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的士路，半世移民情

由倫敦東南出發去南開普敦（Southampton）， 車程大概2.5小時， 一早已預訂的士在家樓下等我。倫敦的家跟從前香港的家出奇地相似，門口同是有個卸客區，方便住客上落的士。司機為了省回週末倫敦市收取的congestion fee, 車輛由倫敦東南行至倫敦西南，兜個大圈才上公路，2.5小時的車程變成3小時。這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因為我最喜歡跟的士司機聊天，從他們身上學習。 

英國的的士司機大都是持英藉的阿富汗人，孟加拉人，斯里蘭卡人等。有回從Kings College Hospital 躍上的士，那位英籍斯里蘭卡司機告訴我，他1997年循學生簽證來英國，沒有讀書，一來英國就非法工作，然後以3年時間在英國拿永居，第4年入籍 (那年代入籍是3+1）。 入籍後，他把太太，爸爸， 媽媽， 弟弟，從斯里蘭卡逐一帶來英國，他一早已在Kent 買了間屋，爸爸5年前過身，現在他和母親，太太及2名女兒住在一間4房大屋。 日間是Royal Mail 郵差，放工後變身Uber司機， 賺一下外快才回家。他說在倫敦生活，起碼要打2份工才能養妻活兒。辛苦歸辛苦，但日子就是如此過。回想這28年在英國的經歴，他說他的責任已圓滿完成，一家團聚，女兒們在英國出生及長大，done and dusted 。

英籍斯里蘭卡司機的故事是很多新移民的故事。 此次的司機是阿富汗人，家鄉位於阿富汗山區，兩座山脈中間的一塊小平地。2001年，美國帶領NATO等盟友組成聯軍，以逮捕拉登為名入侵阿富汗，與阿富汗基地組織和塔利班爆發戰爭。司機為了逃避入伍，他和表弟及一名鄰居決定逃亡海外， 沒有什麼逃亡路線圖，也沒有太多想法，三兄弟帶些水及乾糧，向命運孤注一擲。

有山路就行山路，沒有路就爬山，兄弟爬山有個默契，自己顧自己，抵達安全地方時，即時找個地方躲避，環顧四周後再一起逃難。 他們經過克里米亞去到烏克蘭，欲在烏克蘭落腳，被烏政府拒絕，於是他們轉戰波蘭，波蘭拒絕， 他們再到德國， 花了很大能耐希望可在德國落腳，可惜都是被拒。幾經波折，他們來到英國，他說英國海關當時跟他們說：「Welcome to UK！」由那刻起司機哥哥默默許下承諾，要在英國努力工作，積極生活， 要交稅。

24年前的事，司機哥哥說每一天也是紀念日，他還記得那一天橫越克里米亞山，那一天糧草已盡，越過某山谷後，竟發現聯合國人道志願團體為難民提供食物。天無絕人之路大概就是如此。逃亡之前，他的世界很狹窄，差點以為全世界只有2個國家，就是阿富汗和美國，英國是什麼，全然不知。 落戶英國後，市政府（council） 為他提供免費的英語課程，他讀了5個月英文就開始工作。第一份工在倫敦Basingstoke 的一間花圃園藝設計公司上班。全公司369人，他是最底層的員工，負責幫手清理泥土，把花入樽，洗刷花盆，花樽，及轉樽等職務。 

又有年，倫敦下大雪，遠處的山峰都變成雪山。沒有車的他平時和同事一起夾錢搭的士上班。在最寒冷的一天，同事們決定不上班， 在家睡覺或打遊戲機。不過司機哥哥時常記得落戶英國時，對自己及此地方的承諾。他確定下一班巴士的到站時間，然後衝出行人路，以當年逃難的意志直奔巴士站，巴士只停在最近公司的一個站點，由站點至公司還需要在公路旁跑30分鐘。

很多車輛在公路上飛馳，他穿著公司制服在漫天風雨雪下奔跑，－輛Land Rover 停在他身旁，車主叫他上車取暖，並說他有時間，可以車司機哥哥去目的地。司機跟Land Rover 車主說：「不，我腳上滿是泥濘，會弄污車子的」 車主說：「上車吧，不要緊，外面太寒冷了。」 就是如此，他第一次乘坐Land Rover 上班。下車前，司機哥哥拍走膠車墊上的泥濘，再鋪回原來位置，連番謝謝後匆匆上班去。

