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家手裡的時間
我坐在莊家的位置上,把自己的時間當作撲克牌給發了出去,牌局結束時,又一張張的收回來。
發牌的動作其實不難,難的是心裡那種分配的冷靜。我指尖輕輕一推,時間便化作光滑的牌面,從掌心溜向桌面,像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桌面鋪著綠色的氈布,微微起毛,光線在上頭留下暗沉的反光。這不是一張普通的賭桌,因為賭注並不是籌碼,而是每個人手裡也有相同重量的時間。
有人小心翼翼地接牌,眼神緊張,好像那是最後的存款;有人卻散漫地攤開,像隨便扔掉一張過期的收據。他們不明白,時間既不會作廢,也不會真的消失,它只是換了形狀,轉了一圈,又會回到我這裡。
我坐在莊家位置上,並不急。莊家本來就不用急。
我看著他們投注,笑聲、沉默、猶豫、衝動,全都交織在桌面上。有人把時間一把推出去,好像嫌它燙手;有人縮手不動,守著零碎的幾張,猶如一種苟延殘喘。
時間在他們手裡既是籌碼,也是詛咒。
而我呢?我只管收回。
每次有人以為自己贏了些什麼,推牌過來的那一刻,我其實心裡都已經替他計算好了。這場遊戲沒有真正的贏家,因為沒有人能帶走哪怕一分鐘。他們以為自己撿到了便宜,其實只是暫時借來了光陰,最後還是要還。
時間這東西,落在別人手裡就會起波瀾,或急或緩,或喜或悲;可到了莊家手裡,它只剩一種純粹的計算,像鐘擺的擺動,不帶情感,也沒有偏私。
於是,我在發牌與收牌之間,得到了某種奇異的距離感。仿佛我的人生不是被時間推著走,而是我在掌心裡翻動它、分派它,看誰多要一點,誰少拿一點。
時間真的是一副牌,那麼整副牌其實早就已經決定好了。花色、點數、順序,全都在命運的指尖裡洗過一遍。我雖然坐莊,但也無法改變牌的總數。只是我比其他人多看清了一點而已。
這樣的清醒,有時像優勢,有時卻像詛咒。
能上牌桌的玩家其實不多,卻足以拼湊出一幅完整的人間景象。
右手邊的人最年輕,他把籌碼往外灑,好像手裡握著一個取之不盡的泉眼。每一次下注都毫不猶豫,甚至帶著一種張狂的笑。對他來說,時間太輕了,輕得像口袋裡的硬幣,隨時都可以撒出去換一點短暫的刺激。他輸得快,也贏得快,但無論結局如何,他始終沒察覺自己正被消耗。
而與之相反的,左手邊的玩家截然不同,他把手裡的牌捧得緊緊的,像護著最後一口糧食。每一次輪到他,他都遲疑良久,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所以不敢浪費,卻也因此無法真正活用。於是他的時間,既沒有輸,也沒有贏,只是靜靜躺在手心裡,發黃、乾裂。
我看著他,總覺得他的謹慎裡藏著一種絕望:害怕失去的同時,其實已經失去。
還有一個女人,她下注的方式很特別。她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為了贏得遊戲,而是把時間推向另一個玩家。她的下注總是帶著溫柔的表情,像是把自己的一部分生命交給了別人。可那人卻常常視若無睹,只是收下,轉手再投入另一局。
我看見她的時間在桌上來回流轉,最後回到我這裡時,早已失去了光澤。愛情的下注,往往最昂貴。
還有一些人,坐著C位,總是來來去去,他們把時間當作交易的工具。他們算得精準,投入一小部分,就期待翻倍的回報。有人用時間換錢,有人用時間換名聲。這些人的下注乾脆、冷靜,沒有情感,只有計算。他們的時間在桌上顯得冷硬,像金屬的牌面,冰冷卻沉重。他們依舊是玩家,因為最終結算時,牌仍要交回我手裡。
我靜靜地看著這些人,沒有插手,也不急著揭牌。莊家從來不需要參與,只要等待。
在這等待裡,我感覺到一種殘酷的公平:不論下注的方式如何,浪費的、吝嗇的、交換的、奉獻的,最後的歸宿都一樣。時間不會多給誰一秒,也不會少算誰一分鐘。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曾經坐在桌邊,只是忘了。也許我曾經是那個揮霍的年輕人,也可能是那個吝嗇的守財奴,又或者是那個把時間全數交出去的傻子。
只是現在,我已經換到莊家這個位置,目光比以前高了,手裡的牌比以前更沒有溫度了。我再也不是參與者,而是收回一切的人。
但也是,付出的那一個,因為我只能在這裡。
