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語的薄霧 第一章 同事阿歷克斯

落墨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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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 ahead, please. I'm listening carefully (您接著說,我認真聽著呢)." 黎妙是急診室的護理師。她一邊和病人聊著天,一邊用B超在病人的手臂上查找可以插入輸液針的周邊靜脈。

這位八十多歲的老人非常健談,黎妙剛和他聊了幾句天氣,他就告訴黎妙他是俄國皇室的後裔。老人接著說:“When my grandparents and parents fled to Italy, they brought a substantial amount of money with them, so they lived relatively comfortably at first. However, my father experienced a failed business venture and lost money several times in the stock market, which gradually strained our family’s finances. Then, after Italy’s defeat in World War II, my parents had no choice but to take me and flee to the United States. After graduating from the New York Academy of Art, I struggled to find a full-time job. Instead, I picked up a few small gigs here and there, helping others carve metal sculptures and even designing metal medals for school sports events. Eventually, the U.S. Treasury's Bureau of Engraving and Printing began hiring, so I applied. I was accepted without any issues and ended up working there for thirty-five years…… Oh, it hurts(我的祖父母和父母逃亡到義大利的時候,是帶了不少錢去的,所以他們日子過得還算悠閒自在。但我父親創業失敗過一次,又在股市賠了好幾次,我們的家境慢慢就不行了。再加上意大利二戰戰敗,我父母只好帶著我又逃亡到美國。我從紐約藝術學院畢業後一直沒有找到全職​​工作,就是零零星星得到一些訂單,幫別人雕刻一些金屬塑像,也設計過學校體育賽事的金屬獎牌。 後來美國財政部印鈔局招員工,我去應聘,很順利的就被錄用了,在那裡一干就是三十五年……噢,疼). “

” Alright, it's done. I've already inserted the IV (好了,完事了。我已經把IV插進去了).” 黎妙笑盈盈地望著老人說道。

“Really(真的嗎)?”老人抬起手臂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My veins are so thin and crooked, and for years, no one has been able to insert an IV on the first try. It usually takes several people trying one, two, three, even five times... You're truly my angel (我的血管又細又彎彎曲曲,好幾年了,沒有人能夠給我第一次上IV就能成功的,都是要好幾個人嘗試一二三四五次......你簡直就是我的天使). “

黎妙喜歡老人的義大利口音,也覺得這份略有些誇張的義大利式熱情挺有意思。她很開心地笑著回答:” There's an old saying in China: 'A skilled worker won't starve in a year of famine.' My skills have always been good, but you're the first patient to call me an angel. I should be the one thanking you (中國有句老話: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我的技術一直不錯,但您是第一個誇我是天使的患者。我也應該謝謝您)."

這時候,charge nurse (護士長)輕叩了幾下觀察室的玻璃門,示意黎妙出來。

“Alright, I have some other things to take care of, so I'll step out for now. When I have some free time, I’ll come back and chat with you. I'm curious to hear more about your work at the Bureau of Engraving and Printing. Once the results for the blood test, EKG test, and CT scan are ready, the doctor will come in to speak with you. In the meantime, make sure to rest and take it easy (好了,我還有其他事情,先出去了。等我空下來,會再找您聊天的。我還真想聽您講講在財政部印鈔局的工作情況的。等一會兒血液檢測,EKG檢測,CT檢測的結果出來,醫生會過來找您談話。抓緊這個時間,您好好休息一下).“

黎妙走出房間,輕輕把玻璃門帶上。

護理長告訴黎妙,接下來的一個月,黎妙的主要任務就是訓練一名剛從護校畢業的新護理師阿歷克斯。身為整個急診室唯一一名母語不是英語的護士,黎妙不明白 「訓練新人」這種又擔責任又考驗耐心的任務為什麼總會落到她的頭上。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無論charge nurse (護理長),還是house supervisor (醫院總護理長)對她都很好,今年merit increase 績效加薪給了她9%,最高的一檔啊。黎妙覺得就是捏鼻子也要把他們交派的工作做好才對。

黎妙非常懷念曾經在XXX大學附屬醫療中心的工作經驗。大型的醫療中心都有專門的IV team(靜脈注射團隊)。黎妙就是IV team的成員之一。 IV team主要負責進行靜脈穿刺和中心靜脈插管。其實靜脈穿刺是每個護理師都應該掌握的基本技能,但越是頂尖的醫院,各種困難重症病患就越多,靜脈穿刺的難度就越大。通常,科室護理師會嘗試自行進行兩次靜脈穿刺,若失敗便會尋求IV團隊的協助。黎妙嘴甜手巧,難度再大,脾氣再壞的病人,都會被她明媚動人的如花笑靨恍了神,也會被她嫻熟精準的流暢技藝定了心。

