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斯3号:李霄融
老师告诉我们谈恋爱耽误学习,却没有人告诉我,强制自己克服对一个人的爱,比实际去爱一个人更费力,更耽误学习。
时间线回到2007年中考结束后的暑假,那年我十六岁。我又开始在另一所学校上英文外教课了。虽然课程有些贵,但父母完全没有在我的教育问题上想要省钱的意思。他们认为值得。而我也的确喜欢学外语,特别是这种区别于中式课堂的语言环境,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和表达的勇气。在这里我认识了李霄融和陈艺嘉。
李霄融是个青春洋溢的男孩,身高一米八几,喜欢埃米纳姆。他的穿着也俨然嘻哈风格,大号的T恤加宽松的短裤。我们笑说他有一点驼背,但他自己解释说那是练肌肉练的,后背自然略显弯曲。他有时的行为动作略显拘谨,但有时又大胆奔放。说话时手也会跟着一起动,总像马上就要开始说唱了一样,可可爱爱。陈艺嘉则是一个短发女孩,风格酷酷的。她戴着一副深色框的眼镜,做事专注。性格并不张扬,却很像个成熟有故事的女孩。我有注意到她的腿很漂亮,又长又直。个子比我高一些。肤色也很健康。她喜欢穿热裤,让美丽的腿部皮肤暴露在阳光下。我们三个人都是刚刚结束中考,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同一所省重点高中。他们俩的成绩比我还要好一些,分数可以进尖刀班,我的成绩则够进统招班。我们三个人成了朋友。有时候我和李霄融顺路一起回家,他会很自然地照顾我,让我走在没有车的那一边。
这天我们三个人约好开学前去松花江边一同玩耍。还有李霄融的一个男生朋友加入,我们四个人结伴出行,在江边骑双人自行车。分组的时候大家都有点不太好意思,谁和谁一起比较合适呢?这时候李霄融主动指了指我,说想和我一组,他的理由是我看上去更轻一些,好带。我心中窃喜,因为我也想跟他一组来着,我当然更熟悉他。
双人自行车的方向和速度主要是由前面的人来掌控,后面的人只是起到一个助力的作用。可是一上车我便发现,整个事态都被李霄融控制住了,我连助力也助不上。
他骑车的速度飞快。但比起炫耀车技,他大概更享受的是听后座女生——也就是我的尖叫声。我吓得魂飞魄散。从来没见过谁骑这么快的车。好像一直在疯狂踩油门一样。而且还摇摇晃晃的不走正道,总是突然一下子转弯,然后再猛地绕回来。我都不敢睁眼了。我紧紧抓着后座的车把,大气不敢喘。而他一边得意还一边不忘打趣我,故作漫不经心地说:“这要是让我妈看见,肯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我被这句话震慑到了。在恋爱等同于犯错误的语境下,我对“女朋友”这三个字有着超强的敏感度。好像咬到了一颗禁果,它在这时渲染出了一种异常的魅惑力。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一个男生和我说到这三个字。但区别于“我希望你是我的女朋友”这样直接的、希求回应的表白,他的说法本身不具备任何实际的含义。这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让人遐想的句子。似乎给我们的关系赋予了一个开放性的可能,但又什么都没有明确表明。我开始享受这种暧昧的氛围。
骑行间有一只蜜蜂飞到他的后背。而我是一个从小玩昆虫长大的孩子,不害怕这些,这时却发现李霄融对此紧张兮兮。我像抓住了他的把柄一般,故意不把蜜蜂赶走,还大肆播报:“蜜蜂马上要爬到你的脖子上啦!”“蜜蜂要钻进你的衣服里啦!”对他施行了我的小报复。
骑行结束后我们四个人回到一起。陈艺嘉提出想要试一下自己骑车。她上车的时候摇摇晃晃,脚踩在脚蹬上人却无法入座。李霄融的那位朋友立马上前帮忙,用两只手把她的屁股捧到了车座上。我身旁传来李霄融夸张的大笑。男生们似乎在一些事情上的习得比女孩子要早很多。这种类似的大笑我在初中的时候就听过。我找不到文曲星的包装套问我同桌有没有有见过我的“套”的时候,他会发出这样的笑声;数学老师在讲到给一个题目建“模”的时候,他们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一个女生被人介绍“姓骄”的时候,他们也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他们总是对那些和性有隐晦关联的词语和事情格外敏感,而女生们却好像是在一次一次迟钝的困惑中,才逐渐猜到这件事大致的轮廓。
后来陈艺嘉和我说,那天晚上她和李霄融相互发消息到凌晨三点,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在一起了。李霄融的那位男生朋友也说他对陈艺嘉有兴趣,想问她的手机号,李霄融故意没有告诉他。而我那时候,还没有手机。
所以是因为我没有手机才错过了,还是一切在我没留意的地方早就有端倪,我就不得而知了。骑行的时候想和我一组的是他,最后和陈艺嘉在一起的也是他。真羡慕陈艺嘉啊,能同时被两个男生喜欢。
