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單位的預知
發佈於2023/02/03,點擊可於個人網站瀏覽
→ One Perchen: 我第一次在B站(@邹德怀的旧照片)那里看到他为 Nadine 作的那期视频,我就对 Nadine Hwang 痴迷起来。她在记录影像里的那一瞥真的太摄人魂魄了。紧接着看着由这一张脸而展开的历史和个人的脉络,看着多少人的命运和历史被串联起来,其中包括了清政府的末尾,毛泽东、张宗昌、北洋军、法国、瑞典、德国集中营等等,这种串联和并列并不是奇迹,它本就是社会最真实的纹理。Nelly&Nadine 这部纪录片也在2022年上映,本来那种不完整但却热烈地翻涌起时代的神秘叙事,在纪录片里部分地变得细致和清晰。那些旁人注视里自以为是的神秘感被真实世界的颠沛流离洗得干净。那些被定格在照片里的自在潇洒都有了狼狈的毛边。所有人的魅力被重新引入了一种更琐碎的关于特殊时期历史叙事里。这也是为什么我决定把Nadine Hwang作为这期的引。好像只有她能把最后的拼图拼上。
因为 Zimoun(齐蒙)的声音雕塑大部分是由各种零碎的雷同的物体所构成的日常运动,比如机械装置连接的数百根木棍、纸盒、或者球体等等。当我们初次面对这些运动的时候,我们会被这样巨大而齐整的纪律/规律而震撼,要在顷刻之间认清单一零件的所有做功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是件巨大的工程。注视一个独立的零件开始,你会发现它左边的零件,然后只要你注视得再久一点,它后方的零件又会令你感兴趣。你会认为要认清这个装置是漫长而无绝期的。而如果你只站在一个相对宏观的视角里,它就没有那么可怕的复杂,好像帮你省去很多麻烦一样。我们需要承认,当人在一种规则明显,运作固定的环境里长期生活。不管那个环境实际规模有多小,人们都会逐渐接受其中的伦理,并依赖它,最后相信世界就是这样的。她们再也无法清楚地意识到那些规则和伦理的边界,她们对于这一个小型环境的期待和失望将无一例外地转移到真正的社会中,那个她们并不全然了解却全面参与的社会。正因如此,即便是最小单位的正义都是至关重要的。毕竟我们都是最小单位的预知。
→ Bill: 我是在不同地点、场景、时间看了三遍这个作品,第一次看的时候就有些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当你看进去之后,你就相信这个规则是这个样子的了。第二次看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关于戏剧的一种理论:重复的概念(repetition)。因为重复是一种根植于剧场最基础属性的特征,而 Zimoun 呈现的不同场景,其实对我来说也相当于构成了一个个剧场( theatre),虽然说它其中没有台词对白,但还是兼顾了不同层次(比如远近上下),在每一个小岗位上的元素都在做一定的重复。而在剧场里面,演员或是木偶(puppet)都是根据一个既有的轨道在不断重复去完成一件任务。但是重复和复制(duplication)又是不一样的,在每次的重复过程中,尤其是作为一名表演者,他是会有携带他主观的感受和情绪并付诸于他的行动之中,虽然每次都有一个大框架的轨道在运行,但是例如观众的不同,大家的互动的不同也会造成这种重复产生出不同。而 Zimoun 的这个作品虽然从某个角度来说,它是死的,是机械的。但对我来讲,它依旧可以是一个有主观性参与的旅程。而第三次,是我在一次变装秀(Drag show)表演过程中,我打开了zimoun的视频,而在那样的环境下,视频本身的声音是消失的,环境的声音无限放大。但奇迹般地,一切是契合的。这让我想到电影《戏梦巴黎》,其中男主角去朋友父母家吃饭时,他对餐桌上的桌布产生兴趣,他注意到那些格子刚好是一个硬币的大小,并因此展开一大段的理论。
