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製造者與她的孩子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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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是外星人嗎?

夜幕低垂,月亮宛如一枚靜謐的銀盤,掛在露天雅座上空,空氣像一層濃稠的靜默,悄悄將一切日間的喧囂包裹起來。我們抵達露天劇場的時候,草地微濕,霧氣從山腰蒸騰升起,仿佛連光都變得柔軟。觀眾們零零落落地坐著,彼此保持某種月光下的禮貌距離。放映前,燈光關閉,周遭只有蟲鳴與微風吹拂草葉,夜色像天鵝絨一樣厚實,把我們安穩的包裹在帶點興奮的期待裡。

我們在地上鋪開毯子,毯子的格紋與月色交疊,彷彿在模擬一張粗糙的星圖。兒子坐得筆直,雙眼緊盯銀幕,眼神裡有種被捉住的光。銀幕上開始播放:月球從地球的創傷中被撞擊而出,兩顆天體幾乎相撞,碎片迸散,匯聚成月球。熱流中原始的晦暗與光芒在對比裡跳躍,那一刻,熔岩四濺,軌道誕生。

我們沈浸在各種假說裡,好像都經歷過了平行宇宙中,每種月亮形成的可能,這些真實讓我有點不服氣:「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外星人做的。」兒子沒轉頭,但語氣很認真:「為什麼媽媽會這樣覺得?」我還沒想好怎麼編出一個合邏輯又足夠浪漫的答案,還沒回話,一旁的先生像是早就等著,已經搶先說:「因為你媽媽本來就是外星人啊。」

話語輕飄在月光下,像一道淡淡的笑聲,卻在你心底感到柔軟。


我們笑了,一起笑,但每個人笑的方向都不同。我自嘲般的笑自己跟外星人一樣難理解、兒子的笑像是泡泡,浮著,脆弱又準確地閃爍著愉悅。他抱著毯子轉來轉去,像在試圖用旋轉讓自己的小腦袋產生更快的想法。三人,像一個小型宇宙拼圖,被笑聲和夜風拼湊在草地上。兒子抬頭,星光映在他眼底,有些小小閃動。「外星人怎麼做月亮?」他問,語氣裡並沒有質疑,而是要參與。

我拉長語調,「可能他們拿了星星的碎片,用一點點黑暗黏在一起,再撒上會反光的夢。」他抿著嘴,眼睛亮著,我補了一句:「再用一支刻滿語言的鑿子,輕輕敲出它的弧線。每一刻光亮都是他們手工拋光過的傷痕。」「那他們還會做別的嗎?比如,夢?比如媽媽?」我想說的話在喉嚨裡轉了一圈,變成另一種語氣:「可能,他們就是做這種東西的。做你每天想像卻說不出口的東西。」孩子像是靈光一閃,揮了揮手,語氣調皮:「可能用雲一樣輕的物質,再加上星塵,放進模型裡,敲敲打打跟我們平常捏黏土那樣。」手舞足道的演示著「接下來要放進軌道裡」先生接著裝作嚴肅:「還得有 GPS 定位,避免掉到地心。」

他點點頭,好像這答案足夠合理。影片繼續播映,月岩顯微的紋理,碎裂的痕跡,都像在夜幕裡發光。在我沒留意到的畫面我先生意味深長的微微笑著。


畫面忽然在我腦中切換。一格一格像舊幻燈片閃現,色調模糊,音軌不連,我沒辦法辨識這些感受是否來自於記憶深處,我感受的資訊是陌生的,像是好久以前的。

敘事不再局限於草地,也不再局限於眼前。彷彿有一台記憶投影機,把你與兒子的對話,在你腦海拼貼成一段段短片。我看到跟自己小時候相像的自己,也躺在草地上,看著一顆不屬於夜空的燈光;那是家鄉的街燈,卻在你的記憶裡像另一個世界。

畫面又跳到我成為那句「你這樣也像外星人吧」的晚上。月台上有風,他手裡拿著一杯沒喝完的飲料。我們在爭吵後短暫和解,那句玩笑的話比任何道歉都更能讓我們彼此安心。又切換到無言的離別時刻,他送你回家,月台上燈光昏黃。

我抱著嬰兒,屋外的路燈燈光在玻璃上折射出月牙形狀。孩子的眼神盯著窗戶外某個光源,我跟著視線所及才發現那是天上的月亮,但說不上來,這顆衛星,和我們現在仰望的彷彿只是一種概念。我忽然感覺我們都像是被那顆遙遠的石頭照亮的角色。

這些記憶沒有明確順序,像是電影剪接台上的素材,剪接在「露天劇場」的對話之間。在這台你無意識操作的記憶機裡,月亮、毯子、露天、蟲聲、笑聲,全都疊加。有時間壓縮的錯亂,有空間切割的跳躍。等著被你的一句「媽媽是外星人」重新編排。

畫面最後定格到現在,仍還坐在草地上,前方那塊浮光銀幕靜靜閃爍。你閉上眼,感覺記憶拼貼的最後一塊拼圖,一種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流動。


輕飄飄的一句跑進了我耳裡「那你什麼時候開始是外星人的?」是一個孩子的聲音這樣問。這問題文法不算有邏輯,但語氣卻帶著一種溫柔的警覺,好像怕一個太具體的答案會破壞這段神秘感,可是語氣很正經,像是在問一個考古學問題。你愣了一下,笑了。「我出生的時候,剛好掉在地球上。」我說,轉頭看會不會碰上一個訝異的眼神,意料之外的平靜語氣,孩子重複確認「所以你真的不是人類?」

