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微博到油管：五岳散人的跨国长征

引言：

京都的一家小小包子铺里，52岁的姚博正熟练地摆弄着蒸笼。铺子门口的招牌写着“老炮馒头店”，这位北京汉子在日本京都经营起了三家这样的店面 。很难想象，眼前这个包子铺老板，正是昔日中国网络舆论场上叱咤风云的公共知识分子“五岳散人”。十多年前，他在新浪微博上拥有数百万粉丝，以直言敢谏和犀利幽默著称。然而，他的锋芒也触碰了体制的禁区：从签署《零八宪章》到微博上挑战权贵，他多次踩上言论“红线”，最终被迫远离故土。在北京街头与人“约架”论剑的狂放岁月和如今旅居海外卖包子的平静生活之间，横亘着他跌宕起伏的数字时代人生。这段旅程宛如一场充满反讽意味的“数字长征”，见证了一位中国知识分子在红线内外辗转求生的历程。

早年经历与思想萌芽

“五岳散人”本名姚博，1972年出生于北京的一个满族家庭 。不同于许多出身书香门第的知识分子，姚博的早年生活颇为草根化：九十年代初，他从首钢技工学校毕业后当过电工 。没有名校光环的他，却对社会时事和历史人文有浓厚兴趣，自学汲取知识。互联网在1990年代中期进入中国时，姚博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新工具。1996年，他已经开始混迹网络论坛，被早期的数字文化所吸引 。

2002年，30岁的姚博正式开始时事评论写作 。最初，他活跃于当时著名的天涯社区论坛，网名“五岳散人”很快在论坛圈内小有名气。据后来的统计，他在天涯发表了两百多篇主帖，聚拢了两万多粉丝，奠定了他作为民间时评人的早期声誉 。他以“常识写作”自诩，擅长用朴素易懂的语言评说时政，从民生琐事到法治弊端无所不谈 。由于没有科班新闻背景，他的文字风格颇接地气，甚至透着一股“江湖侠气”。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写文章就像他说话，人有点“江湖气”，关键是要让人记住、看得懂 。为了强调观点，他时而不拘一格地引用俚语粗话——例如在抨击一次民族主义性质的“抵制家乐福”闹剧时，他不惜爆粗口来表达愤怒 。这种直率风格招致一些非议，但也使他的评论鲜活泼辣，引人注目。他相信，比起故作高深，能直击问题、让普通人读懂更重要 。

在思想上，姚博深受启蒙时代自由主义影响。他痴迷阅读西方政治哲学著作，尤其推崇哈耶克等人的自由主义理念 。正因如此，他关心民权、民生和法律等议题 。在朋友眼中，他虽没有名校学历，却有着一种“野生学者”的自觉与敏锐。他常自嘲是个“一介草民”，写作靠的全是常识和良知。但正是这种平民视角，使他的评论既有思想深度又不失烟火气。

网络成名：从论坛到微博

2006年前后，中国博客文化兴起。姚博顺势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并受邀加入当时以敢言著称的牛博网。这个由罗永浩创办的平台汇聚了许多公共知识分子，他也成为其中活跃的一员。据报道，他和莫之许、十年砍柴等牛博作者一起参与联署了《零八宪章》，牛博网上一度还能找到宪章的相关信息 。然而，《零八宪章》发布后不久，牛博网于2009年初被当局关闭服务器，分裂成海外和国内“阉牛博”两个版本，最终彻底关停 。牛博的覆灭，标志着中国独立博客时代的一个终结。

但姚博的言论舞台并未就此熄灭。2009年新浪微博上线，他又迅速成为微博的早期用户和受益者 。微博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平台，允许意见领袖直接与大众交流。凭借此前积累的人气，“五岳散人”在微博上粉丝激增，一度达到数百万量级，成为知名的微博大V之一。在2010年代初的微博黄金时代，他几乎每天都高频发声，评论社会热点，参与公共讨论，活跃程度令人惊叹 。他自称写千字评论平均只需25分钟 ——这种快速反应能力，使他总能抢先对突发事件表态，满足了微博时代网民瞬息万变的关注点。

“五岳散人”微博内容涉猎广泛，但往往有明确的价值立场。例如，2010年甘肃舟曲泥石流、2011年温州动车事故等公共事件发生时，他连夜刷屏追踪报道进展，从一线信息中研判真相，甚至@知名演员姚晨等大V共同关注救灾 。在温州动车事故中，他发微博质疑官方说法、呼吁围观者不要阻碍救援，表现出公民社会意识 。又如更早的2008年“三鹿奶粉”事件、2011年上海静安大火等事件，他及时转发曝光内幕，放大了舆论关注度 。有数据显示，在2010年较大的74起微博舆情案例中，近一半都有以他这类意见领袖推动的信息传播 。可以说，在微博舆论场尚相对开放的岁月里，五岳散人和其他大V一起构筑了一个“在野的江湖” ——他们借助微博这份“自己的报纸”敢言监督，一度让公众看到了言论力量的新可能性。

