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體內的聲音
好多想寫的念頭,溜走了。
跟自己過不去的石頭,也跟著滾走。
它還在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能感覺到它。
一種無法忽略的存在,不用伸手觸碰,也不用醫學檢查,它就在那裡。有時候像一塊硬物卡在胃裡,讓呼吸不暢;有時候像一顆沉甸甸的錘子,壓在胸口,讓夜晚變得比白天更長。它不只是痛,而是一種持續的提醒。提醒我無法把事情放下,提醒我總有什麼沒完成。每一次想要休息,想要假裝安穩,它就突然動了一下,逼我重新意識到它的存在。
白天,它讓我的步伐變慢;夜裡,它讓我的眼睛睜得更大。
我甚至覺得自己和它有一種奇怪的默契。因為它在,我才確認自己還有血肉,成為一種基準,再超過一點就是對自己殘忍;因為它痛,我才確定自己還沒有全然麻木。那份重量雖然折磨我,但同時也讓我清醒。
它還在的時候,翻滾時的摩擦聲,像冷水沖在金屬上的嗡鳴,像一口氣卡在喉嚨裡,既吐不出來,也吞不下去。那種存在感,無時無刻。
跟我的念頭一樣。
想講的話找不出頭緒,弄不出來,就變成一團堵塞的聲音卡在喉嚨。不是單純的沉默,而是無數未完成的句子、斷裂的辯駁,全都擠在同一個縫裡。
有些時候,我真的想頂嘴,想爭辯,想把那些荒謬絕倫的情境推開。可是聲帶被鎖住,氣息卡在半途,聲音出不來。欲言又止,最後放棄溝通,話語被擱淺,剩下的是沉重得近乎荒唐的無言以對。
那種感覺逼我去問自己:石頭到底在哪裡?
它肯定不是長在喉嚨,卻又像控制了我的聲音。它也不是長在心裡,卻總能讓心口緊縮。它既不屬於身體,也不屬於語言,但卻同時把身體和語言綁在一起。我對它的感知,常常是模糊的。既像在體內,又像在外面懸著;既像硬物,又像一種沉默的氣體。它佔據我,卻又躲開我。
找不出頭緒,也弄不出來,然後就是一堆卡在喉嚨的話,讓我堵塞,沒辦法頂嘴的,還想辯駁。放棄溝通的欲言又止、荒謬絕倫的無言以對,還想講,但聲帶發不出聲音。肯定石頭不是長在喉嚨的,但在哪裡?
我問自己無數次,卻找不到答案。它不是長在喉嚨,但為什麼每一個堵塞的時刻,它都在?它不是長在心裡,可為什麼每一個沉默的夜晚,我都能感覺心口緊縮?
它存在的時候,不只是痛,而是一種持續的提醒。提醒我無法放下,提醒我還有話沒說出口,提醒我還在跟自己過不去。白天,它讓我的步伐變慢;夜裡,它讓我的眼睛睜得更大。
這顆石頭,究竟有沒有真正長在我身體裡,也辨別不了真偽了。醫生沒有在X光片上找到它,因此也不會在化驗報告裡標註它,卻偏偏壓得我翻不過身。它沒有造成肉體損害,就能讓我胃縮起來、整夜無眠。它像是我用語言雕出的結晶,一顆我自己放進去,又自己背負的石頭。
我常常感受到它的大。大到像一塊結石堵在血肉深處,冷硬、無情,讓我的每個夜晚都被同一種壓迫劃開。那不是單純的疼痛,而是混雜了記憶、懊悔、失落的堆積物。我跟自己過不去,它就活下來,越長越重。
胃像有人在裡面擰緊一條濕毛巾。疼痛一波波上來,退下,再上來,像潮水,沒有休止。牆上的時鐘滴答響,偏偏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嘲笑。每一下都在提醒:時間還在走,而仍然被困在這裡。我知道那顆石頭其實不存在,但身體卻騙得過自己。胃抽緊,呼吸變短促,腦袋裡的念頭翻湧,像是它真的住在體內,佔據了所有縫隙。它是一種假裝成病痛的心魔,一種我自製的牢籠。
我開始與它對峙。
我逼自己用最笨的方式去敲打它:喝水,好像能沖刷出路;走路,好像能震出裂縫;寫下一些斷斷續續的句子,好像能劃開石頭表面。甚至是一些更微不足道的舉動,整理桌面,擦拭書架,把塵埃擦去。這些小事,別人看來可能近乎荒謬,但對我來說,每一個動作都是一次敲擊。
石頭真的會碎嗎?
