ChatGPT的方案，展开了急救行动。

热水袋裹上毛巾，放在鸭窝的底部。小女儿把喜欢的毛绒玩具放在鸭窝的一角，据说可以模仿鸭妈妈的身体，让小鸭子靠在上面。她还把我以前打的一片毛衣样片拿来当小被子给它盖上。大小居然正合适，亏她能翻出来，我自己都忘记了还有这个。

然后我们把灯关了，只留下自然光线。

小孩子们都不肯走，守在这个临时的暖箱旁边，二女儿太喜欢这个鸭子，整个人趴在塑料箱边上。

我当然也无心工作，索性关了文档，时不时汇报鸭子的动态给ChatGPT，请它帮我们判断。幸亏我的是付费版，可以让我不断的骚扰这个博学的机器人。

喂，鸭子不动了，但是偶尔会叫几声，你看看？

ChatGPT：它这个姿势看起来是典型的雏鸭休息的姿势。但是很不乐观，你要注意它有没有呼吸，有没有发出声音，（…此处省略一大堆分析…），如果怎么怎么，那么估计就不行了。

喂，它还在不停张嘴叫唤，但是有时候没声音。

ChatGPT：（…此处省略一大堆分析…）它可能不行了，情况很危急，注意保暖，每20分钟观察一次，不要碰它。

…

…以下省略无数对话

…

说实话我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会跟AI学习怎么救一只刚出生的小鸭子。

我猜它终于暖和过来了，渐渐窝着不动弹，只偶尔虚弱的叫几声。

我突然怕它死，我在心里许愿说，如果我有什么冥冥中的力量，我愿意分一点给你，你可一定要活下来呀。

我也不知道我什么会这样许愿，这可是很大的责任和背负呢。

可是我真的很希望它活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大女儿也一直在祈祷，让它活下来。

这个刚出生两三天的小家伙就这样窝在我的暖气附近，旁边守着一个大人和三个小孩子。

小孩儿抢占了我工作的电脑，不断地用我的ChatGPT问各种琐碎的问题。她们又一起决定给它起名叫Molly，因为她们爱玩的动物森友会里有一只鸭子，叫这个名字。

午饭也没有好好吃，她们轮流去吃饭，留一个人趴在鸭子旁边。据说鸭子是群居动物，她们决定陪她讲讲话。

如此大概过了好几个小时，下午太阳最好的时候，Molly突然动了动脑袋，我赶紧拿小勺子舀了一点蜂蜜水放在鸭喙下面，它果然张嘴啄了几下，像是喝下去了。

太好了啊，这是活过来了吗？

如此我们每隔20分钟试一次喂水，它精神渐渐好了，软塌塌的脖子也支起来了。

我们正在高兴，这家伙居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毛茸茸的身体顶掉了小被子，摇摇摆摆地从窝里跑出来了。

真是说好就好了啊。

我和孩子们都很高兴，让Molly在屋子里四处跑。

这么小的鸭子，居然跑得这么快，追都追不上。

是不是鸭子的动物天性呢？它直接跑到我家太阳最好的一角，蹲在落地窗边。那里是我种绿植的地方，许多大大小小的植物。

它窝在窗边，晒了会太阳，二女儿陪着它坐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说Molly把窗户缝里一只死虫子吃掉了。

哦，会不会是饿了呢？

我不知道鸭子吃什么，又开始临时学，接着找到食品橱里一盒吃了一半的生燕麦片。燕麦片很碎很薄，似乎可以。

Molly晒够了太阳，又开始满屋子乱跑，我们把燕麦碎片洒在地板上，它很高兴地吃个不停。

于是一整个下午，Molly就重复着跑来跑去，吃一会儿燕麦，晒一会儿太阳。

我们带她去后院，那里有草坪，它似乎很喜欢。二女儿拿了我的一个花盆底接水的大托盘洗干净，接了一盘水放在地上给Molly，果然Molly跳进去，踩着水玩了一会儿，开始喝水。

小女儿正吃香蕉，咬了很小很小的一块，放在草地上。Molly看见了，跳过去把香蕉吃了。

看它如此有活力，我放下心来，交代孩子们照看它，拉屎了要用厨房纸擦干净。

重新坐下来，我才发现自己筋疲力尽的疲惫。

我们救活了一条小生命呢。

*

Molly活了过来，孩子们激动得不得了，不停地央求我让她们养Molly。Molly则像所有的鸭子一样，叽叽喳喳叫个没完，满屋子跑来跑去。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鸭子这么爱叫唤。