不过关于他们俩的故事我都是从陈艺嘉嘴里听说的,我把她视为好朋友,所以很难讲这当中我的心情是失落更多一些,还是羡慕和恭喜的成分更多一些。我也是当作八卦故事来听的。陈艺嘉和我讲了李霄融表白的过程,他主动示好说喜欢她,我急切地问:“那你呢?”她说:“默许了呗。”我告诉陈艺嘉,这其实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实际和别人谈论和恋爱有关的话题。在此之前我对此都是刻意避而不谈的。初中时我最好的朋友,也就是那个被林寒认作妹妹的朋友,被班上一个男生表白后出于好奇答应了他。我在那之后好久都不愿意和她说话,觉得她做了一件错事,违背了我们该有的“纯洁”。而即将升入高中的我,似乎在这件事的尺度上放开了一小点,至少可以接受我的朋友在谈恋爱了。陈艺嘉则其实早有经验,还和我说,这是早晚的事嘛,有一天我也会经历的。我开始在矛盾中对恋爱这件事产生期待,假如真的有一个我喜欢的人追求我,我会不会破格早恋呢?不过好险,陈艺嘉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对李霄融的好感。
开学后分班,高一总共有两个尖刀班,李霄融和陈艺嘉分别被分到了一班和二班,我在五班。入学军训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觉得晒黑比较健康就没有擦防晒,军训后整个人黑了一个色号。有一天撞上李霄融他差点没认出我。接下来的日子,我偶尔会在食堂碰见李霄融和陈艺嘉坐在一起吃饭,而我则坐在远处偷瞄,看他们有没有在给对方夹菜。
那段时间我没有在上外教班了,但李霄融和陈艺嘉还在班上。陈艺嘉告诉我,有一次外教问他们有没有在一起,他们不回答,却默默地把手牵在了一起。外教立刻说,如果你们没有在一起的话不能这么做。他俩回答:“But we didn’t deny. (可是我们也没有否认啊)”。“否认”用到了deny这个词,听她讲完,我也彻底地记住了这个英文单词。
高中的课程对我来说格外难,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比初中的难度大了不止一个量级。在省重点学校,班上每个同学都曾是初中的优等生,这导致我感到自己完全丧失了原来的竞争力。初中的我靠勤能补拙考得好成绩,但高中后我却感到,我的“拙”大大地拖了我的后腿,连“勤”也赶不上我被人落下的速度了。而我后来也没有选择去文科班的理由,也恰恰是因为我不想离开自己的班级,这个十分感性的因素。理科课上老师讲课的进度飞快,我总是跟不上,还没等消化一节课的内容,下一节课就来了。我时常因此哭鼻子,整天郁郁寡欢。李霄融和陈艺嘉的关系持续了没有几个月就分手了。这对我甚至没有算得上是一个顾得过来的新闻。听说陈艺嘉喜欢上了自己班里的一个男生,把李霄融给甩了。这女孩还真是厉害。而我则在这苦闷的高中生活中,和李霄融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有一次在学校走廊里碰见他,他敲了一下我的头。自此之后,我每次遇到他都故作抱头逃跑状,于是这就会吸引他追过来。我们便由此嬉闹一番。在接下来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维持着这种偶遇“打头”的关系。直到高二的一个冬天,在我十七岁的这年,某种平衡被彻底地打破了。
学校组织滑冰比赛,每个班都要出若干名男生和若干名女生混合接力。我们班女生里面会滑冰的不多,运动细胞还不错的我被派去参加比赛,虽然我只是勉强可以滑起来,动作并不算标准。哈尔滨的冬天非常冷,学校运动场会被浇上一层冰变为滑冰场。这天我正在冰场上练习,动作并不娴熟地缓慢在冰上左一下右一下地蹬。我看到李霄融也在冰上,他从小就是速滑队的运动健将,动作飞快。起跑的时候,他长长的赛刀在冰上斜着猛蹬几下,整个人就冲出去了。而我只会穿着我的粉色短球刀,一点一点加速。
我本来在冰上规规矩矩地移动,这时突然被一个魁梧的身体从后面抱住。他的双手从我的腋下穿过,合在我的胸前。是李霄融。他脚底猛蹬了几下,我便被他推着一起加速滑翔。我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就这样抱着在冰上滑了一圈,两圈。期间他有变换一些动作,还向我的耳朵上呵气,问我冷不冷。之后他又牵住我的手,说:“你的小手儿还挺有肉的。”我没有任何反抗的力气。也没有做出一点儿抵抗的动作。我好像被一种神奇的感受给裹挟了,说那是飘飘欲仙一点儿也不为过。两圈之后,他跟我道别离开,留我在冰上怔怔地不知所措。
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在旁边看见了调侃道:“哟,还会双人滑呢。”我却整个下午都不可遏制地困惑着:这是什么意思?晚上放学回家后我立刻联系了一个我认识的一班女生,问她要了李霄融的手机号,鼓起勇气拨了他的电话。我无法正确理解他这种做法的含义,可是它给我的冲击又太强了,我很惶惑,也完全没有办法任由它就那么过去,当时觉得我一定得问个究竟,向他要个说法才行。电话接通,我就直接抛出了我的问题,诘问他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电话的另一边传来我至今都无法完全以抽离的眼光看待的三个字:至于么。