這下我也不確定了「我是假裝的。」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指得假裝的範圍是:一直以來扮演人類、還是這個夜晚。我湊近他耳朵,低聲用一種只屬於這片夜空的語言說,用最柔軟的聲音發出一連串不存在的音節:「薩緹可米安特.法拉朵西。」

「那是什麼意思?」他問。

「意思是:媽媽很愛你,但如果你再挑食,外星監控就會開啟反重力模式,讓你漂到天花板上。」神奇的是,好像跟另外一個世界沒來由冒出的那一句「意思是,媽媽很愛你,但也會在你不做功課的時候變成會發光的外星章魚。」意外的重合了。

他笑得前仰後合。那笑聲輕得像羽毛,但卻讓整片夜空都鬆了一口氣。

他忽然也學我那樣,湊到我耳邊,一本正經地模仿:「卡布拉.薩羅尼.哇塔嗶嗶。」我瞪大眼睛,我聽懂了,他說的是:媽媽是外星星星裡最閃的一顆。我輕輕點了點頭。那一刻我感覺到什麼在我體內慢慢生長,一種比語言還深的連結感。

輕輕的,他再度湊近我耳邊,低聲說出一串亂碼般的音節,聲音小得像一顆才剛點燃的星星。他說的是「我也是妳發明的故事。」

那一瞬間,我真感覺到月亮輕輕晃了一下。


我躺在地上,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毯子與地面之間慢慢被拉薄。不是重量,而是時間的摩擦。

成為母親以來,這種「非實體化」的過程很自然。你不是被看見,而是被需要。不是被觸碰,而是被依賴。你在心裡想,也許母親這個角色,本來就像個投影:孩子眼中看見的是光,是形狀,是總在他需要的時候浮現。

而實體的你,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個慢慢透明的人,被消磨、被稀釋、被時間一點點剪裁,但只有在孩子的注視裡,你會被重新投影、輪廓被勾勒出來。所以當他說「媽媽是外星人」,那不是笑話。那是他在說:「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是一種純粹的信仰與辨認。

而在這片露天的黑暗裡,我卻感覺自己被重新投影了一次。兒子的注視就像放映機的光,他看著我、理解我、接受我不是他能理解的那一部分。他用「外星人」這個詞,給我一個無需合理化的存在方式。

而我,在那個片刻,不再是誰的媽媽,不再是誰的妻子,而是那個可以用星星碎片造夢、會說無人能懂語言的異星生命。孩子抱著毯子的邊緣轉啊轉。他已經不太在意影片怎麼演了,月亮到底怎麼來的好像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媽媽原來可以是任何東西。


每個孩子都需要一個先替他相信月亮的母親,才能在黑夜裡看見它。

月亮之所以會在,是因為有人先為你留了一盞光的想像。孩子相信月亮會升起,只因那個人從不懷疑它會照亮夜的中央。

月亮的存在從來不是什麼由誰製造的議題,打造月亮的方式,是源於母親的溫柔,讓人在漆黑的夜裏也不害怕。它是母親日復一日在暗中進行的事。不是用螺絲與星塵,而是用等待的時間、重複的語句與無聲的擁抱。而這種製造從不依靠工具或語法,它依賴一種不解釋就能成立的親密。

母親製造一個孩子能相信的世界:一個可以在裡面跌倒、遲疑、哭泣、然後確信有人會接住你的宇宙。為孩子捏造那些還不存在的語言,只為讓你擁有一種方式對抗現實的鋒利。母親將回憶種在還不識字的記憶裡,好讓它在孩子長大的某個冬夜自行發芽,像一顆溫暖的信號彈,提醒你什麼東西曾經無條件為你燃燒。

月亮不會自己出現,它只在被你抬頭看的時候存在。它不是一顆恆常掛在那裡的石頭,而是一道你注視它時,才從黑暗中顯形的光環。

母親所做的這一切也是如此。孩子不曾發現母親為孩子構築的,是那些以為理所當然的秩序:早餐的準時、夜晚的故事、總在你轉身那刻出現的呼吸。這些事情並非因為宇宙自會運轉,而是因為有人,一直站在你看不見的位置,默默調整軌道與亮度,確保你能在任何夜裡抬頭,總看見月亮。

這些東西都不像月亮那樣穩定,但它們也能反光。在你長大之後的黑暗裡,它們會以微弱的光提醒你:曾有一個人,替你製造了你相信世界的方式。那種光無需照亮整條路,它只是讓你在風暴中,還能認得回家的輪廓。


影片結束了,銀幕慢慢暗下,現場沒有掌聲,只有幾個小孩的問題與大人的低聲回應混在一起,像是一場剛剛從宇宙中返回的降落過程。觀眾的腳步聲混入蟲鳴裡,像水一樣流動在山間小徑。

我們收起毯子,朝停車場走去。像是把一整夜的想像都摺進某種口袋。走在下山的路上,兒子忽然抬頭看月亮,說:「那個做月亮的外星人,是不是你以前的同學?」好像真的有那麼一回事,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講起月亮是外星人的說法,我愣了一下,但也只得繼續接下去「是啊,我們還一起上過『高級月亮工藝設計』課程,只是他比較擅長打螺絲。」「那他現在住哪?」「不過他現在應該已經退休了,住在土星環裡釣魚吧。」

他點點頭,一臉嚴肅,好像真的看見了什麼。你沒再說話,跟著他的腳步往前,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像是另一次可能的未來。

身後的月亮沉穩地掛著,像是還在聽你們說話,就那麼靜靜地掛著,像一個永遠等我們回望的觀眾。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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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靠嘴巴吃飯,可是語言一旦說出來就會變成石頭,太重的無法承受會砸傷自己的腳。換個方式吧!文字躺在某個載體上面或許就輕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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