雖然現在的美國教育總強調環境的重要性,忽略天賦及個體差異,但是人和人的智商與能力就是有很大的區別。別人需要用B超,紅外線靜脈查找器一系列工具,認認真真研究二三十分鐘,試一試幾來回才能找到的靜脈血管,而黎妙則能夠憑藉眼力與手感,幾分鐘就搞定任務。她常有富餘的時間,便在病房里天南海北的和病人胡侃,把病人哄得心花怒放,好感度二度加強。看見小朋友病患,黎妙會問一些腦筋急轉彎的問題,和他們一起唱兒歌,或是畫幾個滑稽的卡通人像,把孩子的興致吊著高高的再乾脆利索地 “下黑手”收拾他們;看見受過教育的老人,黎妙會低眉順眼地做出乖乖的模樣,聽老人們講述那些或傷感或驚險的陳年往事;看見文化程度不高的男性,黎妙會抄著滿口的美國南方州方言,用命令的親切說一些愛護的話語,活像他們那些刀子嘴豆腐心的親媽或媳婦,令患者莫名的就產生親切感。

黎妙的丈夫陸止在這所大學的附屬醫療中心做了一年的基礎住院醫生,三年的眼科住院醫生,並接受了兩年的眼外科專科培訓。在這六年的歲月裡,黎妙每天穿梭於醫療中心的各個大樓——兒童醫院、婦女醫院、腫瘤醫院、神經系統疾病醫院、ICU等,提高了工作技能,積累了人際交往經驗,享受著每一天工作的樂趣,和陸止醫科生的苦逼狀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完成專科訓練後,陸止在這座南方名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全家一同遷居過來。黎妙現在的工作單位是一個相對規模較小的醫療中心,甚至不需要設立IV團隊。她被分配到急診室工作。俗話說,金子總會發光。在短短三個月內,黎妙憑藉其在靜脈穿刺方面的高超技巧,成為醫療中心內公認的「IV高手」。別的護士當班都要分管三五個病人,黎妙因為經常被樓層護士叫上去幫助解決疑難重症患者的IV問題,甚至呼吸理療師扎不出動脈血氣都要找她幫忙,還經常被護士長指派負責新護士的培訓任務,已經好幾個月了,當班的時候黎妙手上並沒有任何分管病人。黎妙好生得意,覺得誰活得都沒自己灑脫,直到遇到了阿歷克斯。

從阿歷克斯自我介紹的那一刻起,黎妙就被這個陽光、直率的同事深深吸引住了。如果說黎妙活得灑脫,那阿歷克斯就必須被稱作「活得恣意放縱,隨心所欲」。

阿歷克斯是典型的西裔白人相貌,就是那種有著深色皮膚,漆黑頭髮,和褐色眼睛的白種人。黎妙很喜歡阿歷克斯這種西班牙性感小野貓般的美。尤其是那雙顧盼生輝的大眼睛,神情永遠是那樣的歡天喜地,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同事阿歷克斯

“Hello everyone, I'm Alex, and I'm thrilled to be joining the team. I was born in Colombia and adopted by my American parents when I was three. I grew up in Cleveland, Ohio. My life has been quite the journey—I've experienced living on the streets, working as an exotic dancer, and even spending time in a morgue. I'm 34 years old, and I have three teenage sons and a two-year-old daughter. Since our town isn't the safest, my kids don't attend school. Instead, they learn from home with me. I'm both the principal and the teacher of our homeschool. (大家好,我是阿歷克斯。很高興加入咱們的團隊。我出生在哥倫比亞,3歲的時候我被我的美國父母收養,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蘭市長大。我在街頭流浪過,當過脫衣舞孃,也在停屍房工作過。我34歲了,有三個已經處在青春期的兒子,還有一個2歲的小女兒。因為我們住的小鎮治安不太好,我家的孩子是不去學校讀書的,他們都在家裡跟著我學。我是我們家庭學校的校長和老師).”

