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書之一|給自己的情書|假日的時差
開車半小時可以來到的市郊,時間像是到了某個轉彎處忽然鬆了一口氣。前一秒我們還穿行在城市的筋脈裡,車流像靜脈裡的血,被紅綠燈一格一格地攔住。下一秒,撞進了田園的緩慢,像不小心走進一幅畫裡,畫筆粗獷但色調柔軟,黃色的稻梗與低飛的白鷺,整片野地被陽光攤開,好像無限延伸下去。
天氣有一點熱,像被毛毯輕輕蓋住。前方的車子動得慢,我們也不急。車裡放著音樂,開得很小聲,小到像窗外風吹進來的背景音。肚子咕嚕咕嚕叫也不是飢餓,是提醒我們還活著。
午餐遲得有些任性,是接近下午三點的時候吃的,像是等到出餐最後一刻才肯上餐桌的貪玩小孩。我們兩個大人,像是被孩子傳染了愛玩病。吃飯時還在笑前一個轉彎誰錯過了路,整張桌子是我們記憶與胃口的交叉點。
早早把所有工作做完成之後,剩下的一整天就像手裡捧著一杯還熱的茶,怎麼喝都不急,慢慢地,花掉。我們像兩條從束縛中脫出的線,原本緊繃地縫在週一到週五的布上,此刻終於鬆了、散了,一針一針鬆開來的空隙裡,灌滿了風和光。
時間像水一樣從我們指縫間流過,但那不是焦慮的感覺,而是某種療癒的消耗。我們讓它流,讓它蒸發,沒有急著把每分每秒都找事情塞進去,也沒有互相提醒下一個行程是什麼。我們只是一路被景色引著走,看到一個有趣的角落就停車,看到一間有趣的店就進去晃一圈,買了兩罐飲涼坐在店門口喝,像兩個把一整個夏天喝進肚子裡的孩子。
這天我們來到有田、有湖、有海、有坡的一個又一個的地方,像是從一本風景明信片裡抽出來的一頁又一頁。每個風景的交界都有一點無名的聲音,田裡的風聲不一樣,湖邊的回音不一樣,海的氣味也帶著潮濕與鹽。我們說不出那個地方的名字,但身體記得,眼睛記得,心情更是整個泡進去,像泡進溫水澡裡一樣捨不得起來。
頭上飛過的飛機,帶我們的心徜徉。
有點討厭圖書館總在五點準時關門的週日,像個固執的老人,不論天氣好壞都不肯多留一下。門會啪一聲鎖上,燈一下子暗掉,整棟建築像是把窗簾拉起來說「夠了,今天就到這裡」。我們只能在門外站一會兒,像被拒絕進屋的小孩,有點無奈,有點可笑。
原本打算在圖書館度過整個下午的貪玩的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不能再待了。
可是,從那一刻開始,到晚餐之前,我們擁有的,是那天最貴重的精彩主場比賽,我們有主導權。比早上的時間更緩慢悠哉,它被劃在收場前,像場表演裡最後的餘光,觀眾還沒離開,燈也還沒全滅,我忽略著空氣裡已經有了要告別的味道。你會特別想多看一眼、再停留幾秒,好像能因此把整天的感覺延長。
我們慢慢地消費那個小時,就像細嚼一顆不太甜但回甘的糖果。陽光在這時候特別溫,像一種願意等待你的光。風也輕,不再吹亂什麼,只是緩緩地拂過脖子、耳後,像某種貼心的提醒:現在還有時間,不要急著結束。
找了一個有趣的公園,看孩子花式探索著遊樂設施,原本他還追問著為什麼圖書館關了,在夏日的下午,腳掌觸到公園的邊界時,便像是脫韁的野馬跑得更快了,像在趕一趟自己也不太明白的旅程。我們也沒說話,各自靠著各自的靠背,像兩個不急著說再見的人。
時間是可以被延長的。
那是無比專注的慢慢體會每一刻鐘、每一分、每一秒,無限的被細分下去,永遠都有更小的單位去容納此時此刻。
不是用更多的事情去填滿它,而是用更少的動作去經歷它。像一杯水不再一口灌下,而是用舌尖輕碰、慢慢含住,水的重量、水的溫度、水在喉頭留下的痕跡,全部都能被察覺。我捧著書坐在長椅上,眼睛在字句之間移動,但思緒偶爾會飄出去,跟著孩子的身影。孩子在不遠處的草叢邊翻石頭,每一顆石頭翻開都像是一扇秘密的門,後面可能藏著蟲、也可能什麼都沒有。他並不急著發現什麼,只是享受那個可能性本身。
我讀著,讀累了就抬起頭,接過先生的眼神,他點點頭,我們換手。這種不需言語的交替,像一種早就練好的默契舞蹈。輪到我陪跑的時候,腳步剛開始還有點猶豫,但幾步之後,我也跑起來了。風迎面吹過,草地的味道被鞋底帶起,孩子回頭看我一眼,笑得像什麼都還沒開始、但什麼都來得及。
時間在這時候不是「過去」或「未來」的名詞,而是某種凝結在身體裡的液體。它沒有鐘聲,沒有指針,只剩下呼吸、腳步聲、風吹過耳邊的空氣。
我想起剛剛那頁書裡寫的某句話,可是想不起來完整的句子,只記得那感覺,像被時間撫摸過的一種溫熱。所謂「慢慢體會每一刻鐘每一分每一秒」,不是練習忍耐,而是允許自己捨不得走快。每一分鐘都可以被切成很多片,而每一片都值得留在舌尖上停一下,像細細咀嚼一片千層派。
週日的傍晚,我細細地,像是舔著一球捨不得吃完的冰淇淋。比起怕它融化,我只是想單純的體驗著每湯匙的滋味,每次入口都是第一口也是最後一口。時間在嘴裡化開的感覺,跟冰淇淋一樣,有點涼、有點甜、有點留不住。
風依舊溫和地吹著,但不冷,只是帶著一種「要結束了」的訊號。太陽還沒全下山,可是光已經轉黃,連我們的影子都被拉得好長,長到像是昨天的尾巴被偷塞了進來。孩子還在草地上跑,但跑得慢了,有點累,也像知道今天剩不多了。
我坐著不動,只是深深吸一口氣,那氣味裡有青草、有泥土,還有些遠處透出來的飯菜香。某一家的炒菜聲清清楚楚,鍋鏟碰鍋邊「嗆」的一聲,立刻有蔥蒜香竄出來,像是在街道上打了個滾就跑進我們鼻子裡。另一家像是燉湯的味道,帶一點香料和醬油的溫柔,讓人不由得肚子開始作聲。
帶點對晚餐的渴望,我喊著孩子回家,我並沒有真的想回家,我跟孩子一樣,想,把這整天收進心裡的儀式,一種知道自己被這一整天好好包覆、好好接住的感覺。
這種滋味最棒。不是某一道菜的味道,也不是哪一種風的溫度,而是整個日子的尾音,一口氣輕輕呼出去之後,世界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只要知道,在這天裡,好好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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