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我亲爱的家人(二)

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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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第二章 二零零四年

1

随着二十一世纪的悄然到来,这个大家庭依旧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生活显得按部就班。然而,爷爷的离世却打破了这份宁静。

二婶带着二姐赶到医院时,病房里已挤满了人,传来阵阵啜泣声。这是七月末盛夏的一个上午,爷爷在医院里安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结束了他那跌宕起伏的一生。窗外,火辣辣的阳光似乎要把大地烤化了,可病房里却感受不到一丝暑气,冷得如冰窖一般。

爷爷自打前几年,身体就一直不大好,去年年末动了一场大手术之后,更是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这期间,大爷一家,和老叔轮着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爷爷。二叔正值事业上升期,总是应酬不断,但为了爷爷生病治疗的事情也找了不少关系。一家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当死亡真正将临时,却还是叫人无法面对。

奶奶不知哭过了几场,眼睛红肿,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从小长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大姐,站在病床前哭得不能自已,小声嘟囔着:“我好不容易长大赚钱了,还没来得及给给您买好吃好喝的,您怎么就先走了!”

二婶虽然平日与公婆接触不多,但此刻她脸上的忧伤难以掩饰,隐隐还带着一丝自责,仿佛为自己过去的偏见感到懊悔。爷爷虽封建古板,却一直非常尊重身为老师的二婶,尽管她并未完全履行儿媳的责任,但他和奶奶从未当面指责过她。有一次,二婶无缘无故犯起头疼病,连医生也查不出病因。爷爷得知后,亲自调制中草药膏,二婶敷了几贴后,症状竟神奇地得到缓解。尽管受封建思想影响,两位老人一直期盼有个孙子来传宗接代,但二姐出生后,他们的态度逐渐改观,开始疼爱这个聪明伶俐的孙女。然而,二婶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得二姐从小与爷爷奶奶疏远,让两位老人难以享受本应与孙女共度的天伦之乐。

在几个儿女中,大姑无疑是最悲痛的一个。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此刻瘫坐在椅子上,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作为家中的长女,她与爷爷奶奶感情深厚,成家之后依旧常常回家,亲自伺候两位老人,以尽为人女的孝道。然而,爷爷的突然离世,让她痛彻心扉,内心的懊悔无法平息。过去几年,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让她渐渐疏忽了对爷爷的照顾。大姑在工厂里从事后勤工作,工厂虽历经改革调整,但仍维持运营,工作任务也比以往更加繁重。人员逐年减少,任务却不减反增,甚至连周末也要时常加班。日复一日的忙碌让她无法像从前那样常回家探望两位老人。

爷爷病重后,她竭尽所能抽出时间陪伴,但作为夹在上下两代之间的中年人,她不得不在照顾长辈、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和工作之间艰难权衡。好在,大姑父一如既往地支持她,从未计较,默默承担起更多家务,以免让她过于劳累。此刻,他站在大姑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像是在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支撑她度过这段煎熬的时刻。

二姐躲在二婶身后,惶恐不安地望向病床。只见爷爷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身上还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盖着被子,右手露在被子外面,蜷缩着的手指撺得更紧了。爷爷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平静如春水一般,只有嘴角似微微上扬,看起来就像是还在睡梦中一样。

大姐拉着二姐的手,示意她上前:“再看爷爷最后一眼吧,平时你不总来,好好陪爷爷最后一程吧。”一旁的三妹早已泣不成声,可二姐除了些许的难过以外,竟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并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只是与爷爷一起生活的时间太过短暂,除了逢年过节偶尔会去看望爷爷外,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多接触。二姐对于爷爷的印象,除了他那瘦小佝偻的身躯,和时常对小辈们讲一些基督教的故事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十分模糊。二姐和爷爷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还是二零零一年的某个秋日,她和家里赌气,离家出走到爷爷家小住一个星期。

那是十月的一个周末,当时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的二姐,因为实在不想学习小提琴,便耍起小性子,和家里闹了起来。二叔两夫妻虽都有稳定的工作,可为了培养女儿,还是将大把工资花在兴趣班上。原本喜欢打扮的二婶,如今连新衣服和化妆品都舍不得买,只为能多省下更多钱,用来支付昂贵的学费。可二姐的小提琴水平却一直未见长进,加上马上就要升初中,课业又变得繁忙起来,每天光是写作业就要花费不少时间,自然就怠慢了练琴的工夫。

