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瑛

Vivian阿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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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镇是一个过了一百年也不会任何变化的绝望之地:老旧狭窄的街道,严重的化工污染,散发恶臭的河沟,粉尘弥漫的高速公路,势利眼的居民和横行的灰色人群。

差不多是零四年的时候,我从联合镇搬到建造市,彻底离开了我的童年。

联合镇, 过了一百年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绝望之地。老旧狭窄的街道,严重的化工污染,散发恶臭的河沟,粉尘弥漫的高速公路,势利眼的居民, 以及横行在公路两旁的灰色人群。小镇中心的菜市场和中世纪欧洲的鱼市场一样恐怖,底部印着花开富贵的盆子里盛满了黑亮又血红的泥鳅尸体。

不会有任何变化,三年没回去了,但我向你保证那里不会有任何变化 ,至少那种被世界抛弃的氛围永远不会改变。

就算是这样的地方,也曾是我糖豆般童年的舞台。陪伴我长大的人们背负了艰苦的生活,我也因此得以享受了一段安稳的童年。我曾经读一整天《儿童文学》,在爷爷打理的小院子里玩一整天的蚂蚁,残忍地把它放在一片叶子上,想象它是勇敢的水手,在方寸间的池塘海洋中冒险。

李瑛,我父亲的姐姐,我的姑妈。印象中她总是扎着马尾,眼睛大,眉峰明显,眉毛也浓密。她总是穿着黑色,灰色,白色或者棕色的衣服,腰间总是系着鼓涨到下垂的腰包,一张大嘴巴露出所有歪歪扭扭的牙齿哈哈大笑。李瑛的笑声里总是带着一股油烟的味道,豪迈又浓厚。她喜欢笑,更喜欢逗笑别人,因此脸上有很多皱纹,但她总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任由我嘲笑她的龅牙和褶子。

李瑛年轻的时候就外出务工,在三角洲的烧烤店当了几年的学徒,逐渐做到了店长的位置。后来她回到联合镇,向爷爷要了一笔钱,加上她多年的积蓄,在那个灰尘漫天的公路旁边开了一家名为“师傅”的木炭烧烤店。

关于李瑛去三角洲之前的故事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我只记得几个画面,而我也不太确定这些画面是真实的记忆,还是大脑我为创造出的幻象。她经常带我去坐三轮车,而且总是带我去往那些最泥泞最凹凸不平的乡村土路,当三轮车轮驶过石头或水坑的时候,车身会像游乐设施一样腾空,然后我们就会在车里一起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还经常帮我做一种特殊的按摩,她让我躺在沙发上,然后用粗糙手指灵活地提拉起我背上的皮肤,一种介于疼痛和酥麻之间的感受不停在我的背上游走。

关于李瑛去北方打工的事情我也没有任何了解。但我确实记得妈妈曾带我去三角洲看她。记得李瑛带我们母女俩去过一家巨大的商场,也带我去看过她自己布置的豪华居所。不过现在的我很确信,那家巨大的商场和她豪华的居所应该不是真实的记忆,只是孩童时期的我对大都市的夸张想象罢了。

随着母亲再婚,我也从联合镇搬到了建造市,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就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联合镇,最好是和那个地方再无瓜葛。我的继父是用着iPhone4的男人,我们的新公寓是临江拔地而起的高层,我的心也随着居所的拔高而变得摇晃不安。

我和我的父母都被卷入了建造市的某种龙卷风之中,我开始学习各种兴趣爱好,上各种兴趣班,补习班,衔接班,仿佛不这么做我就永远没法长大,更别提找到什么工作。

李瑛在同一时间也计划着搬来建造市,她看好了一处学区房,打算把儿子带来教育资源更好的建造市念书。为了实现这一点,她一刻不休地在木炭燃烧后的烟雾当中呼吸。师傅烧烤店在地方台组织的一个美食评选活动当中拿到了一枚金灿灿的奖牌。一时之间,师傅烧烤店成了国内最早一批的网红打卡店。

李瑛曾沐浴这成功,不如说李瑛就是由周围所有人的认可构成的一个人。李瑛是勤劳聪明的女人,这一点由所有的食客来定义。李瑛是活泼搞怪的女人,这一点由她的家人来定义。李瑛是一根筋且好利用的女人,这点由她的夫家定义。她为夫家人工作到天黑,还要买着菜回家为丈夫,婆婆和儿子做饭。

李瑛没有特别健康的生活习惯,她抽烟酗酒麻将样样都来。印象中她的牙齿俊黑且歪斜。李瑛不爱喝水,喜欢吃高盐高油的食物,为此他们取走了她身体里的一颗肾。李瑛经常自嘲说自己是一个“独肾侠”。又或许是因为经常在木炭毁中昼夜大口呼吸,李瑛一直有严重的心脑血管问题,有一次被推进ICU,在轮椅上生活了好几个月才恢复过来,然后,只能是继续回到师傅烧烤店的烟雾和喧哗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渐渐主动疏远李瑛。或许是因为她代表了我自以为幸福,实则贫穷,粗俗,又孤独的小镇生活:一种被禁锢在原地,无法脱身的过去。李瑛有好几次打电话给我母亲,想约我出去玩,说是要带我看电影,我都拒绝了。

再见到李瑛便是在殡仪馆的遗体存放处。

不记得初中生的我是怎么进入那个深蓝色的遗体存放处的,大约是家里的亲戚都是男人,没又多少人能帮她更换寿衣,所以这个责任便落到了我和母亲身上。李瑛是一个很瘦的女人,我们却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为她脱下衣服又换上寿衣。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裸体,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女人的裸体。更准确地说,我并没有一次性见到她完整的裸体,即便是遗体,但这也是我们熟悉的女人的身体。我们小心翼翼地将她侧身翻过去,慢慢脱下一只袖子,然后再翻到另一边,脱下另一只袖子。重复相同的动作,如此为她穿上上衣,褪去裤子,再穿上裤子。一整套颜色艳丽的寿衣,和她平日里灰扑扑的打扮截然不同,显得陌生。反而一双黑色的粗跟靴子格外扎眼,母亲坚持要为她留下这双靴子,因为这是她前不久刚买来的,她跟母亲说过她有多么喜欢这双靴子。

李瑛的小儿子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所有成年人都掩面哭泣的时候,小儿子还在火葬场的前院里面跑跑跳跳。李瑛的尸体被放到人群前面的一个平台上,平台链接着一条轨道,那轨道笔直通向一处黑暗。那片窄小的黑暗是如此可怖,它几乎代表了了死亡本身,这种恐惧被诚实地传递到所有人身上。

前一秒还在龇牙大笑,说着终于没有人管他。在轨道启动之后,小儿子突然向前扑住李瑛尸体,抓住那个色彩鲜艳的衣角丝毫不肯放开。他脸上哭出了一千岁的人类才会有的皱纹,人们拉开他,就像死亡拉开了他和她。一直到控制焚化炉的红色按钮被按下,李瑛的尸体像回转寿司轨道上的寿司一样被轨道送进那个空洞的黑暗之中。

李瑛的人生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她曾存在在烟雾当中,也消失在烟雾中。她的骨灰被存放在建造市郊外一处烂俗的道观里。道观里上万个金色的窄小抽屉里的其中一个,就是李瑛,这是李瑛的夫家为她买下的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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