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一支烟的时间

冬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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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病危,他不得不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做出痛苦抉择。

男人走出医院大楼,从口袋中摸出一包烟,熟练地点上。

二月末的沈阳依旧寒冷,凛冽的北风夹着雪花,打在他的脸上,将鼻子冻得通红。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寒意,麻木地吸着香烟,茫然地望向远方。

此时,天虽已擦黑,医院门前依旧人来人往。这家医院在沈阳乃至全省都数一数二,男人托了好多关系,才好不容易为母亲安排上专家会诊。

母亲突发疾病,是在一月中旬,当时年关将至,她本以为是自己太过操劳的缘故,可胃部突然传来的剧痛,让她冷汗直流,甚至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男人当时正在外地和客户开会,妻子的电话一通接一通打进来,手机的震动声显得格外刺耳。

“老张啊,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要不你先接电话吧,反正这次也只是续约,不差这几分钟的功夫。”客户看出男人的窘状,客气地说道。

“没事,能有啥急事,我开完会再打回去就行了。”他尴尬地低下头,将手机调成免打扰模式。

开完会后,男人略带怒气地拨回妻子的电话:“有啥急事,怎么大白天连续打这这么多次。我这边正和客户谈着呢,还好李总是老客户,要是别人,这生意早就谈不成了。”

“你那边都忙完了吗?要是忙完的话,赶紧回来吧。妈不知得了什么病,刚才就说胃疼,现在正在家附近的医院检查呢。”电话那头传来妻子焦急的声音。

“是不是急性肠胃炎,没准是吃什么东西吃坏了。我明天一早的飞机,你们也别太着急,先等检查结果吧。”

“正在检查呢,现在也说不准到底是啥病,等你回来再说吧。”说罢,妻子急匆匆地挂掉电话。

男人起初还有些担心,但转念一想,母亲平日里身体一向康健,妻子不免有些太过大惊小怪。不过,还是尽早回家的好,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张罗。

第二天临近中午,男人一走出机场,便看见二舅一脸严肃地在人群中张望。

“二舅,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让玲玲来接机,还麻烦你大老远跑过来。”

“没事,你妈住院了,小玲正陪着呢。反正我现在退休没事做,就过来接你。你吃饭了吗?要不凑合吃口,然后我们赶快去医院吧。”

“没事,我早上吃过饭了。我妈这到底是啥病,怎么还住院了?”男人边走边急切地问道。

“医生也说不好,现在正在留院观察呢。”二舅虽已年过六十,但步履依旧矫健。他们坐上一辆黑色小轿车,向医院驶去。

一路上,二舅开得极快,并不符合他平时慢悠悠的性格。男人沉默不语,一种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

“不会是癌症吧?”他的声音略带颤抖,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那倒也不是,我昨天跟着去了,好几项检查做下来,就是没办法确诊病症。”

“我家那个小医院不太行,我看能不能转到大医院。”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翻着微信,把语音消息一条条发给任何能搭上关系的人。

到了医院,男人见到母亲半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疲惫的样子。

“你们可算来了,我这就订外卖,眼看就要中午了。妈早上就吃一点,你和二舅折腾大半天,估计也都饿了。”

“你昨晚在这陪一宿? 赶快回家休息吧,我一会出去买点就行。”

“没事,这不是有空着的病床吗,我晚上睡了一阵。你和二舅还是去和医生商量下接下来该咋办。”

“我啥事没有,瞧给你们急得,就是这几天带孩子,加上忙活过年,有点累着了!”母亲被吵得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轻声埋怨着。

“你看你脸色都不对了,还说没事。我同学他亲戚在医大工作,说是最快这几天能找专家帮着看一下,再晚就都回去过年了。咱还是去看一下吧,要不然这年都过不好。”

“去啥医大啊,你可别折腾了,花那冤枉钱干啥。”

“哎……你这老太太怎么这么倔,咱去看一眼,确诊到底是啥病,也能对症下药。万一……”

“行了,你们娘俩也别吵了。姐,你就听儿子的话,还是去医大做个详细检查,我们也好安心。”

母亲没有再说话,只是勉强点了点头,然后又合上双眼。

男人弹掉烟灰,看着不远处一对母女路过。女人背着书包,手上还拎着购物袋,应该是刚从菜市场回来。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龄,正有说有笑地讲着学校的趣事。

他突然想起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回放,像是老电影泛黄的胶片。

自打他上小学起,母亲每天都会骑着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风雨无阻地接送他上下学。

“今天老师都教了些啥?你有没有认真听讲?”

