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構生活：離開滾輪的小白鼠，後來怎麼了？

在最後一個工作日登出所有系統，關上公司筆電前，我想像過無數次此刻的心情。我以為我會激動、落淚，甚至來一個張開雙臂的電影式解放。

但沒有。沒有一次，我想像過這樣的平靜。

那不像結束，更像把一段太久沒停下的背景噪音按了暫停。

兩年半後再回望那個決定回到原廠設定的自己，我覺得這段路值得留下些走過的痕跡。

那一陣子，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居家上班的日子，我整天都在說話，卻看不見一張有溫度的臉。那是一格格的線上會議、一張張換來換去的臉孔，一個個永無止境的任務。

我帶著微笑、有禮的面具，解決一個又一個團隊的問題、上線一個又一個系統，追著一個又一個公司要的目標。

但是，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無助地大哭 —沒有理由，也無法停止。

我看起來什麼都有，房子，車子，高薪，矽谷科技業的標籤。

但是我不快樂。

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是什麼，也忘記自己原本的樣子。

房間外，是失智前期的奶奶，是一輩子較真的媽媽。情緒的拉扯，把我耗到見底。

房間外，還有兩個越來越沉默的青少年。我覺得自己像個不稱職的媽媽，沒陪過他們好好過一個暑假，眼中只有工作，心裡滿是責任。

我也嘗試過心理諮商，但” Western therapy does not work on eastern minds”。諮商師給了我許多工具，卻沒有一種能填補心裡那個洞。

在公司的年度Review時，老闆問我明年的目標是什麼？好誠實的我，回答了”Take a career break”。

老闆傻眼。”I never seen anyone put that as a new year goal.”

會議完，她訊息來了 - “Share this song with you. I listen to it when I’m overwhelmed”.

於是，她送了我一首歌— Billy Joel 的 〈Vienna〉。

🎧 配樂：Billy Joel〈Vienna〉

在Spotify收聽 ➜

”But you know that when the truth is told

That you can get what you want, or you can just get old

You're gonna kick off before you even get halfway through

When will you realize, Vienna waits for you?”

真正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清清楚楚的績效評核：

Performance - Average

Growth Potential - Medium

如果我已經花了120%的力氣，卻只能換到老闆眼中「一般般」的評價，我不知道我怎麼做才能更好了。

我好像那個一直在滾輪上狂奔的小白鼠，跑得越快，滾得越快; 然後滾得越快，我就只能跑得更快。

我累了，掏空了。我看到了自己的極限，卻沒有力氣像過去的我一樣，跟自己說「再撐一下就過了。」

我開始左右搖擺：留職停薪？還是乾脆一刀切下，放手職涯？

然後，那個心裡的聲音太明確了—「我不要了」。

我不要再證明什麼了。

也許我再也回不到這樣的工作，有這樣的職位，這樣的薪資，也許重新起步更困難。

但我現在承受不住了。我不能什麼都要，然後把自己搞丟了。

那段時間，我反覆聽著〈Vienna〉。

You've got your passion, you've got your pride

But don't you know that only fools are satisfied?

Dream on, but don't imagine they'll all come true

When will you realize - Vienna waits for you?

是啊，只有當傻瓜才會滿足吧！

我一直以為，生活就是按照既定的秩序前進，好好念書，好好工作，努力升遷，再上一層樓，直到退休。好認真好認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如果做不到，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我沒有想過我是不是想這樣活著，因為我覺得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大家都是這樣。

一直到我Smiling Depression的情況出現，我才真正去想：我到底要活成什麼樣子？

我不要把我珍貴的時間花在只認為我是average的人和事身上。我想陪陪家人，我想找回我失去的朋友。

我想念曾經的自己，我想找回來。

然後，那年生日，我決定送給自己一個禮物。

這一次的放下，好像當年決定出國唸書的放下。我把手上所有安全感、所有既得利益、所有習慣的認同，全部放回桌上show hand。

辭職後的日子，我像被掏空的電池，放著自己慢慢回電。

可有些事，就是得慢。越想追回來，越抓不到。直到我終於學會：重構生活，不是重建，而是卸載。

不是加法，而是減法。不是追趕，而是對準。

我開始看見：我其實並不缺少成功，我缺少的是「允許自己慢下來的勇氣」。

我開始為自己煮早餐。開始陪孩子說些生活瑣事。開始好好吃一頓午餐，而不是邊開會邊吞。

開始不帶罪惡感，不用看時間的散步。開始讀書、寫字、呼吸。

重構生活，重構的豈止是步調，也是重構信念。

這兩年半，是一場漫長的對準過程—調頻、對焦、修正、再調回來。

是的，現實如何，真相如何，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我不再需要證明什麼，也不再把自己的價值寄放在他人手上。

我還在學臣服命運的安排，也還在學為自己建構一個心裡能呼吸的現實。

某一天，手機突然傳來老闆的訊息：

“Have you found your Vienna yet?”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一會兒。

那曾經很遙遠的 Vienna，好像在我日復一日的慢生活裡，悄悄靠近了。

最後，我回她：

“I think I di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