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易梦
盛夏入伏,丹楹碧瓦也失了光泽。街道上绿槐垂头,风过如浪,难解人心纷扰。
辰曦回京已近三月。
三月间,她尝试数次奏请兵政之议——皆被驳回。一次因“不合时宜”,一次因“越职妄议”,一次连折子都未能递上御案,便在中书省消弭无踪。
她坐在正午空寂的偏殿中,殿中只有一柄未燃的香炉。司仪宫人例行奉茶,行礼时眼角微挑,唇角带着不甚掩饰的讥笑。
辰曦没有说话,只垂眸轻拭茶盖。
她想起三年前,她在肃州城外破敌退骑,连夜修烽。风雪之夜,她曾与兵士同眠军帐,半夜醒来,听得千里无声,惟旌旗猎猎。
那时候,她所言即军令。
那时候,她的字句,能改一城命运。
而如今,她站在太和殿外一个时辰,只为求见尚书一面,终究被一道“尚书大人身体微恙,不便议政”轻飘遣回。
——她甚至记不起第几次在这座城中被拦在门外。
——
七月初五,辰曦在户部一次小会中提出漠北后勤补给的问题,因用词激烈,被礼部尚书轻斥“武人粗鄙,不通章法”。她面无表情地受下,不卑不亢,却也未再辩。
那日她回到临春苑时,殿中只余日影浮光,墙角青藤已攀上窗棂。
宫中花木繁盛,御厨日日更膳,衣香鬓影里,她渐渐明白这不是她的战场。
而且——她被刻意安置在临春苑,虽名义上为“清幽适居”,实则远离中轴大殿,与权势绝缘。
——
八月,蝉鸣阵阵
辰曦在夏夜里常独坐案前,翻看早年军报与地形图。灯下的她着常服,神色清冷。时有宫女轻步过窗,不敢近前,只远远窥视:她身上那份北地将军的冷肃锋芒,在宫墙中显得格格不入。
曾有太监低声劝她:“辰将军,陛下心重京事,若想建功立足,不妨从内廷谋起,皇后娘娘之意,也未尝不可接。”
辰曦只是抬眼一笑,未言语。
那一笑,竟带着点沙场回来的杀意——冷峻、孤绝、又决然。
——
九月廿三,京中风起。
这日她去慈安宫觐见太后,正值朝中议定秋狩事宜。她又一次试图上言北地兵权未稳,边患未除,却被太后轻声打断:
“阿辰,京中非战地,谋政需得巧言。你啊,太直。”
一旁贵妃斟茶,低眉含笑。她身着金线织鹤罗裙,佩玉叮当。辰曦对她点头行礼,眸光淡淡,心中却清明:有人要捂她的嘴。
她明白,自己归京之初那场接风宴,不过是借她之名做面子。北地将功而归,终归只是“异姓女将”——无亲、无派、无靠山。宫廷用她,不是因为信她,而是因为她曾立过功,如今能当一面景屏。
功成之后,当悬而不用。
——
十月初三,冷雨飘过过京城。城楼上传来更鼓之声,辰曦一夜未眠。
帘外雨潺潺,她披衣而起,立于窗前。
她望见远处宫灯明灭,如星河倒悬。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京中已有半年,这半年,她没有一次真正与皇帝面谈。
皇帝仿佛一直在远处,看似宽容,实则沉默无声,始终未曾表态。
可辰曦知道,那位曾遣她镇北、封她将印的君王,从不是心软之人。
他在等。
等她伏低认顺,等她学会沉默守分,也许……也在等,自己能否脱旧习、适应朝堂、稳定京中局面。
或者,只是忘了。
辰曦想到此处,微微一笑,指尖敲了敲窗框。
笑意未达眼底。
——
深夜,紫宸殿中,皇帝也披衣立于窗前。
中书令禀报完辰曦半年来一切行止,最后顿了顿:
“……她曾五次奏请政务,皆未入陛下面前。臣观她心性坚定,不似轻易弃志之人。”
皇帝未答。
过了良久,他才淡声道:“她还未屈服?”
“回陛下,并无一字求援,亦无一言抱怨。”
窗外有雷声隐隐。
皇帝轻笑,带着一点不知名的意味:
“……倒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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