前一天上小提琴课时,老师听出二姐并未认真练习布置的曲子,于是就说了她几句,陪在旁边的二婶脸面有些过不去,回到家便十分严厉地训斥二姐不懂事,枉费父母的一番苦心。正值叛逆期的二姐叫嚷着回嘴:“都是你们逼着我学的,我不喜欢小提琴!别人都能看动画片,我却只能站着练琴,坐都不能坐一下。我不想学了!”边说边把琴重重地摔在地上,还将琴谱撕得稀碎。这时,呆在一旁的二叔,实在看不下去,动手打了二姐一下。

二叔并不信奉棍棒出孝子的那套理论,但二姐做得实在过分,不仅顶撞二婶,还摔东西。他忍无可忍之下,才象征性地想要给她教训,可没想到这个倔脾气的小孩,非但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摔门而出,趁着夜色跑出家门。一直不见女儿回家的两夫妇,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她的下落,直到大姐打电话来,告知二姐在他们那,才安下心来。两夫妻一时间又气又自责,却又好奇才十岁出头,还不怎么认路的二姐,是怎么在黑灯瞎火的晚上,精准无误地找到去爷爷家的路。

大娘给二姐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还以为撞见了鬼,毕竟二姐住在离这里几公里远的家里,而且身边一个大人也没有。地处北方的沈阳,已进入深秋,太阳一过六点就马不停蹄地落下山去。二姐按门铃时已经快九点钟,爷爷和奶奶早已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被刺耳的铃声,还有伴随而来的哭声吵醒。奶奶披着一件毛衣,走出来一探究竟,只见二姐抹着眼泪,抽抽嗒嗒地哭着。爷爷也慢悠悠地起身,开始询问缘由。他听孙女一通添油加醋的描绘之后,赶紧让大姐给二叔和二婶打电话,通知他们二姐一切安好。

年初的时候,爷爷家因动迁,从原本的老房子,搬到这间隔着两条街的新房子。相比以前的一居室,现在的两室一厅要宽敞许多,收容一个和父母赌气的小孩住上几晚,不成问题。爷爷让大娘给二姐热一些吃的,还愤愤地说:“我明天就让你爸你妈过来,把他们教训一顿。”

走了不少路的二姐,此时像一头饥饿的小狼崽,把盘子里的剩饭一扫而空,又塞了几块饼干。填饱肚子以后,她的情绪逐渐恢复正常,对着一旁的爷爷奶奶说道:“我本来是想沿着铁路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西方国家,听说那里的小孩不会被逼着学这学那的。可是我没有钱,出门的时候天也黑了,只能先过来睡一觉再说。”

大姐也坐在一旁看热闹,还给大爷大娘做翻译,听到这句话逗得合不拢嘴:“还走到西方国家,你走十天大半个月,连辽宁省都出不去。而且现在这么乱,小心被拍花子拐走!”

“我不管,他们逼着我竟学些没用的课,就是不对,从来也没问过我想不想学啊。作业那么多,还要学别的,每天连看动画片的时间都没有。学校里的小朋友都笑话我什么都不知道,连《名侦探柯南》都没看过。”二姐撅起小嘴,激动地说道。

“你爸妈也是望女成凤,希望你将来过得好,你看你三妹想上兴趣班,还没你这样的条件呢。”爷爷用嘶哑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劝着二姐,“不过你也是,不该顶撞大人,也不该摔东西,撕琴谱。那些都是你爸妈辛辛苦苦赚钱给你买来的,他们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以后可不能这么糟蹋钱了。”

二姐这一路上,也在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听了爷爷的教诲不住点头。其实,二姐是个懂事的孩子,也明白父母对自己的悉心栽培和良苦用心。可她实在是太累了,也无法完全理解,为什么才十岁出头的自己,就要承受如此之大的压力,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学校和补习班之间窜梭,像是被套上无形的枷锁,没有半点自由。