我难以决定。

毕竟我真的不会养鸭子，而且这么小的鸭子，是不是应该很需要母鸭子啊？ChatGPT说是的，这么小的鸭子，没有鸭妈妈活不了，但是如果有12345678个条件满足的话也许可以。

天呐，听起来我必须建一个鸭子NICU才能行得通。

而且野鸭子身上或许会带病菌吧。想到这里我才反应过来，立下新规矩，鸭子不可以进卧室，厨房和饭厅，每个人摸完Molly要好好洗手，我还把储藏室里Covid时期囤积的消毒擦手液拿了出来放在家里的每个角落。

而且孩子们去上学了，谁来看鸭子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又是我吧？

怎么感觉又多了一个孩子呢。

不知道未来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好了，我这样想。

如果说做了这么些年社工有什么体会，那就是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尽力过好眼前这一天就对了。

天慢慢黑了，小孩跑来跟我汇报说Molly站在地板上发抖。我让孩子捧着它，自己连忙又重新灌热水袋，把窝捂热了，给它塞回去。估计它是冻着了，乖乖窝在角落里，做一只安静的毛绒球。

我说让它休息吧，你们别闹它。

孩子们估计也累了，四散去看动画片，打游戏，跟朋友发信息。

我也赶紧去做晚饭。

五分钟，只过了五分钟而已， Molly就又活过来了，像一切活泼爱动的幼儿，从窝里跳出来，又开始叽叽交换着满屋子欢快地跑。

小孩们忙又放下手上的事儿来陪它。

对，我说了，你们想要养Molly就要好好照看它，不能指望我管。

她们答应得非常好。

当时我想，且看看你们新鲜劲儿能坚持几天。

于是我们在不间断的叽叽喳喳声中吃完了晚饭，各自准备休息。

Molly怎么办呢？

孩子爸爸从车库里收拾出来一个巨大的纸箱，是我上一回从国内买东西海运过来的超级大箱子。我们按照ChatGPT的提示，把Molly的塑料小窝放进去，泡了热水袋，垫了毛巾和在里面，其他的地方全部垫上了厚厚的厨房纸，保持干燥。我怕它晚上冷，还在塑料箱的背面贴着纸箱的角落里放了暖宝宝，试图保持纸箱的温暖。

孩子们强烈要求给Molly守夜，于是大纸箱放在大女儿房间的一角，两个孩子睡床上，最爱Molly的二女儿在地上打地铺。

据说大女儿研究过鸭子可能喜欢白噪音，还特地把她的Spotify playlist里所有的Kpop都删了，只留了古典音乐。

我说你们一定要注意，要是晚上Molly叫唤，一定要起来看看，有事情就来喊我。

她们都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我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很有力。我在心里想，啊，这是度过了第一个晚上呢。

没几分钟女儿冲进我的房间，“妈妈，快来看，Molly不对劲！她好像卡住了！”

我才发现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不是Molly，是外头的鸟叫。我每天听着这声音，从没醒过，只是因为家里多了Molly，我才会对这声音有反应。

我跳起来去看鸭子。

鸭子躺在大女儿的手上，不再是窝在那里，而是整个身体伸直了，翅膀散着，两只脚也直直地伸着，怎么都塞不回去。

我明白，Molly已经走了。

她没有熬过第一个失去母鸭子的夜晚。

大女儿说发现Molly的时候，她没有在窝里，可能是晚上跳了出来玩，因为黑看不见，一只脚卡在塑料箱沿和纸箱壁的缝隙里。

我说你们没听见她叫唤吗？

三个孩子都说真的没有。

我很后悔。

我觉得自己做得太不够了。

三个孩子不肯相信Molly不在了，她们一直看着她，轮流用手包着它的身体，试图再一次把她救回来。

妈妈，她的眼睛还睁着，她没死。

妈妈她的眼睛刚闭上，肯定刚才没死。

妈妈，她的身体还很软，是不是还没死。

她们一边问，一边哭。

尤其是二女儿，她嚎啕大哭，伤心得要命。

她一直想养一只宠物，只是我没有心力再照顾一个小生命，所以没有允许。

这一次我心软了，同意留下Molly，却没想到这脆弱的生命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我昨天还在想，要怎么跟孩子解释，等它再大一些强壮一些，我们还是该让它回到河边去，那里才是它的小世界。