→ One Perchen: 我其实和这系列作品有的是比较潦草的碰面。我有个非常躁郁的习惯——就是我会在做调研的时候,读无关紧要的书,就算不读我手边也要放一本,可以随时翻。那时候我在看Zimoun 作品影像的时候,我就时不时读一下 Janet Malcolm 的艺评集。Zimoun 这一系列的作品说真的还是蛮催眠的,我看到后面不免俗还是会犯困,然后眼神就会飘飘然起来,然后我就开始了一系列的误读。原文:Salinger achieves a brilliant effect with the lighting of a cigar that has been held unlit by a small old deaf-mute man during the first ninety pages of the story;(塞林格在故事前 90 页通过对一个又聋又哑的小个子老人手里没有点燃的雪茄的描写,取得了一种绝妙的效果;)但在非常困的状态下,我只能捕捉到零星几个词,它在我脑子里留下的成像是:通过一点没被点燃的灯光而达成的辉煌。然后等我隔天再去翻看她的时候,就发现前一天我记得很神秘莫测的那句话,根本没那么神秘,甚至挺正常的。然后这时候 Zimoun 作品里那些细细密密的声音又杀回来。这些讯息快速组成了一个新的怪物,这个怪物在叫我去质疑所有我所阅读、诉说、听闻、书写下的语言。它一直在指出一个词语单元的准确性还是相对可控的,而当词语快速地集合起来,它们会联合给出一份模棱两可又极具诱导性的陷阱声明。你要经过多少口气、语法、意识形态等等的彩排和规训才能得出和它一样的结论,然后再去复述和传达相同的讯息。
这过程并没有就此结束,我又开始撞进关于诗人 Ocean Vuong 的一系列资料里面。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总之,在他的一次采访中,他说了一段话: Every word is almost a citizen, in this collective hope towards clarity and expansion. (在写作中,每一个词几乎都是一位公民,在一种对清晰和扩张的集体希望里。)他的话好像在回答我前面的疑问。如何信任一种全新的语言?他者的监督。语言互相模塑成最和谐的形状。所以这是否意味着我们首先学会的是这种「保证」而不是那门语言。而再次感谢算法,在下一条推送中,Ocean Vuong 在一场阅读会上,提到一种「节奏」:铺垫冲突矛盾直到高潮,直到释放的自由。他说我们都在买单这一种虚伪的承诺。他提到了东方的起承转合,在这样的叙事下,接近便可以产生能量。Ocean Vuong 举例他自己小说里写到的两种碎片事件的接近所达到的一种超越:一边是东南亚的男人们围坐在一起冷静地、如同一种日常活动一样地吃能够壮阳的食物。而另一边,一对母女在哨站关卡前被士兵用枪指着头颅。Voung说,这里面没有主角需要去摧毁的标志性反面人物或物质,但它依旧能产生一些深刻的东西——联想:当人们努力地去完成那种关于子嗣生命的延续,而也许能将她们送去最远的地方也只是那个枪口之下(这样的联想可能会在每个读者那里构成不同的叙事,但他们不会得到什么保证)。Joan Didion 和 Al Filreis 在一次讨论海明威的书写当中提到一段描写,是 Joan Didion 从海明威书写中获得的一种力量,即并列的力量(juxtaposition),里面举例的片段是:FBI 的搜查过程中,在人物家里,发现一支30口径的布朗宁自动步枪,和一个半透明的粉红色用于正畸矫正的固定器。Joan Didion 只是把他们放在那里,不再过多陈述情感事实(emotional fact)。其实我讲到现在已经严重跑偏了,我也没有那种大智慧去下一个强而有力的结语。我只是想通过我的讲述去尽可能完整地去呈现我所经历的这个愉快的过程。你好像在从一个孔洞中慢慢扯出一团很有韧性的蜘蛛网,然后收获它勾连的纹理和上面唾手可得的捕获物。那样的体验非常刺激,非常误入歧途。
→ Bill: 就你说的并列的力量,我在一个同影翻译组织那边看到他们说明为什么要一直致力于翻译和传播同影,因为人是需要在他的生活中有一个观照的,他是需要在生活中看到关于他自身生活境遇的反映。我以前也会觉得是不是没必要一直为自己#LGBTQ,对这部分我会有些麻木,但看到他们那段话后,我才反应过来,对,我确实需要这些观照的出现。我需要我们类似的生活经验出现在我们面前,它未必总与你相关,但是它也未必完全与你不相干,你完全可以找到自己能共情的地方。而我在这边想跑个题,美剧 Queer as Folks 里头男主角 Brian 的观点是,他们就是活在一个被异性恋同化(assimilation)的世界里。而这也是我以前不曾想清楚的感觉。说回那个并行的世界,我还是觉得我们需要看到多元的叙述来拓宽彼此的生命经历,我们需要这个过程。大卫林奇有说他拍电影最追求的一件事是thrill(快感和兴奋)。Zimoun的作品就有这种效果,它的规模和循环程度已经足够构成这种 thrill (快感和兴奋)。像在我和你的讲述中,都是因为一个什么而遁入另一个世界,又遁入下一个世界的感觉,我觉得 Zimoun 的作品,或者说所有好的(大卫林奇所认为的那种能构成 thrill 的)作品,都具备这样一个开关或触发点的功能。