“嗯,教了一首古诗,叫《游子吟》。”说罢,他开始用稚嫩的声音背诵那首古诗。

母亲听后十分开心,笑着说道:“背得真好,你今晚想吃什么?”

“想吃鸡架和冷面!”

“好,咱这就去买!”母亲一只手推着自行车,一只手牵着他,穿梭在菜市场中。那时的她才三十岁出头,一头乌黑的短卷发,满脸的慈爱。

母亲下岗之前,一直在沈阳化工厂任职,虽是行政岗位,也常被派去生产车间巡查。老厂通风差,医生怀疑正是在那时慢慢积下病根,导致现在诱发急性白血病。

下岗之后,母亲又去了一家私人公司继续干行政,几年前才正式退休,帮忙带孙辈。儿子如今自己开公司当老板,效益还算稳定,本以为可以就此享清福,不料却突发疾病。她的病发展很快,不到一个月,身体的各个器官就开始衰竭。如今她已陷入昏迷,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意识。

转院之后,母亲被拉去做各项治疗,身体本就逐渐虚弱的她,在一阵折腾后更是脆弱不堪,体重骤降,往日的精神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一副垂垂老矣的躯壳。专家会诊后,她的病情终于确定,在听到噩耗的一瞬间,男人瘫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才从喉咙里生硬地挤出一句话:“那还能治好吗……大概还剩多长时间?”

“每个人的体质不一样,从几天到几个月都有可能。”

“那……那有没有什么药能治?大夫,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治好,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

“倒是有进口药可以试一下,但具体疗效我们也不敢保证。”

男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嘴里反复念叨:“试!我们试一下,万一能治好呢。钱……花多少钱都没事,只要能治好,都试试看……”

他调整好情绪,回到病房,为母亲削起苹果。

“专家说是啥病没?眼看明天就是三十儿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出院。”

“大夫说你这个病比较特殊,还要继续住院。我和家里面说,今年过节就不走亲戚了,明天我们陪你在医院过节。”他把苹果削成小块,装在塑料饭盒里,递给母亲。

她摆了摆手,说:“这哪行?你们该过节就过节,可别因为我耽误了。”

“不差这几天,再说我们怎么可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实在不行我陪着你,让我爸和玲玲带着俩孩子去。”

“随你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母亲拿起牙签,只吃了一小块苹果。自从发病以来,她吃得越来越少,有时只是闻到饭味,便感到恶心反胃。

“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喝点橙汁吧。你有啥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不用了,吃不下去。你要是饿了,你就先出去吃点吧,我一个人没事。”

男人将橙汁倒进水瓶里,又嘱咐了母亲几句,便出门去买盒饭。等餐时,他见到隔壁床患者的儿子,就走上前去聊了起来。

“哎,我爸用进口药快俩月了,病也不见好转。这每个月大几万下去,再这样耗下去就真治不起了。”那人叹着气,无奈地说道。

“但是不治吧,就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虽然这病可能压根就治不好。”

“哥,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这人活一辈子,身体健康比啥都重要。这一但得上大病,不光折腾人,还折腾全家的钱包。我们也算是手里头有点积蓄,可长期下去还是太难了。遭罪,真是太遭罪了!”