我很后悔，觉得愧对这一团初生的毛绒球。

我的脑子里涌现出了无数个如果。

但是如果也只是如果。

Molly已经离开了。

*

天刚微微亮，颇冷。

孩子们还在哭，我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缓解的情感。

我们都需要一个closure。

我说，我们去送一送Molly吧，让它回到它的小世界去。

它属于水，让它重归于水。

她们舍不得，但也觉得这样是对的。

我希望帮她们好好处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落与哀伤，所以我让她们写一句最想说的话给Molly。她们起初不愿意，但还是写了，边写边哭。

然后我们换好了衣服出门，送Molly回到它的水域去。

天气很好，太阳升起来了，照亮了这个世界。但是风很大，吹得我们的头发好像水草一样乱七八糟，在风中狂舞。

二女儿央求由她捧着Molly。我们知道她最喜欢Molly，都同意了。

大女儿带我们走到发现Molly的地方。

我们走到河边，把Molly放进小河里，又把每个人写的小纸条折好，丢进去。

黑黄色的毛绒球和彩色的纸片一起顺着河水流走了。

我们的鞋沾满了泥。

Molly并不会知道这个仓促而毫无章法的告别。

葬礼是给我们这些想念它的人的，我们需要一次好好的送别。

我们在水边站了一会儿，迎着太阳和狂风回到了家。二女儿说她头很痛，因为一早上哭得实在太厉害了。

我问她们早餐要吃什么，她们说很饿，问我可不可以吃麦当劳，她们需要一点安慰食物。我说好，我也需要一点。

我很难得的没有仔细计算如何在app里使用各种优惠，我心无余力了。

我们边吃早饭边说了很多话。

Coco动画片里，彼岸的人们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会消失，会好好的活着。我们陪伴了Molly，送别了Molly，我们记得它，它就会过得很好吧？我女儿这样问我。

我说她会的。我说我想把我们短暂的相处写下来，发表出去，或许看到的人也会记得Molly。

“Molly会过的很好，它会住在香蕉和燕麦片造的大房子里。“

是的，她会的。

她会有来世吗？

或许会有呢，我说。她来到了中国人的家庭，我们相信转世，来世她会变成什么呢？

“强壮的鸭子。“小女儿说，她看见了食品橱里的燕麦片，很难过，拿起一片塞进嘴里，”为了Molly我要吃一片。“她本来就讨厌燕麦，吃了一片生的，更不喜欢，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她会变成孔雀吧，很漂亮，大家都喜欢它。“二女儿说。她是个热爱一切fancy事物的狮子座。

“变成一只被宠爱的家养猫咪吧。“大女儿说，”啊，你们有没有想过，Molly的临终遗言会不会是‘其实我是男孩子’啊？“

大家笑了一会儿，又渐归于沉默。

“我们很对不起Molly，我们没做好。“二女儿又哭起来。

我说：“其实野鸭子的生活蛮辛苦的，它们要一直不停的找食物，还要找温暖干燥的地方。Molly的妈妈虽然不要它了，但是我们让它多活了一天，它在这一天里，有无限量的燕麦片，碎蛋黄和水，有你们陪伴它，给它名字，也好好送它离开。“

“它的最后一天过得很好的话…“二女儿问我，”那么她的下一生，一定也会这样吧？“

我不知道，但我说一定会。

我们都希望它一定会。

吃完早饭，孩子爸爸下夜班回来了，我跟他说Molly走了。

他点点头，秉承着一个典型广东人的朴素观念说：“都是命。“

我们的发愿让Molly延续了一天的生命，不至于被遗弃在潮湿寒冷的草地里。我只能这样想。

要不然，我会很后悔。

如果我多打几次救助中心的电话。

如果我晚上设定闹钟，每小时起来一次。

如果我把它用纱布裹起来不让它乱跑，暖暖和和的在窝里别动。

如果…

很抱歉啊Molly。

真对不起。

*

“要不然我们养一只狗吧？“丈夫刚才过来问我。

我知道我养不了。

我有一份很耗费心力的全职工作，还要兼顾写作，还有三个孩子和无数家事。我的能力，时间和精力无法承诺这样的责任。

而且我知道，养狗，不是为了狗好，只是为了抚慰我们此刻的悲伤心情。

他没说话，走开了。

他好像也很难过。

话虽如此，我还是打开了RSPCA的网站，申请做foster family，愿意短期照看无法被安置的小动物。

邮件回复说，24小时内会有人跟我联系，了解我的家庭情况，再考虑我的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