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台日记

Vivian阿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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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前台小姐的日记

06/10/2025 晴转多云 公司

我大约在一年以前成为了公司前台。不是什么项目或者科技工资黑话里的“前台”,而是那个货真价实的,笑脸盈盈地坐在大厅里的公司服务员。一直不敢告诉我的父母,但是偶尔会给信任的朋友讲一讲,他们都会以为我是程序员一类的,要祝贺我事业有成,我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

别说他们了,我也没有想过这个职业可能性。前台几乎是一个不存在的职业,即便他们无处不在,也无人在意。他们像是人生活中触发重复对白的NPC,是豪华场所的一些摆件。如果你用上帝视角俯瞰, 前台的世界几乎丰富到令人难以想象。首先是在不同行业内的前台:酒店前台和公司前台,公司又分为不同种类型的前台,轻松活跃的电商或者广告公司的前台,抑或是正经严肃的金融公司和律师事务所。所处的舞台不同,对演员的要求自然也不同,演员们也会拿到截然不同的台本。

维持豪华建筑运行的结构也是如此复杂,前台服务,安保,后台的逻辑工作像血管一样不断为冰冷的建筑输送能量,至少使这个庞大的生物达到一种亚健康的状态,在它的生命里不断遇见感冒,消化不良或者肥胖的情况,而这些内部的状况常常不为人所知,人们只是偶尔抱怨一句为什么冬天已经来了,但是夏天的空调还没有调节过来,殊不知关于一件关于空调维修的事情,可以成为一个多大的空壳皮球,任人踢飞。

不过总的来说,豪华的办公楼是现代社会对人类生活的一种承诺,一剂镇定。 我时常想象自己是监狱里的办公人员,只不过态度很好,帮助每个犯人都能在出狱之后又准时回到监狱。某种程度上我也是这个官僚生活中的一个棋子,我让这些人上人们自我感觉良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狗屁劳动都是有意义的,这便是我工作的意义。

前台内部的故事也非常丰富,因为我是在A国家,那里的劳动和人权还算是做足了表面的功夫。因此我的薪资虽然比不上那些真正在楼里办公的人,但是却远比大多数自称在艺术行业工作的小姐少爷们赚得多多了,许多做前台的人也是从不同国家移民而来的女性,她们深谙省钱的艺术,攒下一笔不小的费用,把A国的货币寄给自己家乡的亲人,期待有朝一日能让小孩接受更好的教育。还有许多兼职做前台的本地人,他们把这份工作作为打开人脉,锻炼交流能力和挣外快的手段,来养活自己的第二份事业或者是爱好。

而我猜我应该是抽中了那个幸运的剧本。我在一些极其好面子的大型公司工作一段时间之后,跳槽到一家知名但是小巧的科技公司里面工作。我通常不需要接待什么客户,只需要帮忙照看办公室里日常的行政工作,批准极少的来往进出,在电脑系统里登记这个老旧建筑的各种维修维修问题。我被允许穿自己的衣服而非职业装,这彻底改变了我工作的性质。在脱下制服之前,我都不知道制服居然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周围的所有事实。人们开始不再把我当作背景板,我也可以以人的姿态开始工作了,我可以使用更加口语化和亲切的语言,只要能把手头的事情完成,没有人会来过问我棕色的皮鞋上面为什么有磨痕。

这家公司大多数的员工都不太爱闲聊,他们很少经过前台,整座楼经常安静得像闹鬼的老旧的公寓,层高又夸张,空间也巨大无比,做什么事情都会有明显的回音,一整天当中我为数不多的说话机会——对着远远走来的清洁工打招呼,我也很难听清她在说什么。

时空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不断地下沉,而我是这个空虚地狱的守门人。这座楼曾经是一个贵族的公寓,科林斯柱式的白色立柱孤单地立在这个空间的四周,古旧的大理石火炉所剩下的功能只有装饰,青翠的绿植插在白色光滑的花盆里。窗户外就是繁华的步行街,阳光能够直接晒到我那块久经磨损的桌子上,我经常透过长长的窗户看路上的行人被华丽的店面吸引,眯着眼睛径直往里走去。

要说我有什么喜欢这个工作的地方,自然也就是这份工作的清闲。在律所前台摸爬滚打的几个月里,我的语言能力已经俨然远高于这份工作对我的要求,无非就是更多关于维修的常识性词语需要我话费一些时间去查找和和核实,才能在工单系统里面填上一笔我的大名。比如锅炉房里的冷凝水水泵系统,或者是消防用的干式竖管。我每天在里面走走停停,在平板上记录各种破损或者需要填补的项目。配合各种第三方对于办公楼的安全和环保审计。

我作为被夹在中间的人,不断回应雇主,雇员,承包工的各种要求和需求,即便我实际上并不能真正为他们做到什么,只是把他们的需求又重新转移到另一个部门的身上。我作为一个沟通的枢纽,最重要的价值就是沟通,而非英语母语者的我,深谙我的优势并不在于语言本身的细腻和精确程度,而是在于我的逻辑和反应速度,以及我总是卑微,谦逊又可靠的东亚姿态,为实现公司的所谓多元化指标提供了一份便利。

我时常会计算这份工作究竟会如何左右我未来的人生,也会在心里反复念叨AI之神降临灭世的预言。居家办公似乎才是外来办公的主流趋势,电脑的计算和反应能力在未来也能随便超越我,在同一时间解决上百件人类带来的混乱。我非常不想承认,但办公室还是人类生活的重要土壤,虽然人们嘴里厌弃办公室的存在,但是在未来生活摒弃实体空间这个概念之后,人类还如何区隔生活的不同方面?现实会不会变成杂乱而快速的过山车体验?还是说我们有办法在虚拟的世界里建立不被污染的工作空间和社群?但至少在现在,即便我讨厌工作,我还是有点依赖手能碰到办公桌,能摸到功能多样的工具箱和文具的感觉。还有能够捕捉到人类细微表情变化和时光流逝的感受。

我不太听得懂坐在我对面的保安大哥的加纳口音,可因为我与他面对面,所以听得懂他的时尚态度,听得懂他认真生活,认真规划,为了家人一天工作12小时,憧憬着回乡壮大他的自行车商业帝国的梦想。我听得到他对伦敦社会的观察,他观察到体面的中层白男也会因为想要占便宜,而只支付一件贵价外套,把另一件藏在这件外套的下面,最后被警察问询,不得不打电话给妻子说自己因为盗窃,而不能去学校接马上要放学的女儿。

这种时刻又使我觉得这一切似乎又没那么可怕,好像我可以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只属于这里的真理,而我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另一种麻痹,我如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我想什么都无法动摇的,是我此时此刻坐在这歌充个充满回音的空间里,任由思考在墙壁之间飞行,反弹,消散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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