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書之二｜給自己的情書｜晚餐要吃什麼？

晚餐要吃什麼？

這句話像例行公事般，每晚七點前後準時響起，來自不同的嘴裡，有時是我自己，有時是另一半，有時候是那個嗷嗷待哺的小子，更有時只是腦中自動播放的訊號。明明只是尋常的問題，卻常常讓我想逃，已經被世界拷問了一整天，從早上六點前不小心進入我視野的訊息開始，一路到傍晚六點最後一個無聲的視訊點頭，有時候還延長加賽，困在小小的辦公桌裡動彈不得。決策的細胞早已疲憊，像一鍋被煮乾的湯。精神像晾太久的布，乾硬、無光。決策的肌肉早就疲乏，每多想一件事，都像拖著沉沙過河。

每天都有無數的選擇等著我，早餐吃不吃、午餐在哪裡、文件要怎麼分類、訊息要怎麼回、臉書上要不要按個讚，對自己說的話要不要相信。然後，天黑下來，還要決定吃什麼。那是一種幾近荒謬的荒蕪感，像站在雜貨店門口盯著無限選項的泡麵架，每一種都能裹腹，但沒有一種能真正撫慰。

我只想快轉，跳過選擇的關卡，抵達某個靜靜亮著燈的地方，可以好好看著家人的眼睛，單純地吃著一口還有溫度的飯。要是能跳過所有猶豫、搜尋菜單、冰箱盤點的步驟，直接抵達一張燈光微黃的桌，一碗熱湯靜靜放在我面前。那樣的時刻，就足夠成為我與世界重新連結的入口。

疲憊從來不是晚餐這件事本身，而是那之前的無數個選擇累積而來。今天早餐吃什麼、開哪封信先回、訊息已讀還是先放著、開會時要不要發表意見、中午要不要走出去透口氣、會不會錯過了誰的訊息、會不會錯過了自己的聲音。每一個選擇都好小，小到沒人在意，小到日子看起來很正常，正常得讓人懷疑是不是自己太脆弱。但正是這些小事，把整個人慢慢掏空，像水一滴一滴地打在石頭上，沒有聲音，也沒有痛，只是某天發現自己真的不想再決定任何事，連晚餐吃什麼都不想知道了。

理想的晚餐，不是豐盛的菜色，不是網美照那種色彩飽和的拼盤。只是幾樣熟悉的菜色，煎蛋邊緣稍焦、湯有點太鹹，但能一起坐下來吃飯，就已經是一種奢侈。沒有人催促、沒有手機震動、沒有人追問著代辦事項進度，還有關於趕路的下個行程。只是靜靜地坐著，有人在對面夾菜，有人說今天路上看到什麼，或什麼也不說，就聽湯匙輕碰碗的聲音也好。那一刻不需要解釋自己，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應對任何事，甚至不需要表現得愉快，只是，可以好好地、認真地，把一口飯送進嘴裡，知道這裡安全，知道這裡有人等我吃完。

我記得有一次，是去年冬天的某個星期四，我下班晚了，錯過了原本說好的晚餐。地鐵上的人都穿著灰黑色的外套，像一群還沒卸妝的影子。我沒什麼胃口，只想回家洗個澡就睡。但門一打開，屋裡溫度正好，桌上是一鍋先生買了我最喜歡的湯，和兩碟簡單的小菜。那天晚上的飯，我幾乎沒說話，只是不停添湯、咀嚼、點頭。那湯的溫度像是某種答案，不需要說出口，也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存在，像夜裡的一盞燈。

人不是總要吃得豐盛，而是要吃得被理解。

當然，大多時候不是這樣的。不是每一餐都能吃得像那樣慢、那樣安靜。更多時候，是一邊回訊息一邊扒飯，是菜還沒熱就先夾一口，因為接下來還有一個會議、一份報告、一場不確定什麼時候結束的對話。有人邊吃邊說，聲音太快，我沒來得及聽懂；有人不說話，空氣安靜到像要碎掉。

桌上的湯沈默著，湯匙一沉進去就發出厚重的聲響。

那一刻我會突然想起剛才腦中的畫面，想起那張不知從哪來的幻象之桌，燈光、熱氣、笑聲、眼神交會……一瞬間變成另一種飢餓，一種不是身體，而是心裡的饑餓。我知道自己還是得吃下去，不管這餐是什麼，因為現實從來不等人，連讓我好好餓一下的時間都不剩。

但有時，也真的遇上一餐像是被命運特赦似的，什麼都剛剛好。那天沒人催促，也沒人問我晚餐要吃什麼，只是突然之間，有人端來一碗湯，問我要不要喝。我說好。然後菜一盤一盤地上桌，不多也不少，全都是熟悉的味道。有人說笑話，有人說今天下雨的時候被潑了一身，還笑自己像落湯雞。我也笑，笑著笑著突然就鼻子酸了。原來這就是我一直在等的畫面，不是什麼盛大的晚餐，也不是被照顧的感覺，而是終於能夠鬆開肩膀、卸下盔甲的時刻。那天的飯吃得特別慢，也特別飽，飽得不是胃，是那種從四面八方壓過來的疲憊，終於有個地方肯收留它。

就像今晚，陪著我吃飯的不是誰，而是那些堆得像山一樣的代辦事項。

原本以為會吃不下，但心裡有個微小的聲音說，真的會做不完嗎？不如先好好吃一口飯，再去好好的完成那個答應自己今天要結案的小項目吧。雖然這餐沒有人陪，但我還是跟著自己的呼吸，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這樣的片刻雖然安靜，卻也有重量，因為我知道，這麼做，是往我心裡那個溫暖的地方再靠近一點。

晚餐要吃什麼？

這句話依然每天都會出現，依然會讓我皺眉，依然會讓我想逃，有時甚至只想對著外送App隨便點個什麼了事。

但我知道，不是每一餐都能被好好吃到，也不是每一次相聚都能像我幻想中的那麼剛好。所以當某一刻真的來臨，我會盡量讓自己停下來，哪怕只是一分鐘，把手機放一邊，把聲音放小一點，把自己安靜地放進那頓飯裡。吃一口，就只吃那一口。看著桌上那幾張熟悉的臉，就只看那幾張。

也許那就是我能給自己的答案了。不是什麼華麗的料理，而是，在這樣疲憊不堪的日子裡，還願意留下一個胃、一點心，好好吃完這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