莊家雖然坐在最高的位置,但這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座位。
牌在我手裡來來回回,我看似分配時間,其實也在耗損自己的時間。每一次發牌的瞬間,我都聽見細小的沙漏聲,像是誰在耳邊不斷提醒:你也在下注,只是你賭上的,是莊家的身份。
有時候,我會錯覺自己能超脫,好像我能握住全局,就能避開結算。可時間不會放過我。它像一個隱形的莊家,坐在比我更高的位置,冷眼看著我一張張發牌。
我不過是它的代理人,替它操作這場遊戲而已。等到最後一手牌收回,它也會伸手,把我剩下的時間抽走,乾淨俐落,沒有商量。
莊家的孤獨,不在於權力,而在於距離。
我與玩家之間隔著一條看不見的界線。笑聲傳過來時,我無法真正參與;悲傷流過來時,我也只能旁觀。莊家沒有朋友,因為朋友也是玩家;莊家沒有敵人,因為敵人最後也要把牌交回來。這是一種冷靜到極端的孤寂,好像整張桌子只剩下我的呼吸和時間的脈動。
有時候,我會懷疑這樣的冷靜,是否其實是一種逃避。
坐在這裡,我不必面對自己的浪費,不必直視自己的失敗,也不必承認自己的軟弱。我只需要算數,只需要回收。這樣的角色,讓我暫時免於焦慮,卻也剝奪了我的溫度。
我想起那些曾經坐在桌邊的自己:衝動的、吝嗇的、戀愛的、貪婪的。那些碎片依然在我體內,但我假裝它們已經被清算。
莊家是否真的自由?
表面上,我不必下注;但實際上,我沒有選擇的自由。我的每一次發牌,就是我自己的時間往外散落;我的每一次收牌,就是提醒我:結算正在逼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副牌的總數不會因為我而增加。時間的盡頭,並不給莊家特權。
那麼,坐莊並不是勝利,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囚禁。
我守著規則,看似冷靜,其實被規則困住。像鐘錶的秒針,必須在固定的軌道上擺動,無法前進一步,也無法後退一步。
我的權力是一種假象,我的冷靜是一種自我欺騙。
遊戲不會永遠進行下去。
不論是莊家還是玩家,我們其實都在等待同一個時刻:結算。
只是玩家以為輸贏是眼前的籌碼,而我知道,真正的結算從來不在桌面上,而在桌面之外。那是一個更高的位置,一雙比我更冷靜的手,將我們所有的時間一張又一張收回。
這場遊戲的殘酷在於:沒有人能帶走什麼。
你揮霍過的會消失,你守著的會腐爛,你奉獻的會變質,你換來的會蒸發。時間是一個徹底公平的莊家,它不偏袒任何人,也不饒恕任何人。即使是我,也不過是它的過渡角色,等它伸手收走我最後一張牌時,我也會像其他玩家一樣,空著手,靜默無聲。
我有時會想,如果時間是一場真正的撲克,那麼死亡就是最後一次攤牌。
沒有誰能棄牌,也沒有誰能加注。那一刻,每個人只能把手裡的牌亮出來,不論它們是華麗的順子,還是一手破碎的雜牌,都得在同一張桌上灑開。到最後,勝負也已經失去意義,因為無論牌型多好,都要收回,歸零。
莊家的視角讓我比玩家更早明白這一點。
所以我不再輕易羨慕那些大笑著揮霍時間的人,也不再嘲笑那些小心翼翼守著時間的人。他們的方式或許不同,但結局卻一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發牌與收牌之間,保持一種冷靜的專注,好像這樣,便能延緩一點我自己的清算。
然而清算的腳步從來不會停。
我聽見它在牌桌之外呼吸,像一種隱形的倒數。它必然會來。它甚至不需要走近,因為我們所有人都會自動靠過去。這是一種奇怪的命運:我們不是被拉走,而是自己一步步走向那張最終的桌子。
於是我懂了,莊家的冷靜並不是勝利,而是自知。
自知自己無法贏,也無法逃;自知遊戲沒有漏洞,也沒有捷徑;自知所有的笑聲與眼淚,終將在最後一次收牌時,一併被抹平。這份自知讓我安靜,也讓我更孤獨。因為當你看清一場遊戲的結局時,參與的熱鬧就再也無法真正感染你了。
最後一張牌終將歸位。
當我把它放回手中時,我知道,那不是玩家輸給了我,而是我也輸給了時間。這才是莊家最終的宿命:坐得再高,也不過是另一個等待被清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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