接下来的一周,二姐请了病假,光明正大地逃学,每天除了看电视,就是和大姐上街玩。大姐在一家职高就读,课业并不繁重,老师对学生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什么出格违章的事情,都能混个毕业文凭。对于二姐来说,这一个星期真是难得的放松机会,虽只有小学五年级,但升学的压力让学校和家长不得一丝松懈,每天除了强制上晚自习外,放学后还要完成各科作业。周末的时候,二姐更是奔波于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之间,除了临睡前,能有空翻阅自己喜欢的书籍,她每天的生活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连假期都鲜有休息时间。这短暂的一周,让二姐宛若又回到上小学前那段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将学习和补课那些令人不悦的事情,统统抛到脑后,每天只负责吃喝玩乐。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周六早上,二叔和二婶一齐来到爷爷家,接二姐回家。小孩子的脾气闹够了,也是时候回归正常生活。爷爷看到两夫妻来了,先是厉声训斥他们一顿,不该对小孩子进行混合双打,万一打出什么毛病可不好。二叔、二婶疑惑地互相看了看,忽地一下子反应过来,定是二姐夸大其词。二姐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忙和爷爷解释是当时因为太过伤心,没经过大脑随口瞎编的,还让二叔和二婶别因此事再生气。两夫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也不想再过多斥责二姐,只是严肃地教育她撒谎是不道德的行为,此事就翻篇作罢。

经此一事,二叔和二婶也深刻反省自己是不是对女儿太过严苛,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本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但为了二姐的将来打算,不得不从小就抓教育。再加上二叔和二婶的朋友多是有体面工作的知识分子,免不得互相之间要攀比对孩子的教育投资。来自社会和同龄人的压力,让他们确实有些过犹不及,忽视了孩子的感受。经过一番认真打算,二婶决定停掉二姐的小提琴课和其他兴趣班,只保留英语和语文课外班。二姐听后喜不自胜地跳了起来,谄媚地对父母连声道谢。

经过一个星期和爷爷的相处,二姐觉得他并不像印象中那样封建古板,也不似二婶说的那样重男轻女,老一辈的人只是不会表达亲情罢了。最令她不可思议的是,爷爷还保留着年轻时在药堂当伙计时,和中医师父学来的手艺,对中药颇有研究,还自行研发了几种外敷的祛病药膏,时有街坊邻里购买。可惜,在这之后,爷爷的健康每况愈下,二姐又忙着备考升学,无暇分身,难得来看望爷爷。好不容易小学毕业,有一整个暑假的闲暇时间,但那个时候,爷爷却因阿兹海默症,除了奶奶,谁也认不出来。

二姐想到这里,眼睛突然红了起来,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个不停。这是年仅十四岁的她第一次面对死亡,脑海中虽有概念,却又无法完全理解,悲伤之余,似乎又夹杂着一丝恐惧。她突然想到曾经在家里翻阅过一本绘图《圣经》,上面说信徒死后会去天堂,只有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才会下地狱。爷爷向来虔诚,生前又是老实本分的人,除了脾气有些古怪之外,并未做过罪大恶极之事。现在爷爷寿终正寝,一定会被天使接到天堂!

“他是在睡梦中咽气的,医生说没啥痛苦。你看他脸上还笑呵呵的。”奶奶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强作镇定地对众人说道。

“爷爷去天堂了!《圣经》上说天堂是快乐的!“二姐似懂非懂地嘟囔着,一旁啜泣的大人们听了她的话,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虽然悲伤的气氛仍弥漫在空气之中,但二姐的话却像是一剂安慰的良药。


2

二叔和老叔先一步离开医院,去联络葬礼事宜。其他人则回到奶奶家,准备搭建灵堂。按照习俗,他们要在楼下院子里,扎上纸房子、纸人等纸扎用品,在出殡时烧给爷爷。

虽已过晌午,可一家人都没有胃口,草草吃过午饭,大姑两夫妻和大爷就一起出门,购买搭设灵堂的用品。奶奶身心俱疲,连午饭都没有吃,便躲进屋子里,开始整理爷爷生前的衣物。大姐本想下午请假,可店里实在腾不出人手,她匆忙地收拾一番就出门了。

