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红绿灯路口

从有记忆以来开始，我就是规则的绝对遵守者，一个乖乖的小孩。记忆中学生时期总是在妈妈的要求下，去扎干净又光滑的辫子，上课用力对抗开小差的欲望，书包上用彩色的线整齐地绣上自己的名字。我就这样快乐地生活在家庭，学校给我创造的秩序当中，这一切很熟悉又很安全。我喜欢这样，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好孩子，我在子宫里就已经从名为听话的大学里毕业了。

我是如此遵循规矩，以至于路上遇见其他人不守规则，也在心里默默瞧不起那些人，但也从来不介入他们，不喜欢制造冲突，因此即便我内心处处排挤他人，瞧不起各种人，但是也算落得一个和蔼可亲，人见人爱的模样。但是撞见亲人不守规则，也是要忍不住上前指点两番的。

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就曾经因为父母想要闯红绿灯这件事情而制止过他们。记得那个黄昏四下空寂，没有车甚至没有行人来往，父母拉着我出门散步，一路有说有笑，他们站在马路边朝两边张望了一下，就想要带我直直往对面冲，我则与他们背道而行，绕路到更远的斑马线，等着行人指示灯变绿。父母站在马路中间的绿化带上，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一个人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笑着打趣我，说我真是一个守规则的孩子。我回答规则建立起来不就是让人们遵守的吗，而他们继续半开玩笑地夸我比他们的安全意识高。

我努力遵循规则，处处礼让和体谅更大的社会利益，即便十几岁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社会的利益，我知道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快速通过是一件安全的事情，但不安全的是我心里那杆关于正义感和秩序感的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重要，只是知道离开了它，我这个好孩子形象的意义和光环也将全部湮灭。

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发觉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灰色地带，人们已经不再会褒奖认真听话的孩子了，而是追捧那些既能圆滑处事，又能自我标榜的人类，因为已经没有人会追着你来给你定期打分和排名了。而我长久以来缺乏圆滑的能力，我也感觉到这种能力的缺失并非只存在我一人身上。总有人比我们这样的人在沟通中显得更加有天赋，更自然。而我无论如何翻阅关于“圆滑沟通”的教材，也学不会他们那样的本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虚掩上这道门，告诉自己总有机会再学的，这也不是什么必须掌握的人生技能。

就这么不清不楚地长大，又将解答生活意义的全部赌注押在了去海外生活这件事情上。

我的所有交流能力和社会常识又再一次刷新，在国内就感到生活吃力的我，居然在这里找到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不知怎么地，终于也在这个更加混乱的社会里学会了“闯红灯”的本领，也不算是“学”，因为学什么东西总归要经历一番辛苦，但是在英国闯红灯，确是一件代代相传的社会本领，像动物世界里的小豹子学会跑步那样。

在英国，几乎所有行人都会闯红灯，我分析了几个原因，第一个就是因为英国的红绿灯设计，它不是绿灯结束之后马上就会红灯，而是会等待将近十几秒的时间才会交替，再一个也是因为人口密度，英国的人口密度不如中国，虽然伦敦也时常拥堵不堪，但是在非城市中心的地方，经常也可以见到空荡的街道景象，正如我十几岁时的那个黄昏。

最后就是群体效应，因为在前两个事情的作用下，大多数人会选择去冒这个险，即便是红灯，如果瞧见来车方向没车，所有人都会大胆跨步越过马路，那些新来的住民或者是格外在意安全的人则会被甩到身后，等待汽车缓慢地通过，再一直等到绿灯亮起，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也会逐渐怀疑自己是不是那个傻子。

这种冒险并非全无安全隐患，因为人类毕竟是人，也会有判断失误或者自以为是的时候，闯100次红灯，总会有那么几次当中，你会和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自行车或者是汽车擦身而过，即便如此，这个概率依然比较小，受伤或者死亡的几率就会更小，人们依然愿意去冒这个险，没人质疑万一。

上周我在通勤的时候，就曾走过一个红绿灯路口，那马路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环岛，供行人在上面暂时站立。我一如既往地随着大流安全地度过了前半段空荡的马路，但后半段我明显感觉远处的汽车可能会加速，而三四人的团体依然继续在往前，而我在此刻选择停下，汽车惊险地从他们身后擦过，虽然他们比我更早到达目的地，但目睹这一场面的我实在后怕。

想了想，接受规则是期待家庭和学校的表扬，打破规则也是怕行人觉得我傻，我留给自己做出选择的空间居然是那么少。我以为“圆滑”全在于要全盘接受一种名为“圆滑”的新的规则，却没意识到圆滑本身就是在规则的内外游移，在谨慎地评估完时下情况之后，参考那些规则讲过的，反叛做过的，再完完全全遵从自己的判断，义无反顾地去执行，能随时接受结论被推翻的后果。集体的经验固然时常有效，但是也经常愚蠢，我不必跟着哪一面大旗走，我要扛我自己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