擁有369名員工的公司， 那天只有17人上班。 而車他回公司的Land Rover 車主就是公司的行政總裁。為了表揚司機哥哥，總裁當天加了他£10 奬賞。司機哥哥說£10對他來說已經很多，他的生活十分節儉，一有錢就匯錢回阿富汗給媽媽。 工作上，他比同事勤力，由最底層的工作，每年升一級，公司離開倫敦遷往利物浦時，他已經是team leader，公司勸他一同遷移到利物浦，不過司機哥哥還是喜歡留在南開普頓，於是決定轉行成為南開普頓的士司機。

2007年入籍，成功入籍英國後，他媽媽病了要他回阿富汗一趟。回家後，他發覺母親並不是病，而是扮病騙他回國。媽媽為他娶了個妻子，在英國數年的他，思想已完全改變，他不能接受盲婚啞嫁的婚姻，不過媽媽告訴他：「兒子，我不會做傷害你的事，此個阿富汗女子美麗溫純，她會適合你的。」 就是如此， 司機哥哥在婚前2天才見過他太太。 

司機說：「在阿富汗來說，女子通常目不識丁，長大後被安排婚事，正常不過。嫁爲人婦已是好的結局，有些更被賣去色情埸所。」  他初時對妻子的感覺怪怪的， 不過生了第一個兒子後，他就完完全全地愛上了太太，而且對她千般呵護。 太太為他生下7名小孩，大兒子16歲，中間生了5名女兒，最後的兒子才1歲。 

由於司機哥哥是英籍，所有孩子就算住在阿富汗也屬英籍。跟其他阿富汗男人不一樣，司機特別愛惜5名女兒，把她們送進阿富汗唸最好的學校， 學數學，學英文。 他告訴女兒， 女孩子要唸書，知識才能擺脫對男性的依賴，擁有自己。他一直想帶太太及兒女從阿富汗回英國，可惜只有孩子可到英國。申請太太到英國的簽證被英政府拒絕了5次，原因是太太不懂英文。 

他又把太太送進阿富汗的英文學校，可惜太太跟一般阿富汗婦女一樣都是文盲，根本連筆也不懂拿。學英文對太太來說是不可能的任務。司機說：「我相信命運，而且不由你不信，太太移英簽證被拒多次後，2021年7月2日美國突然轍離阿富汗，塔利班上場。我即時打電話給Foreign Office, 告訴他們我必須回阿富汗，妻子，子女也在阿富汗。由於人道理由，英國政府告訴在阿富汗的妻子及子女，要在當天8小時內前往一所當地酒店，入住後數小時就被英國軍方安排前往英國。」 就是如此，司機哥哥的妻子終於可以合法抵英，而且由於是軍方人道救援，一扺英國已經獲得永居（indefinite leave to remain) , 省掉5年居留期才有的居留身份，今年可以入籍。 

司機哥哥說：「很多時當下不好的事情，原來賽翁失馬焉知非福。」 假如當初太太的移英簽證獲批，每2年還要續一次IHS (醫保）， 現在她一落地就永居，免了IHS 的費用。我問司機哥哥對英國近日打算收緊移民條例由5+1 至10+1 的看法。坐在的士後方的我，特意從倒後鏡窺看司機哥哥的眼神。 

他眼望前，把軚盤扭右，然後搖頭：「我覺得10+1是不公平的，也反映英國政府對人道保護主義政策的意志動搖，英國很好，最敗壞的地方是所有政黨都以移民，難民的人口開刀，以此作經濟衰退的理由，其實英國敗在當權者常常對經濟問題藥石亂投。」