男人听后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两人拿起盒饭一前一后走回病房,一路上沉默不语,再无多言。

他暗自窃喜自己不至于因为贫困,而放弃对母亲的治疗。比起那些因为治疗费用高昂,而不得不选择放弃的人,他要幸运很多。听说前几天,有一对来沈阳打工的年轻夫妇,因为实在掏不出更多的钱,无奈只能为才几岁大却身患绝症的孩子办理出院,将他的未来攥在老天手里,任凭处置。也许到最后,孩子没能活成,而他们也要背上一身的债务。想到这里,男人只觉得上苍太过残忍,偏要折磨一个孩子。

年三十当晚,父亲、妻子和两个孩子来到病房,他们手里大包小裹地拿着好些饭菜,香味甚至盖掉浓重的消毒水味。

“奶奶,这是我和弟弟亲手做的贺卡,希望你早日康复。”女儿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手绘的卡片,奶声奶气地说道。

“你们俩真乖,画得真好!等出院了,我就把它放在床头,天天看着。”

“我最近养了一条小金鱼,可好看了。你要是想看,我让妈妈拿过来。”儿子兴奋地说道。

“别折腾了,过几天出院我再去看。你们快吃饭啊,别光顾着说话,我最近胃口不咋好,你们不用管我。”

“妈,我给你盛点汤吧,这是我在家煲的老母鸡汤,一点也不腻。”

“小玲啊,你也别折腾了。瞧这几天给你忙得,都耽误你补课赚钱了。”

“没啥,反正学生都要回家过年,只是推掉几天的课而已,就当休息一阵子。”

“咱好像不是第一次在医院过春节了,我记得小凯小时候,把腿摔骨折了,我和他爸就在医院陪他过年。”

“这是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

“你五岁的时候,我们当时还住着平房呢。你淘气,爬到房顶上,然后因为冰太滑,摔了下来。好在没摔到脑袋,只是腿骨折了。我和你妈气够呛,但看你哭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们也就没舍得说你。”

“从那以后你就老实了,再也不敢去高处爬上爬下。”

“怪不得我现在有点恐高呢,原来是那时留下来的后遗症。”

“爸爸,你小时候可真淘气,我和姐姐都知道不能爬高,很容易摔下来。”

这时,窗外传来阵阵烟花爆竹声,两个孩子听到后有些按耐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放烟花。

“你快陪他们去吧,瞧给孩子急成啥样。”

“没事,那玩意有啥可看的,我多陪陪你。”

“我带他们去吧。”父亲起身穿上外套,然后拿上车钥匙,对两个孩子说,“走!爷爷带你们去放烟花。”

孩子们手舞足蹈地奔向门外,笑声回荡在医院走廊里。

“小孩长得真快,才几天不见,看着好像又长高了。”

“等过几天出院,你就又能天天看到他们了。”妻子一边收拾餐盒,一边应声说道。

“谁知道啥时候能出院,都多少天了,医生也说不出个病因,怕不是这次就要交代在这里。”母亲轻声嘟囔一句,像是冥冥之中早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男人面露难色,害怕她早已洞察一切,只能安慰道:“妈——你瞎说什么呢!没事,你放心好了,就是年龄大,需要密切观察,过几天咱就出院。”

“哎……这几天住院也花了不少钱吧,老了——不中用了,活一天就是浪费一天钱。”

“妈,你这是说啥话,现在都有医保,根本用不了几个钱。”

“得了,你们就继续蒙我吧。不和你们说了,我有些困了,先睡一会。”

男人帮母亲盖好被子,然后握住她瘦削的手,心中一阵酸楚。她对自己极为节俭,却从不吝啬为他花钱。当初省吃俭用供他上大学,得知他要开公司,又把自己积攒多年的积蓄拿出来。好在他的公司越办越好,不至于让母亲的养老钱打水漂。可随着公司业务扩大,他鲜有时间陪伴她,每天不是陪客户,就是在开会。

“我听说新疆特别好玩,小红书上好多视频。”疫情封城期间,母亲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突然冒出这句话。

“行啊,等解封我们就去,我们一家人自驾游,趁着孩子上学之前,好好玩一圈。”

“哎……不过玩一圈又要花好多钱,而且现在都流行修图,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么漂亮。”

“我同学去过,都说那边风景特别好。你可千万别因为心疼这点钱,哪也不去玩,等到老了可就有你后悔的。”