大姐去年从职高毕业,性格豪爽、又爱结交朋友的她,很快通过朋友的介绍,在一家大型运动服装连锁商店找到一份销售的职位。大姐从年少时就跟随大爷和大娘摆地摊,天生就有销售的天赋,才不过一年就成为店里的销售冠军,现在跟着另外一家店的店长学习管理,不日便可升官。可销售的工作总归是辛苦的,自从大姐上班以后,周末和节假日都要去店里上班,休息的时候也要帮忙照看爷爷,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老婶和大娘此时正忙着收拾东西,二婶在卧室里陪着奶奶,客厅里就只有大哥和两个妹妹坐在椅子上干瞪眼。“你们想干点啥?想出去的话,我带你们去外面转转。”大哥率先打破沉默,两个妹妹却茫然地摇了摇头,表情木然,像是丢了魂似的。大哥为了分散她们的注意力,找出一副扑克牌,三人玩起斗地主。他不过二十几岁的年龄,却凭着踏实肯干的认真态度,在工作中屡受提拔,现就职于一家台资的物业公司,年纪轻轻就已坐到副经理的位置。大哥事业有成,加上长相帅气,很受女孩的追捧。不过他自小就接受家里的传统教育,并不如花花公子一般风流成性,只谈过一个女朋友。

二姐很少玩扑克,对其中的门道不甚了解,总是输,没玩一会就厌烦了。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突然问起大哥:“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吗?”

大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难住了,思索了天才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要是信,那就是有。不信的话,那死后就什么也不剩了。”

“那你觉得爷爷的灵魂是去了天堂吗?《圣经》里说人死后会上天堂的。”

“肯定的,我姥爷那么虔诚,肯定是去天堂的。”

二姐听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好像对这个答案又不甚满意,陷入沉思之中。

在二姐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做过一个奇特的梦,虽然具体的细节早已模糊,但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在梦中有一束耀眼的光芒,年幼的她望着光芒,身处一片虚空之中。那束光芒一边闪烁着一边对她说:“我是你的灵魂!”说罢钻进她的身体里。

二姐醒后,便开始思考,“为什么妈妈生下的人是我,而不是另外一个小孩?我的意识为什么是在我的身体里,不是在别人的身体里?人有前世和来世吗?人死后的意识去哪里了?”她也曾追问过学识广博的二叔和二婶,但如此高深的问题,就连世界顶尖的科学家,尚且无法解答。

二姐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这个奇怪的梦,但在爷爷去世之后,内心深处的记忆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唤醒了,她又开始思考那些曾经让她困惑不已的问题。她不知道爷爷去世后,是真的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以另一种常人看不见的形态继续存在,亦或如同《圣经》上所说的那样,灵魂已进入美好的天堂。这时,她又想起老师曾经讲过,这世界上没有鬼神之说,那都是古人因为缺乏科学知识而臆想出来的。二姐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头有些疼,便央求二婶带她回家。奶奶见二孙女身体不适,想她许是受了惊吓,就让二婶赶快带她回家休息。

三妹并不像二姐那样多愁善感,但爷爷的突然离世,对她来说也是一次不小的打击。虽然大哥试图通过玩扑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但旁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内心的悲伤。平日里烂漫天真的三妹,此时五官都垂着,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淡淡的泪痕。几天前,她还在外面四处疯玩,如今却一下子变得沉稳许多。回忆里与爷爷的点点滴滴,此时正像幻灯片一样在她的脑海中回放。

从小就顽皮的三妹,玩耍时难免磕磕碰碰,回家时总是脏兮兮的,身上时不时挂着彩。爷爷看到她这个样子,既心疼又恼怒,责备她没有个女孩样,反倒像个假小子。刚上小学时,三妹的成绩和二姐不相上下,然而自从六年级起,她的学业就开始下滑,不再是班里的优等生,只在中上游徘徊。原因很简单:她不像二姐有高材生的父母辅导课业,更何况,她的心思总是难以沉静下来,无法全心投入学习。即使进入初中,她的心依旧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与繁华的城市相比,三妹更喜欢那片幽静的乡村,在那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美好。她一直觉得自己属于乡村和自然,尽管生长在城市里,但她并不喜欢都市的生活。

三妹曾经向家人透露过,想在高中毕业后,回到老婶的娘家乡下务农。听到这话,老婶气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将她训斥一顿。甚至连爷爷也觉得小孙女太过幼稚,对不起父母的一番苦心。爷爷和老婶同样来自农村,深知在当今社会,随着城市化的加速发展,农村的生活愈发艰难。他们坚信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谋得一条好出路,二叔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然而,三妹毕竟年纪还小,难以理解这个社会的复杂,只是由着性子,天真地追求着自己内心的渴望。