的士哥哥從倒後鏡望我並問：「你知不知道為何會有移民及難民呀？」  我說：「因為自己國家出現了問題，人們都因為生存而作出人口流動, 導致移民。」 

的士哥哥說：「我沒有受過教育，但難民的出現是發達國家造成的，發達國家也明白這是他們製造岀來的罪孽。美國當年為何要以搜捕拉登之名攻打阿富汗？ 因為阿富汗位於中亞，西亞和南亞的交界處，是歐亞大陸的十字路口，這種獨特的地理位置使她在歷史上多次成為大國爭奪點。某種意義上跟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沒有分別。」

「全世界最發達的國家是美國，美國要不斷制造戰爭及衝突才有國家向美方買軍器。這是一門生意， 阿富汗很窮但天然資源並不缺乏， 窮在國家自身腐敗，跨代戰爭導致的跨代貧窮。 阿富汗像被詛咒的土地，阿富汗很窮，侵略阿富汗的國家也會變窮。 阿富汗地勢險峻，像屏障一樣的山脈令敵軍無計可施。美軍在阿富汗投下多枚炸彈，還是天不變地不裂，而每枚炸彈就是錢。戰爭是燒錢的行為，以美國的實力，戰爭3至4年不是問題，可是一旦拖至20年，會造成內耗，反撲侵略者的經濟。難道美國及盟國不明白嗎？他們明白軍事令自身經濟內耗的問題，不過又不能直指美國，唯有以難民，移民的問題來轉移視線。常常以為自己在道德高地的英國人，容易忽視問題核心的成因。」 

所謂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司機哥哥太謙了，他說自己沒有受過教育，但看世情比專家更精準。 「因為我是阿富汗人，所有阿富汗人也明白自己為何被壓迫，你是香港人，相信你也會對中國及英國有一番了解，這些都不是一般英國人， 歐洲人，或美國人能明白，他們沒有此種思維。」 

世事並沒有對與錯，站在難民或移民人口的立場，的士哥哥完全正確，從前的難民，今日就是英國稅務居民，他們會貢獻英國，也有交稅。單是的士哥哥的的士牌費，保險，日常開支，這些不是拉動英國經濟的小齒輪嗎？ 移民及難民在英的生活，不全然是佔便宜，有更多移民故事是對國家有公平的勞力付出，以交稅換取居英及在英福利。

然而站在英政府立場，以移民及難民人口作代罪羔羊也是一種執政策略。任何政策何時收緊，何時放寬，是很依賴政策能為國家帶來多少利益。當年英國決定奉行人道保護主義的政策，一來出於冠冕堂皇的大國責任，二來社會需要勞動人口來刺激經濟，才一石二鳥接收難民。近年人滿為患，為達至平衡，未來英國會趨向取消人道保護主義政策。目前還未到可以取消的適當時機，唯有逐步改變。當時代又到了需要人口時，再版的人道保護主義又會應運而生。 

我認為任何政黨上埸也會在此時推行10+1。然而此個移民政策未必能夠堵截外來人口，因為在難民或其他移民人口的背景來說，選擇了離鄉別井，自會計算過離鄉及待在自己國家的各樣得失。以情侶作比喻的話，假若此情是真，10+1 只是拖長過程。如果雙方是良好的精神結合，二人生活順遂，10年後才結婚，甚至發展成一紙婚書也不需要也未必不行。朋友的叔叔落戶英國30年，目前在曼城開中餐廳，叔叔一早已獲得永居，可是他選擇不入籍英國。從前工作上的伙伴移居泰國，但居住在泰國是一種退休居留權，不能入籍。朋友覺得沒有所謂，他喜歡泰國的生活品質，可見身份跟生活可以是分開的。

車輛終於到達南開普頓的郵輪碼頭，司機哥哥說：「我們這些市民好低微，高高在上的永遠是執政者。全世界所有國家正在打撲克牌，美國，英國，歐盟，及中國目前持有比較多的牌在手，我們這些人民就是他們手上的牌， 他們出什麼牌，想利用那一撮市民作籌碼都是執政者的計算。」  

我查看一下手機，訂車公司應該有提供這司機哥哥的名字。 我看一下那名字，告訴司機哥哥：「我們要相信命運，多祈禱，每串祈禱也是你的名字呀！」  

司機哥哥大笑。我說：「願世間蟻民都能好好過日子， Amen」  司機哥哥也說：「A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