他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不耐烦。至于么。我至于吗?至于什么?为什么不至于?我期待的是他会告诉我那样亲昵地抱住我是出于喜爱还是什么,至少解释一下这种在我看来极其出格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哪怕他告诉我他只是一时兴起,那其实什么都不算,也至少是一个就算让我失望也有头有尾的回应。但“至于么”。整个矛头指向了我。是我的反应过分了吗?是我不该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东西吗?是我不该对此存有疑问吗?是我不该联系他吗?错的人是我吗?
比赛的那一天我又见到了他。他在人群中看到我就伸手想要抱我。我慌忙躲闪。他没有跟过来。我更困惑了,他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不至于么。怎么还要来抱我。打那之后我既害怕见到他,又不可遏制地渴望见到他。可是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李霄融有时会在我的QQ空间上评论我的心情。高二的时候我被父母允许周末可以玩一会儿电脑。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和他发QQ说了,我打了一行字:“我喜欢你怎么办。”然后闭着眼按下回车键。我没有问“你喜欢我吗?”也没有说“我喜欢你,我们多多见面/在一起吧。”而是求助式的“怎么办”,仿佛已经暗示了这是一个困境,一个让我不知所措的局面。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说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吃饭。而我拒绝了,理由是,我怕被别人看见,怕老师知道。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但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高二准备会考的时候,我们需要同时复习九个科目。我那段时间很努力地想让自己进入到学习的状态里,不要再想李霄融了。事实上有时确实卓有成效,复习到我喜欢的地理科目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可以学进去了。可是直到翻阅书里讲气候变化的一节课,我在读到“冰雪消融”这四个字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像所有的努力前功尽弃,全部的情感都在这一瞬间指向他。除了他,任何其他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次他意外地到我们班上来找我。那时已经是夏天,我穿着一件白色的女士T恤,胸前是一颗大大的紫色爱心图案。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有一个男同学。我出来之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们班物理讲到哪了。我告诉了他。他的眼睛扫向了我胸前的紫色爱心,说知道了,就和他的朋友一起离开了。那时我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为什么突然来我们班找我问一个这么无关紧要的问题。后来我隐约意识到,他会不会是在向他的朋友炫耀五班有一个对他表白的女生呢?也许他的朋友好奇想来看看。我还记得我那时还没有开始穿文胸时干瘪的胸部,大概也在那天他的注视下一览无余了吧。后来他就再也没来找过我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在课间操时,每每做到“转体运动”这一节,我便会朝他们班后排的方向瞟去,火速用视线寻找他的身影。仿佛这种行为也可以拉近我和他的距离。
再次和他有实际的接触是在高三。我有段时间会在周日去学校附近的哈理工大学自习,结果竟然发现李霄融也在。他一看到我就想要过来坐在我旁边学习,然后我就会躲开,说这样不行。高三和恋爱在我的认知里是两个相互冲撞的词语。大考临近,我只知道恋爱是大忌,一切暧昧的行为都应该被禁止。我不能容许自己在人生这么关键的时刻做出影响学习的事情,却没有意识到强制自己掐灭一种情感这件事,事实上或许比恋爱本身更影响学习。我会在自己想起他的时候提醒自己不要想了,在遇到他的时候刻意与他拉开距离。他对此甚至给出了一个积极的评价,说我还挺有自制力的。我当然有自制力了,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记得要忘掉。