然而随着爷爷的离世,三妹似乎一瞬间成长许多,突然明白爷爷的用心良苦。他在世时,总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没本事,不能让你爸也去上大学。那时候也不明白,要是早知道,死活也得让老幺去读个大学,不管什么学校,有个文凭总归是好的。你看你二叔,就是因为上了大学,工作也好,从来没让我操过心。你二姐也随着她父母一样,将来定能有个好前程。你大哥和大姐,怪我没怎么管,不督促他们好好学习。他们现在倒是上班了,你大哥还是经理,可私企不如事业单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像工厂一样黄了。你别嫌我啰嗦,我也是为了你好,不让你重蹈覆辙,像你爸妈一样,为了生活整日愁眉苦脸的。你可得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才有出路啊!”

三妹从前每每听到爷爷的唠叨,只觉得十分厌烦,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如今爷爷不在了,她一想到再也听不到那意味深长的絮叨,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终于忙活完的老婶,看到坐在一旁的三妹表情凝重,眼睛红红的,连忙关切地问:“咋了,想爷爷了?”

三妹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大家都一样,但你想想看,就像你二姐说的那样,爷爷去天堂了,那里可好了。”老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可有时愈是简单的话语,愈能抚慰心灵。

这时,在外奔波的大人们也都相继回家,一家人开始搭设灵堂和纸扎活儿,以备亲朋好友前来吊唁。向来在爷爷家不用干活的二叔,今天却异常的勤快,凡事亲历亲为,像是要为爷爷尽最后一次孝道。

二叔虽然脑瓜聪明,但情感却并不充沛,对所有人情世故都一副淡漠的样子,仿佛早已看透凡间的因果。比起其他兄妹,他总是沉默寡言。童年的大多数时间,他时常一个人发呆,或者跑去废品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偷偷看书到深夜,正是由于长期不健康的用眼习惯,使得二叔成为家里唯一的近视眼。

恢复高考的第三年,年仅十七岁的二叔,顺利考上吉林一所大学的工程专业,大学四年,他很少回沈阳探亲,整日呆在图书馆派头苦读。那时,家里条件更为艰苦,即使有补助,往返的火车票对于出身工人家庭的二叔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当地一家科研所工作,直到一九八八年才调回沈阳。这九年间,他大多是一人独自漂泊在外。

正因如此,二叔与父母的关系,并不如大姐和其他两兄弟那样亲近。不过,在旁人眼里,他一直是这样的个性,不太会与人建立亲密关系,像是游离在世俗之外。爷爷的离世,也未让二叔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好像这世间的一切生离死别,他早已经历过一番,是那样稀疏平常。他在听到医生通知的那一瞬间,脸上露出一丝悲伤,可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静,像个机器一般,从容不迫地处理丧仪手续。细想起来,许是因为大姑过于传统不能经大事,大爷又是聋哑人,二叔作为次子和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不得不肩负起更多责任。二叔深知,如果连自己都乱了阵脚,那么只会让家里其他人更慌乱、更无助。

不多时,爷爷的灵堂已搭建好,黑白的照片上印着他的遗容——花白的头发,尽管嘴角微微上扬,可双眼却写满人生的酸甜苦辣。爷爷的一生并不幸福,身处历史变迁的洪流,总是在不断地操劳着。晚年时,他好不容易得以清闲,身体却因年轻时积累的病痛,日渐衰弱,最终倒下。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爷爷瘫痪在床,总是神志不清地低声呓语,仿佛在控诉老天对他的不公。遗像下方,摆有牌位,庄重地刻着爷爷的名字。香炉两侧的长明灯,似是为他的灵魂指引回家的道路,灵堂周围悬挂着白布,以示哀悼。接下来的三天,一家人要轮流守灵,以保护爷爷的灵魂不被孤魂野鬼勾去,能够顺利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奶奶还保留着旧时的一些迷信思想,觉得小孩子守灵不吉利,便在天黑前,打发老婶带着三妹先回家。为了打发时间,二叔、老叔、大哥和大姐四人玩起了麻将,其余人则陪着奶奶看电视。以往玩麻将时,一家人都是有说有笑的, 可今天,除了麻将互相碰撞的声音,和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大家都一言不发,表情凝重。玩了许久,已过凌晨,其他人早已睡下。大姐有些支撑不住,便先回屋小憩一会,老叔和大哥在阳台上,趁着月色抽烟提神。