→One Perchen: 接着你刚刚提到电影的话题,这几年,我非常讨厌的就是那种大单位的叙事,因为在我看来大单位的讲述是很容易变成谎言的。它不是「关于谁,抛弃谁」的问题,而是「以多大单位讲述人,就以多大单位抛弃人」的问题。包括关于政治正确的西方影视环境前期,queer 群体出现在大制作的电影中,还是承担了一种革命性和包容性。就是你会让大众觉得他们都是伟岸的革命家「后裔」,可是,现实就是,性少数群体中有这样大胆反叛的,也有宁愿隐去自己的认同去附和传统价值的,有很大方包容的,也有敏感自卑的,一种群体中能够涵盖的人性是极多样的。包括我在看 Zimoun 作品发呆的时候,也会去想一件事,就是里面的零件会不会出错,而当你开始因为这样的念头去仔细寻找这个零件的时候,整个装置就不一样了,它不再能够回到原本整齐划一的整体里头,它会逐渐分散,不再聚拢,每个零件都不再雷同(identical)。我这边有个问题想问你,表演中的关于真实的逻辑和现实世界里的关于真实的逻辑是完全重合的吗?就比如说,有时候会听到观众对一些表演的评价是「假」,但不属于演员表演能力问题,而是观众觉得说,没有人在悲伤的时候会哭得那么离奇,就我的现实体验来讲,我亲眼见到医院里头有一些人他们悲伤起来时是很畸形的状态(不是贬义,而是不符合「常态」)。所以选择刻画哪种真实是如何决定的,最大的依据是什么?
→ Bill: 你提的这个情绪反应,现实中肯定会更加千奇百怪,但是在舞台上,表演理论上可能会服从于不同流派。当然,大部分时间,我们会更多地接触到自然主义的刻画,所以我们渐渐会对于合理化提出一定的要求。比如说《武林外传》,它就是一个比较荒诞风格的情景喜剧。那其中产生了一些离奇的表演风格,只要观众已经接受了其中的语境,就是没有问题的。主要看创作者有没有尽可能地去统一观众和自己之间的度量衡。
→One Perchen: 度量衡,这个词挺贴切的。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在创造风格是在创造一种全新的共识?受众需要一段时间的学习、适应和理解,才能真正进入这个共识。
→ Bill: 是的。可以这么说。这些理解都需要一个 common ground (共同基础)去安置。
→One Perchen: 之前一直听到有人提及:表演是种民主的运动。我本来不是很能理解它所说的,但如果以刚刚我们所讨论的,我想到刘瑜在《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中提到:民主运转起来并不需要全社会就所有重大问题达成共识,不需要「万众一心」,但是它需要人们就「如何对待分歧」达成共识。
→ Bill: 之前在参加乌镇戏剧节的时候,一次酒会沙龙上,其中一位主委会的成员,他在跟别人聊天,他说:你就把观众当作屎盆子,你把你的东西都大胆丢进去就好了(差不多意思)。刚开始,我觉得不能理解,我觉得你不是应该尊重观众吗?但我逐渐好像能理解他想表达的东西,只是用词比较……不羁。其实他想表达的中心应该是,你作为创作者,如何去创造和保证「求同存异」中「同」的这个部分,如何去创造一个 warm embrace 去欢迎观众进入你打造的风格,如何打通这个通道。你在因为 Zimoun 作品跑来跑去的这个过程中,有没有什么能被标记出来的情绪?
→One Perchen: 会因为「误入歧途」而感到兴奋。像一个展开一连串漫不经心的出轨的的人一样。
→ Bill: 所以对于你来说,出轨是没有罪恶感的,是吗?
→One Perchen: 当然啊,对于这样意念上的出轨,当然是只有愉悦,没有罪恶感的啊。又没有人要来苛责你,或被辜负。但现实感情生活中,出轨是要主动说的。
→ Bill: 我也觉得出轨是要说的,所以我也在想我需不需要在新的感情关系开始前,就把对这些的讨论提上日程,方便之后关系的长治久安。
→One Perchen: 哈哈哈哈哈,长治久安。
(完)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 来自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