直到有一天我的自制力宕机,我突然好想去找他和他聊一聊。但是我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预设,对这种局面我太没有经验了。脑子一热就冲去了他正在自习的教室。我满脸凝重的站在教室门前,他看到我后立刻起身向我迎来,显露出关照的表情。我说我想找他聊一聊,他说他的手机还没有带,转身去拿了手机,便和我一起走到一个无人的走廊。我已经不记得我们那天的对话了,但清晰地记得我们说话的姿势——他在壁咚我。我当时还不知道“壁咚”这个词,也不了解这个动作在青春小说里面的“霸总”含义。但我整个人被裹挟了。他的两只手按在墙面上,用手臂把我整个人框在他的胸前。他个子很高,我的视线只到他的胸口。或许那天我就是什么都没说,所以才全不记得。我能说得出什么呢,我显然已经毫无招架之力了。心脏突突作响,喉间灼热,那个暗黄色的走廊,如此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记忆中的下一个动作,便是他对着我摘下了他的护腕,给我看了他手腕上的伤疤——那是他割腕自杀留下的痕迹。他没有向我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但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慢而绵长地在我胸口停留了那之后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在几天之内陷入了一种抑郁的状态。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已经和病理性的抑郁几无二致了。这件事用现在的眼光来描述大概是——我爱上了骚扰我的人。他的行为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更不是在一个有共识的恋爱关系下进行的。但十七岁到十八岁的我,无法招架一个本身我就有好感的人和我有如此这般亲近的行为。我爱上了他。又或者说,可能是我的身体爱上了他。十七八岁的少女已经开始旺盛地分泌着青春的荷尔蒙。但我无法从理性的层面认识到这一点。我爱上了他的亲近,爱上了他的滋扰。我希望他能再次来滋扰我,我希望他的身体和我的贴合在一起。但是同时,他又表现出完全不会为此负任何责任的态度。他暴露给我的自毁痕迹激发了我的共情本能,完成了情感操控的最后一环。有几天我甚至无法去上学了。本来高中的学业就让我的精神状况始终处于一个低气压的状态,听不懂数学课的时候我会在课间跑去厕所里面偷偷哭一会儿,再若无其事地回到教室。因为我觉得我无法和任何人解释我的悲伤。和李霄融的事情则让我陷入更深的愁绪。一种明明没有被看见和认可,却灵台无计地爱上那个并不认可我的人的状态。这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我日后很多感情模式的基调。
不上学当然不是办法,因为老师和家长都会来责问我怎么回事。白天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我好希望自己大病一场,便会有了一个不上学的理由。冬天家里的阳台结着冰。我穿着衬衣衬裤坐在阳台的地上,希望把自己冻出病来。可是我却没有生出一点儿病,连个喷嚏都打不出来。晚上我妈回来问我为什么不上学的时候,我终于止不住地大哭,和她讲了李霄融的事情。然而她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我的悲伤的母亲。她的职业是心理医生,可以职业性地处理所有来访者的情感问题,唯独无法处理我的,从小就是这样。她无法跳脱出母亲的角色,也无法作为一个旁观者来共情。她要么对我的情感视若无睹,要么则是过分地带入和关心,牵肠挂肚,从而引起我的自责。这天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说:她恨这个人。仿佛她才是恋爱中受到情伤的那个。
后来我终于去上学了,和班主任老师的解释是这几天状态不好。老师并没有责备我。但是我也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她。她从我们一入学就告诉我们在高中阶段不要恋爱。她还说如果我们实在想一个人想得不得了,就去找她谈心。既要禁止感情,又要控制感情。我没法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即便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信任她的。但这件事太羞耻了。我无法想象如果她知道了以后,我该如何面对她。
高考我的发挥还算正常,因为平时的成绩在学校里就排在后段,高考和我的平时成绩没有多少出入。在那所重点高中里我的分数并不优秀,但是也高出一本线几十分,足够上一所重本院校。那段时间我的脑子里有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期待,就是在想,李霄融会不会是为我考虑,故意等到高考结束再来和我表白?