二叔起身,默默倒掉早已冰凉的茶水,脚步轻缓地走进卫生间。洗手池上方挂着那面印有爷爷名字的镜子,镜框的右上角已经磨损,但爷爷的名字依旧清晰可见。二叔缓缓拧开水龙头,胡乱地用冷水拍了拍脸,试图赶走残留的困意。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镜中的名字时,心头的悲痛猛然涌上。他再也无法抑制情感,滚烫的泪珠绵绵不断地滑落下来。为了不惊动旁人,他将头深深埋进毛巾里,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悲恸的力量像潮水般涌来,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他瘫坐在马桶上。过了许久,二叔才缓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马桶冲水的按钮,又认真地洗了把脸,确保没人能察觉他的情绪波动。打开门时,他的脸上又变回往日的神情,平静得让人无法探知他的内心,像是一位早已参透世事的高僧,竭力掩藏所有的痛楚。


3

正值暑假,二婶暂停了二姐的补习班,每日一早便带着她来奶奶家。这几天,前来祭拜爷爷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亲戚二姐甚至从未见过,但她总是礼貌地同他们打招呼,像个小主人一样,招待客人。

奶奶不愿意在人前露出自己的悲伤,只是平静地诉说着爷爷的过往:“老头子从小身体就不好,那时家里穷,没钱给他治病,所以身体就这么落下了病根。稍微大一点的时候,他们举家逃到沈阳讨生活,把他送进一家中医药堂当学徒,还是那会才学了几天读书认字,不至于是个文盲。也是那个时候,他接触到基督教,开始信奉上帝。解放后,药堂不在了,我们就一起去工厂上班。为了养家糊口,老头子用之前和老中医学的手艺,弄些药膏出去卖,拉扯着一大家子。老幺出生没多久,就不让信教了,说那是封建迷信。你爷爷吓得烧掉了所有和基督教相关的东西,也不敢和孩子们说自己信教的事情,但每天还是会等夜深人静时偷偷祷告。他总说主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因此要全心全意地侍奉主。后来宽松了,他又重新开始去教会。老头子苦啊,一辈子都没怎么享过福,孩子们好不容易都长大了,有了工作能养活自己,可没好几天,又赶上下岗,他心里愁啊!信教就是他的一种寄托,心里的苦都和主说,人活着总要有个宣泄的地方。他现在早早地走了也挺好,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他这么虔诚,一生也没做啥坏事,肯定能上天堂。上天堂就好了,从前的各种辛酸就都忘了。天堂好啊!”奶奶一边向来人诉说着,一边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二姐和三妹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奶奶一向对过往的事情讳莫如深,爷爷虽然喜欢讲他从前的故事,但也大都是关于八十年代,大哥出生之后的往事。

“我小时候没啥玩的,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坐在大街上,一边吃着雪糕,一边和姥爷一起看路上的汽车。”大哥站在一旁开始回忆童年时与爷爷的点点滴滴,“那时候都没啥车,不像现在,街上的车满地跑。我每次看到有车过去,就特别兴奋,毕竟那时不常见,蹲一天能见到十来辆都算是好的了。”

“那咱要不要给爷爷烧量小轿车,爷爷都没怎么坐过。”三妹突发奇想地提议,引得一家人纷纷赞同。

“可是天堂需要开车吗?我看书里说天堂里的人都长着翅膀,那既然可以飞,是不是就不用烧汽车了?”二姐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要烧那些纸扎,既然爷爷会去天堂,那些凡间的事物还能用得着吗。

“咱不管这些,按照传统,还是得给姥爷烧纸房子、纸钱啥的,这样他在那边才能过得好。姥爷生前过得辛苦,咱们作为小辈,死后得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

“那我们就多烧点,给爷爷烧好几个大房子,好几辆小轿车,还有好多新衣服,这样爷爷就能每天换着开。我这就让我爸再去多买点,爷爷在那边知道了,肯定也开心!”说罢,二姐便嚷着让二叔再去多买些纸扎烧给爷爷。

这几天,二姐一直在思考关于神与死亡的话题。尽管她接受了新时代的教育,并认为宗教是封建迷信的产物,但她始终觉得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某种神灵。与传统教义中的神灵不同,她认为这种神灵是一种更为抽象的存在。在爷爷去世后,她对这一信念愈发坚定——她相信人死后的灵魂会回到神灵那里,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世,这也解释了为何有些人会梦见已故的亲人。二姐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梦到爷爷,毕竟她和爷爷不如其他的几个孙辈亲近,正因如此,她才想多烧一些纸扎,弥补自己未尽的孝心。