“对啊,小凯的公司现在也走上正轨了,出去玩不费多少钱的。”

“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现在赚钱都不容易,有多少公司都干不下去了。你们可千万别觉得自己现在有钱赚,花起来就大手大脚的。而且旅游的事再说吧,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解封呢。”

男人手里的烟,此时只剩下半截,他轻轻掸去呢子大衣上的雪,思绪又重新飘回现实。那场新疆之旅始终没能成行,解封之后他又一头扎进工作中,本想今年暑假带着一家老小自驾游,可谁知母亲却得此重病,恐怕以后也再无机会带她出去游山玩水。想到这里,他陷入一阵自责,后悔自己当初不应该只顾事业,对母亲的愿望一拖再拖。他总是想赚更多的钱来孝敬父母,可如今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她的生命。

年初一的清晨,隔壁床大爷的病情突然恶化,被拉到急救室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他的儿子无助地站在走廊上,不停地用手捋着头发。

“这——这怎么大过年的,就把人收走了。还想着等过完年,再做打算。这人……这人怎么就突然没了……”

“老弟,节哀顺变,老爷子至少再也不用遭受病痛折磨。”

“哥,这些……这些我都懂,可是心里面就是觉得不甘心。为啥偏偏是我爸得癌症,还不到六十岁的人,怎……怎么就走了。还没来得及看我结婚成家,怎么就得上绝症了?而且,这病一发现就是晚期,真是一点也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啊。”

“哎,没办法,你看现在科技都这么发达了,但癌症啥的还是治不好,没招——一点招都没有。”

“哥,我和你说句心里话,自从我爸检查出这个病,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两个月还不到,人就没了。我看大姨现在状态还行,多陪陪吧,真是陪一天少一天。”

“谁说不是呢,咱们总以为时间有的是,可这人啊,真是说不行就不行,说不定哪天就突然走了……”

虽是春节,死神却好像从未倦怠,几天后,母亲开始频繁昏迷,咳血不止,呼吸也愈发艰难。

医生委婉地说:“她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药物的作用恐怕有限。你们……也许得考虑一下接下来的安排。” 或许是因为常年和死亡为伴,医生的表情几乎没有起伏,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复述早已设定好的台词。

“要是抢救呢?”男人追问道,喉咙有些发紧,“是不是就得插管?还有好转的可能吗?”

医生沉默了一下,说道:“现阶段也只能延长生命,至于能延长多久,就要看病人自己的情况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们想一想再做决定。”

病房里,亲戚们悉数赶来,同母亲做最后的道别。

“小凯啊,我觉得现在抢救也没啥效果,既然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放弃吧,要是真上呼吸机,我姐也遭罪。”二舅好言相劝道。

“二弟说得对,你妈这样肯定不行了,就让她安静地走吧,别再受罪了。”父亲的眼眶有些发红,却强装镇定地说道。

“我想……想出门抽支烟……”

“我和你一起去吧。”妻子拍着他的背,关切地说道。

“没事,就抽一根,马上就回来。”

男人吸完最后一口烟,闻着尼古丁的余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没有勇气回去,也害怕做出选择——即便两个选项终将指向同一种结局。理智劝他放弃治疗,但情感却不断拉扯他,哪怕只是徒劳,他也不愿亲手为母亲的生命画上句号。

小时候,每当自己生病,她亲总是寸步不离地陪在身旁,唱着儿歌轻声安抚他。如今,他不论怎样呼唤母亲,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仅存的一丝意识,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慢慢消散。

漫天风雪肆虐地发出“呜呜”的低吼,宛若地狱里的野兽,要把他的灵魂撕碎。指尖的烟,只剩下一点摇曳的火光,他盯着那光好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将它捻灭。

他缓缓走回病房,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医生,然后坐到病床前,低垂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道歉。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监护仪上的波形慢慢变缓,最终变成一条直线。警报声想起,他的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

2025年10月19日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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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石无聊瞎写。 辽宁沈阳人,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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