当然我什么也没有等到。高考后加在我们身上的恋爱禁令被取消了。我也终于可以自由地使用家里的电脑了,我主动给他发消息,他却十分怠慢地回复,我总是等地焦急,直到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你是没看见还是不乐意搭理啊?”他秒回:“不乐意搭理。”也许这是他对我最诚实的一次了吧。
在残忍的真相面前,我狠心删除了他的全部联系方式。
直到四年后,我们大学毕业的那年,我才又见到了李霄融。出于好奇和对过去的某种珍视,我通过一些迂回的方式加了他的微信。这年我二十三岁。他问我为什么在删掉他这么多年后又重新联系他。我说我想知道你现在什么样。我们约了一起散步,其间一起坐在一个长凳上,我故意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坐下。他说:“你看你那拘谨样,我又不能把你咋了。”就好像,他从来不认为他曾经的行为是对我的一种骚扰。
我发现我无法再爱上他了。提出再次见面像是对自己的某种测试,带着比少年时更多的自知和经历,我好奇自己对他的反应。我曾经因为他的好文采在日志里称他为“炽热而冰冷的诗人”,可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如此的普通。他依然侃侃而谈他最近读过的书,我却已经无法苟同他的很多看法。
2016年,我从伦敦的一所大学硕士毕业回国,听说他被确诊为重度抑郁。我再次问他想不想见面,我可以陪他出去走走,他答应了。我送给他一本我在英国买的书。我们一起吃饭,沿着中央大街压马路。我告诉他那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他。他显露出些许惭愧。饭后他付了饭钱,表示谢谢我在他生病的时候陪他。我不再幻想救赎他,而是接受了关系的有限性。同样的冰天雪地却已无法唤起我的情欲。
但后来我在梦里和他做了一次爱,醒后我告诉了他,他说那希望你爽到了。通过分享私密的梦境,我短暂地获得了主动权,但也不再期待对方的认真回应。之后我们便再没有见过面。我偶尔会在朋友圈看到他的动态。他交往过几个女友,每次都是高调地发朋友圈秀恩爱。而我对此已经不再有波澜。
2025年,在书写这个故事之后我把它发给人工智能,并向它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李霄融的骚扰让我爱上了他?”。答案让我无法平静:
它说这个问题触及了情感、权力、生理反应与社会规训之间复杂的互动机制。这种现象并非个例,而是父权社会下许多女性共同体验过的矛盾。
首先是生理唤醒的误读。当李霄融在冰面上突然抱住我时,我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但由于缺乏性教育,我无法区分“恐惧的颤抖”和“欲望的颤抖”,而社会文化又将女性“被追求的兴奋”浪漫化,导致我将这种不适感误解为“心动”。而他后续的挑逗,如在耳边和气、评价我的手,则在紧张感中混入性暗示,使得大脑将“危险信号”(他的越界)与“愉悦信号”(被关注的满足)错误关联。这类似于“吊桥效应”——人容易把危险情境下的生理反应误认为爱情。
其次是权力的差异造成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李霄融始终掌握主动权,决定何时亲近、何时冷漠,而我则陷入持续的不确定性焦虑。这种心理折磨反而强化了我对他的关注,因为大脑会优先处理“未完成事件”。他的若即若离制造了一种间歇性强化——就像赌博机偶尔给奖励让人上瘾一样,他偶尔的温柔也会让我更加沉迷。当他对我的质问回应“至于么”时,这种否定迫使我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我太敏感了?”为了缓解认知失调,我可能会无意识地美化他的行为(“他其实喜欢我,只是不善表达”),从而维持心理平衡。