阿歷克斯停頓了一下,接著說,”Last year, a group of us—other Colombian refugees who were adopted by American families—wrote a book together called A Journey of Blossoms, which is currently available on Amazon. I'd love for you to check it out. Reading it will give you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me and help us build a stronger connection, while also providing me with some extra income. If anyone is interested in ordering, just let me know your phone number, and I'll send you the purchase link (去年我們幾個同是哥倫比亞難民,並分別被美國父母收養的女孩子們寫了一本書,書名叫《一路生花》,現在還在亞馬遜網站上銷售。我希望大家都去買這本書。你們讀了之後,會對我有更深刻的了解,有助於我們成為朋友。同時也讓我增加些收入。你們有誰想現在下單?請告訴我手機號,我把書的購買連結給你發過去). ”

第一次,在歡迎新同事的見面會上,大家鴉雀無聲,誰也沒有說「熱烈歡迎」和「殷切期望」之類的客套話。阿歷克斯短短一段話,傳遞的訊息量太大了,大家是真的有些反應不過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要說姜還是老的辣呀,護士長第一個反應過來,笑瞇瞇的開口了:“Wow, that's really impressive! Writing a book at such a young age. Go ahead, send me the link—I'll definitely buy a copy. Anyone else interested in buying it together (真不簡單,這麼年輕就自己出書了,來來,把連結給我寄過來吧,我買一本。你們看看,誰跟著一起買啊)? 」最後一句話是扭過頭望向大家說的。

同事們變得左顧右盼,目光閃爍起來,誰喜歡第一次見面就被宰一刀呢?

這時候黎妙站起來,對阿歷克斯說,“Here's my phone number—I'd love to buy a copy as well (我的手機號你記一下,我也想買一本).“

黎妙雖然小的時候很調皮搗蛋,但最多了就是招貓逗狗,搞個惡作劇,讓大人頭大一下,心裡還算是有數的。她再淘氣也不會做得太過分了,至少不會挨打,也就是說可以把家長氣到風中凌亂且可以自控。阿歷克斯剛才的自我介紹極大的激起了黎妙的好奇心。

接下來的日子,黎妙晚上讀《一路生花》,白天上班的空閒時間就會和阿歷克斯聊天。 《一路生花》是7個女孩合寫的,因為阿歷克斯的人生經歷並不太勵志,她的故事並沒有在書中佔據多少篇幅,但是黎妙太喜歡阿曆克斯的人生故事了,覺得她半輩子的經歷可能別的女子幾輩子都遇不到,不由對這個野性女子著迷起來。

阿歷克斯告訴黎妙,收養她的美國夫婦兩人都是高知和虔誠的基督徒。父親是政府職員,母親是小學校長。這對美國夫妻有兩個親生的兒子,學習都很優秀,一個是醫生,另一個在金融界工作,反正就是很傳統很上進很優秀的兩兄弟。

不知道是不是因著骨子裡與生俱來的野性基因的影響,阿歷克斯從小就很叛逆,不讀書,也受不得家裡濃鬱的宗教氛圍。她十六歲離家出走,把車開到沃爾瑪超市的停車場,在車上住了不到三個月。去過克里夫蘭的朋友都知道,這個城市沒有春秋,只有冬夏。有時候五月初還飛雪,十月初已經需要穿上防寒衣了。黎妙猜測,阿歷克斯應該是夏初搬到車子裡住的,夏天過去就得另外尋個住所。

年輕貌美的小女孩是永遠不愁找個落腳之地的,尤其是對阿歷克斯這樣「只要你不束縛我,我就很好相處」的靈魂自由者,更是很容易交到男朋友。只不過有一點黎妙想不明白,也因為太過隱私從沒有去問過:阿歷克斯是西裔白人相貌,又在白人家庭長大,黎妙不能理解阿歷克斯只和非裔男孩交往的原因。

阿歷克斯從十七歲就開始生孩子了,五年抱仨,剛滿二十二歲就一連生了三個黑兒子。和阿歷克斯同居的男生比她大一些,也有份固定的藍領工作。孩子出生前,兩個人是有過一段甜蜜時光的。男孩子很捨得給阿歷克斯買衣服首飾,就算賺來一塊錢,自己餓著肚子也會把阿歷克斯打扮的漂漂亮亮。晚上兩個人不是去看電影,就是泡酒吧,夜夜笙歌。然而隨著一個又一個兒子的出生,他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等到第三個兒子生下來,他們已經必須依靠政府每月發放的食物救濟劵度日了。同居男友越來越疲憊,也越來越厭倦這種生活的重負,開始了酗酒和吸毒,爭執和家庭暴力也逐漸頻繁起來。在西方社會,美國大概是最「缺爹」的國家之一。這個問題在非裔美國人身上表現的尤為突出,大約66%的非裔家庭是單親家庭。二十五歲那一年,阿歷克斯帶著三個孩子,走出了同居男友的家,成為這66%單親母親中的一員。