待前来祭奠的客人散去,三妹难得静下心来,和二姐一起,伏在餐桌上写作业。她一边写着作文,一边默默地抽泣着。二姐偷偷瞄了一眼,只见本子上写道:“以前,爷爷总是教育我要好好学习,每次听到都觉得厌烦,可如今我却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唠叨了。如果我有超能力该多好,这样我就能让爷爷长命百岁,让他能亲眼看到我考上大学那一天。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我永远地失去了爷爷,而我现在唯一能做地事情,就是好好学习,不辜负爷爷对我地谆谆教诲!”

二姐知道三妹心里难过,想要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从书包里拿出零食,分给她吃,希望糖果的甜,能够稍微缓解她内心的酸楚。

没一会儿,大姐也下班回来,虽然化着淡淡的妆容,却难掩满脸的疲惫和哀伤。大姑和老叔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突然发现家里的葱都用完了,便张罗着让大姐去买。二姐正打算出去透透气,便和大姐一起出门,本来想叫上三妹一起,可这几天她突然变得不那么爱出门了,话也少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活泼好动,问她想吃什么,她也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三妹的突然转变,着实令家里人担忧,奶奶更是怕她中了邪,还说等事情都忙完,赶紧请个大仙儿瞧上一瞧。

此时已是下午,许多店家已经开始收摊,往日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显得格外冷清。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曾经在大街上摆摊的小商贩们,如今都迁到专门规划的农贸大厅里。姐妹俩一踏进大厅,迎面扑来的便是一股混杂着果蔬、生肉和熟食的气味。室内闷热不通风,加上夏日的暑气,空气浑浊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两人买好葱以后,又买了些水果用来做供品。二姐瞧见前面有一家熟食店,便拉着大姐过去,她记得爷爷生前对香肠情有独钟,尤其是牛肉肠,总是吃不厌。熟食店的店主曾找过爷爷配过几回药,一见到大姐就热情地打招呼:“来了!是不是给你爷买肠来了?我记得你爷最喜欢吃咱家的牛肉肠,给你多装几根啊?之前听说你爷身体不大好,现在咋样啊?”

大姐先是一怔,然后回道:“我爷去世了,刚走。”

“哎呀,不好意思哈,我不知道这事,还想着你最近怎么没来呢,是不是有啥事。我真不知道啊,实在不好意思!”店主是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膀大腰圆的,却一脸憨相。他听到大姐的话,尴尬地用手抹着身上的围裙,“不行我多给你装几根肠吧,之前你们一直照顾咱家生意,隔三岔五地就过来,这点儿就当是我的心意吧。”

大姐摇了摇头,“该算钱还得正常算,现在生意也不好做。叔,你真是太客气了,我爷生前最喜欢吃你家肠,就给我多来几根吧,回去给他供上,让他在那边也能吃上。”店主听后麻利地装了几根牛肉肠,还悄悄地给了折扣。

爷爷生前颇善交际,和周围的街坊邻里都相处得很好,加上时不时帮人看病抓药,深受大家的尊敬。

回到家后,大姐把爷爷生前最爱吃的牛肉肠供在灵堂上,恭敬地说道:“爷,我给你买来你最爱吃的牛肉肠了,这样你在那边也能吃到。前几天太忙,我把这事都忘了,你可别怪我啊。”说罢,眼角还泛起了泪光。大姐自出生以来,便在爷爷身边长大,四个孙辈中她对爷爷的感情最为深厚。于大姐而言,爷爷不仅是长辈,更像是她的导师。由于大爷和大娘都是残疾人,爷爷代替他们承担起教育她的责任。尽管爷爷文化水平不高,却在道德修养上对每个孩子和孙辈言传身教。特别是大姐,即使面对再多的嘲讽和恶意,她从未因自己的出身而怨天尤人,总是乐观面对生活中的一切,更是凭借自己的力量,竭尽全力守护这个家。