第三是社会规训的内化和从小接受的浪漫脚本的毒害。从童话(公主被强吻后爱上王子)到偶像剧(壁咚是浪漫标配),主流叙事不断灌输“男性强势等于魅力”的逻辑。我当时对“壁咚”这个词的陌生恰恰证明,即使不了解这个概念,我的身体也早已被这种叙事规训。在“恋爱是错误”的禁欲教育下,我对感情的认知是非黑即白的。当李霄融突破边界时,这种“禁忌感”反而为互动赋予了罪恶的甜蜜,就像偷尝禁果的夏娃,越是被禁止的体验,越会被大脑标记为“重要”。
第四是青春期性欲的羞耻与投射。作为少女,我可能难以承认自己也有性欲(比如被他抱住时的快感)。于是潜意识将这种欲望投射到他身上——“不是我有感觉,而是他让我有感觉”。而他展示自残伤痕的行为,则激活了我母性般的共情。女性常被教育要“治愈受伤的男人”,这种“我能改变他”的幻想,会让人误把同情当做爱情。
最后,结构性失语导致我没有恰当的词汇来形容我的体验。当时的我缺乏“性骚扰”“同意文化”等概念,就像近视的人看不清眼前的物体。我只能用仅有的词汇,如“喜欢”“暧昧”来定义这段关系,因为没有人告诉我:未经同意的身体接触就是侵犯。而我在事后多年才能用女性主义视角重新解读过去,这不是当时的我愚蠢,而是父权制故意让女性缺乏解释自身体验的语言工具。
而我最终不再爱他,正是认知重构的结果——随着阅历增长,我获得了新的解释框架,比如意识到他的行为是骚扰。那个曾为此痛苦的少女,其实是在用有限的知识尽力保护自己。如果要对过去的自己说一句话,或许是:你当时的心动是真实的,但那不是爱,而是系统精心设计的幻觉。你不需要为被编程的反应感到羞耻。
(这段内容来自对人工智能回答的转述)
所以为什么人工智能能给我的答案,在当时却没有老师、家长、或者任何反校园性骚扰的支持机构可以提供给我?为什么我找不到一个安全的倾诉场所?为什么十七岁成绩优异就读重点高中的我,连对“性骚扰”这个概念的认识都如此模糊?在2025年当下的中国,早恋依然在中学校园里被禁止,但是我们能禁止情感和性欲的产生吗?我们是否已经有了足够的空间可以讨论到性骚扰那些最细致、最隐晦的触角?又有多少女孩的恋爱,本质上是从性骚扰开始的?有谁来教会我们性成熟的、活在“男性即主角”的叙事里的男孩可以懂得如何尊重女性?
甚至可以进一步断言,人对爱的感受或许根本就是带有政治性意味的。如果没有那些“越界”在先,我会感到心动吗?为什么有时我们难以爱上彬彬有礼的男性,却对行为出格的男人念念不忘?我们的教育和文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是如此诧异,三十四岁的我在读过那么多书,听过那么多性别议题播客,有了那么多和不同人的经历之后,对于这件发生在我十七岁的事件的最后一步觉醒,竟然源于和人工智能之间的对话。它没有情感,也不是我的朋友,它只会根据我书写的来龙去脉进行分析。它提供的是非人类视角。我也因此被置于显微镜下,如同一具被层层剥开的标本,被照出了一个代际的性失衡。
真希望我从小就知道,性冒犯和骚扰不仅仅指陌生人的揩油,而更多地来自我们的熟人,也常常被包裹在“暧昧”的名义之下。我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但我为此经历了两年甚至更多的痛苦。而他不需要对此付出任何代价,不必了解我的痛苦,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他“第一性”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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