阿歷克斯是叛逆的,桀騁不馴的,但同時血液中也流淌著樂觀和堅韌的因子。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會輕易地向任何人、任何事低頭的,包括生命本身。阿歷克斯厭倦了克利夫蘭市的寒冷天氣,一車二狗三娃四個行李箱,就這樣開著那輛破舊的SUV一路南下,信馬由韁開到了北卡的威明頓市。當她開過跨海大橋,來到中帆島 (一個以海龜產蛋地著稱的小島)的海灘後,她和孩子們下了車,光著腳走到了沙灘上。清新溫暖的海風拂過她的秀發,撫慰她的心靈。望著北卡特有的透徹藍天,望著陽光下的碧藍海水,阿歷克斯覺得她找到了心儀的家。

為了養育孩子,阿歷克斯一週工作七天,很多時候同時打著兩份工,白天當餐廳服務生,晚上去做脫衣舞孃。她甚至還在停屍間工作過,工作任務是幫屍體換衣服。

說起這段經歷的時候,阿歷克斯像是突然想起一件非常滑稽的事情,爽朗的笑起來,“It was my first day on the job, and I had zero experience. To get the body dressed, I tried lifting its upper half. And guess what? The body suddenly hiccupped, sounding almost like a deep, drawn-out sigh. Before that awful, stinky hiccup was even over, I screamed. My coworkers said my scream echoed through the whole building, and you could hear it clearly from every corner. Hahaha (第一天上班,我一點兒經驗都沒有。為了給屍體穿上衣服,我把他的上半身拉起來。你們猜怎麼著,那個屍體突然打了個嗝,像一聲深深嘆息的嗝。他那個臭哄哄的嗝還沒打完,我就開始尖叫了。同事們說我當時的尖叫迴旋在整個大樓,每個角落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哈哈哈).”

當最小的兒子進了kindergarten (學前班,美國義務教育的最初階段),阿歷克斯已經二十七歲了,開始有了更多的私人時間。人生第一次,她不再像那漂亮的小花蝴蝶只知道飛來飛去,一刻也停不下來,她學會了思考和審視人生過往。阿歷克斯意識到,她的整個青春都是很混亂的蹉跎過去的,她頓悟了,不願再這樣繼續蹉蹌下去。阿歷克斯找到了社工,在他們的幫助下,利用一年的業餘時間完成了GED的課程,拿到了美國的高中畢業證書。因為阿歷克斯的一個哥哥是醫生,而她的父母對這個哥哥非常引以為豪,她給自己定下第二個人生目標是進入醫療行業。從二十八歲開始,阿歷克斯拉扯著三個兒子,用了六年時間半工半讀,拿到了護士學士學位,並在我們這個醫院找到了工作。

在半工半讀的上學期間,阿歷克斯非常成功的把自己嫁出去了,很快就生下一個很漂亮的小女孩。她的丈夫也是個非裔美國人,在一個知名大企業做財務方面的工作。

阿歷克斯在叛逆的時候是和家裡斷了往來的,上進了以後就和父母恢復了往來,父母經常飛到北卡來看她。但她的兩個哥哥至今都不願和她有太多的來往。

阿歷克斯很生氣的和黎妙說:“My two brothers can't even be bothered to like my posts on Facebook (我的兩個哥哥就連在facebook上給我點個贊都懶得乾).”

如果你以為阿歷克斯會就此沉靜下來,老公孩子熱炕頭,和我們一樣安於朝九晚五的小日子,你就大錯特錯了。她骨子裡還是那個熱愛生活,享受生活,每一天都必須活痛快了的西裔小女孩。她還是會時不時的下了班不回家,打扮漂漂亮亮的去酒吧買醉。

當天, 阿歷克斯神采奕奕的跑到黎妙身邊,問道:“Katherine, Just think donating plasma. Here's a flyer—take a good look at it. You can earn a $2,000 bonus for just one session. Sounds great, right? If you decide to go for it, be sure to tell them I recommended it to you. That way, I’ll get a 10% referral fee (凱瑟琳,你要不要捐血清啊?這是傳單,你好好看看。就一個療程,可以拿到2000塊錢的獎金,多好!如果你決定捐,一定要告訴他們是我可以推薦你去的。這樣我可以拿到10%的推薦費). ”

從隨後的聊天黎妙得知,他們夫妻倆已經捐過了,並且打算把小女兒託給外公外婆照顧,用這賣血的幾千塊錢,帶著3個兒子去奧蘭多寰球影城好好玩一周。

從阿歷克斯的身上,黎妙同時看見了基因的力量和成長環境的力量。這兩股力量一直在搏擊。真是卡門一樣的女子啊。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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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墨藏月想完成一部自绘插图的半自傳小說。所謂半自傳,即亦真亦幻講述歲月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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