我懷疑過。很多時候,我以為自己只是徒勞。但某一天,疼痛不再是一整塊的壓迫,而變成零散的刺痛。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在遠處輕輕地敲響了它,聲音傳來,石頭的輪廓開始崩解。沒有巨響,也沒有破裂的戲劇性場面,而是一種靜靜的轉變。石頭變成石子,散落在我心裡的角落。
石子依然存在。
走路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它們在體內輕輕摩擦;夜裡翻身,會覺得有什麼在移動,但已經不像從前那樣無情。它們更像提醒,提醒我曾經如何與自己對抗,也提醒我怎麼慢慢找到能與自己共處的方法。我甚至會主動去回想那顆石頭的重量。並不是因為我喜歡痛,而是因為痛證明我還活著。它讓我不再把自己當作無感的機器,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累會哭會好的人。
在它真正散去之前,我其實就已經察覺到一些徵兆。
那不是立刻的解脫,而是一種鬆動。原本尖銳的壓迫感,忽然變得鈍,像刀刃被磨鈍。它依舊在,可是沒有那麼急切地要撕裂我。有幾個夜晚,我翻身的時候,竟然覺得體內安靜得出奇。石頭還在,但它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待著,像在觀望。我甚至聽見了一種很輕的聲音,不確定是心跳、是血流,還是石頭最後的低語。
它沒有告別,只留下將要遠去的預感。像退潮前,海面短暫的平靜;像風將停下時,樹葉最後一次顫動。那時我就隱約知道,它要走了。不是因為我徹底戰勝它,而是因為它完成了它要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記。
我夢見過它。夢裡的石頭不在體內,而是滾落在一片沙灘上。退潮後,它被海水打磨得光滑,散成一粒粒石子。陽光落下來,它們沒有閃亮,卻真實,靜靜地鋪在我的腳邊。我彎下腰,撿起其中一顆,冰涼卻不再刺痛。
白天的時候,我也會看見它的影子。譬如在書桌上一枚掉落的扣子,譬如湯匙敲到杯壁的聲音,譬如鞋底踩在小石塊上發出的清脆聲。那些細微的瞬間,都像是它的回聲。提醒我:石頭雖然不在,但曾經存在過。
我好像還是能聽見它。它說:「我還在。」聲音輕到幾乎與呼吸混在一起,像從體內最深處滲出的回響。我不確定那是安慰,還是警告。有時它會換一句:「你放不下的,不是我。」我聽見的時候,胸口忽然鬆開一點。原來真正的重量,不在於石頭,而在於我一次次把自己壓在它身上。
還有一次,它只是說:「別急。」
短短兩個字,卻讓我靜了下來。石頭沒有消失,它仍舊散在我體內,像細小的石子,偶爾摩擦。但我開始明白,它並不是敵人,而是一種陪伴。一種提醒我曾經如何熬過夜晚、如何一步步往前走的陪伴。
胃痛好了,難眠也好了。至少此刻如此。
這並不是因為石頭徹底消失,而是因為我開始接受:它一直都只是我自己造出來的。既然是我造的,我也能把它擊碎、拆解,或者乾脆與它共存。
所以當我說「我自己就好了」,並不是一種隱忍,也不是硬撐,而是一種接受。接受自己曾經放進去一顆想像的石頭,也接受自己有一天能讓它滾走。那是屬於我的療癒,不靠醫生、不靠藥物,而是靠一種無聲的日常敲擊。
石頭滾走了,石子還在。它們安靜,不再佔據。它們在提醒我:我曾經痛過,但也曾經努力過。
我會在夜裡安心睡下,夢到那片沙灘,夢到石子在陽光下沉默卻清晰的存在。石頭變成石子,散落在心裡的角落。有些夜晚,我會突然聽見聲音。不是誰在呼喊,而是很細微的撞擊:像玻璃杯裡冰塊的碎響,像鞋底踩到一粒砂石的清脆。那一瞬間,我就想起了它。它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停留。從體內的壓迫,變成外界的回聲。
好多想寫的念頭,溜走了。
但石頭沒有完全溜走,它留下痕跡,留在語言裡。
我仍然記得那些想要辯駁卻無法開口的時刻;那些想頂嘴卻只能沉默的瞬間;那些卡在喉嚨的句子,堵塞了整個人。它們是我和石頭最真實的相處。它一直都是我自己造的,我自己放進去的。既然如此,我也能把它擊碎、拆解,或者乾脆與它共存。
胃痛好了,難眠也好了。至少現在如此。
石頭滾走了,石子還在。它們安靜,不再佔據。它們在提醒我:我曾經痛過,但我也曾經努力過。而現在,我能在夜裡安心睡下,夢到一片沙灘,夢到石子在陽光下沉默卻清晰的存在。
而我,依舊,還能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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