当然,祖孙俩也曾有过严重的观念分歧。大姐对学习不上心,聪明反倒用在别的事情上。自从上初中起,她的成绩一路下滑,还受到周围人的影响,满心都是穿衣打扮。爷爷对她恨铁不成钢,三番五次呵斥她不该荒废学业,可大姐却认为,教育并非唯一的出路,人各有所长。既然自己不擅长学习,就应该寻找其他方向。况且,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自己早些工作,也可以帮忙缓解压力。几次争执下来,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最终,爷爷只能无奈妥协,但坚持一点——无论大姐今后走什么路,做事都不能昧着良心。好在,大姐如今的事业也算小有起色,她打算积累一些经验和启动资金之后,尝试自己做生意。

晚饭时,一家人大多沉默不语,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奶奶瞥见摆在盘子里的牛肉肠,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老头子生前最爱吃这个肠,从前吃不起饭,后来条件好了,他就像吃不够似的,总想着吃这个肠,我总笑他。可是现在……现在他再也吃不到了!”奶奶失声痛哭起来,几个儿女赶忙上去安慰,过了好一阵,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不过去了那边就好了,各种好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也不用受苦了。”


4

出殡当天,一家人皆穿黑衣,戴白布。大爷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他人紧随其后。随着唢呐声的响起,压抑已久的悲痛,终于伴着哀乐声彻底爆发。撕心裂肺的哭声瞬间响彻天际,久久回荡,似乎怎么也无法散去。

送葬的车队缓缓驶过爷爷生前常去的地方,二叔代替大爷轻声念叨着:“爸,这是咱们以前住的老房子,后来拆迁了。你以前总爱来这家药店抓药。这是你每周都会去的教堂,爸——”话到这里,二叔的声音逐渐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两个兄弟见状,只能默默轻拍着他的后背。此时,世上所有的安慰之言,都再也无法平复他们内心深处的哀痛。

爷爷的葬礼在他生前常去的教堂举行,几十年前,他曾在这里接受洗礼,如今他将在这里和人世间告别,通往幸福极乐的天堂。庄严肃穆的大厅内,一位面容苍老的牧师手拿《圣经》,抑扬顿挫地念着经文,祝祷爷爷的灵魂能早日安息。紧接着,二叔代替无法说话的大爷,分享爷爷生前的回忆。二姐想要努力听清楚悼词,可她整个人的思绪,仿佛不受控制地飘到空中,高高在上地静观这一切。她的眼泪机械般地流下来,内心早已麻木,感受不到一丝情绪。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耳边响起了唱诗班那悠扬婉转的歌声,神圣而又庄重。

过了一会儿,歌声戛然而止,众人为爷爷献上白花,最后默默瞻仰他的遗容。二姐望向那黑色的棺材,只见爷爷瘦弱的身躯静静躺在洁白如雪的绸缎上。他身穿黑色的中山装寿衣,胸前搭着银色的十字架,脚上是一双擦得光亮如镜的黑色皮鞋。在二姐的印象中,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爷爷穿皮鞋。他的双手合十,捧着那本生前快要翻烂的《圣经》。二姐轻轻将白花放在爷爷的手上,最后一次凝视着他那平静祥和的面庞,红着眼离开了。

当一切结束,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那个传统、不苟言笑,却对她关爱有加的老人,如今已永远离开了她。这个世界曾有爷爷存在的痕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将化为尘土,化作一粒沙,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她后悔自己没有认真倾听爷爷讲述的那些故事,没有深入了解他的过往。随着他的离去,二姐对爷爷的所有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仿佛一团迷雾,看不清、摸不到。他的音容笑貌,以及那些曾让她感到温暖的瞬间,都在渐渐远去,似乎被无形的力量冲刷得无影无踪。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和惋惜,哀叹自己永远错过了与爷爷建立更深连接的机会。

在前往火葬场的路上,二姐默默望向窗外。阳光明媚,洒在马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上,然而她却感到彻骨的寒冷,仿佛冬日里利如刀割的北风,无情地吹打着她的每一个毛孔。伴随着发动机的低沉声响,她再次陷入沉思,开始思索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只是活着的人为了寻求安慰,而创造的理想乡。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死后的意识或灵魂是否也会随之消失?或许,那些逝者所留下的,只有在活着的人心中无尽的回忆,而不再以其他任何形式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也会逐渐消逝,那些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人终将被彻底遗忘,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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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石无聊瞎写。 辽宁沈阳人,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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