值得一提的是，2012年前后，姚博曾短暂进入体制内媒体任职。据媒体介绍，他当时在官办英文报纸《中国日报》担任评论员 。这在当时颇引人好奇：一个以犀利批评著称的自由派写手，居然受聘于官方媒体。然而姚博本人曾解释，他希望通过体制内的平台发声，推动一些渐进改变。无论此举是否奏效，这段经历至少证明他的影响力已获得主流承认。在凤凰网举办的一档访谈节目中，他以《中国日报》评论员和知名专栏作家的双重身份亮相 。节目介绍里写道：“他说自己固定的思想资源，来自哈耶克那一套：民主、自由、宪政、市场” 。能在官方背景的场合公开宣示这样的理念，可见彼时的言论空间仍有一定弹性。然而，这种日子很快随着新一轮政治风向而结束。

触碰红线：公共行动与争议

作为敢言的公共知识分子，五岳散人多次主动挑战体制默许的“红线”。2008年末，他冒险参与起草并联署了《零八宪章》 。这份由刘晓波等人发起的民主倡议书在中国是绝对的政治禁区。姚博作为首批303名签署者之一 , 不仅表明了他对民主宪政的认同，也将自己置于风险之中。果然，宪章发布后当局大举抓人，刘晓波被捕入狱。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姚博本人并未遭到严厉惩处。据传他也被警方“喝茶”问话，在高压下平安脱身。这件事后来引发了一场缠绕多年的争议：有人指责他在被讯问时向当局“供出了”刘晓波是宪章主谋，从而保全自己 。这样的指控最早由知名左派学者吴法天在微博上公开提出，意指五岳散人成了迫害友人的“污点证人” 。这一指责在当时无法通过正规渠道澄清，因为《零八宪章》属禁忌话题，媒体和法院皆不敢涉及。吴法天等人正是利用这一点，放言攻击姚博，使其蒙上告密嫌疑。在自由派圈子里，这无疑是极其严重的名誉伤害。

面对指控，五岳散人怒不可遏地选择了一条“江湖式”的复仇道路。2011年10月6日晚，他连续发微博公开向吴法天“约架”挑战，要以私下决斗来讨个清白 。他约定当夜零点在北京东三环一处加油站见面，用“法律之外的个人方式”了结恩怨 。吴法天竟也在网上应战，一场颇为戏剧性的决斗由此在网络上引发轰动。约定时间一到，姚博如约单刀赴会，而对方却疑似畏怯爽约——据姚博事后描述，他曾远远看见吴法天骑电动车出现又掉头跑了 。现场围观的网友和赶来的警察见证了一出“同一加油站却未相见”的闹剧 。吴法天随后狡辩称自己到了现场反而是五岳散人未赴约，并贴出几张现场模糊照片作证，却被网友抓包其说谎 。这场闹剧以吴法天的颜面扫地告终。网民打趣道：“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五岳散人和吴法天在同一个加油站却看不到彼此。”双方第二天又约定下午再见分晓，但吴法天仍借故避而不见，只在网上贴出经过PS的五岳散人照片嘲弄对方 。这次“约架”事件成为中国互联网史上著名的桥段，被戏称为自由派与“五毛”阵营的一场巅峰对决 。

通过这种偏激的方式，五岳散人捍卫了自己的名誉。他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无奈地说：“吴法天利用中国敏感事件无法言说的状态来陷害我，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去解决” 。法律途径已走不通，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回到私人武力解决的古老戏码。这种“江湖报复”的举动，反而赢得许多网友叫好——人们为他的勇气拍手称快，也藉此嘲笑了吴法天之流的怯懦 。有评论指出，此事折射出当时中国公共讨论环境的畸形：当言论和法律渠道被堵死，知识分子不得不以非常手段捍卫尊严 。五岳散人此举虽不值得提倡，却真实反映了所谓“红线”下舆论搏杀的残酷。

除了“宪章风波”，姚博还积极参与过其它触动官方神经的公共行动。2011年，全国各地一些公民试图参选基层人大代表，借合法程序表达民意。五岳散人和知名作家李承鹏等人也在网上宣布了参选意向，希望角逐自己所在选区的人大代表席位 。消息一出立即在微博引发热议，多家媒体跟进报道此事 。学者于建嵘评价这是公民按法律参与政治生活的创举，呼吁官方引导更多人了解选举权 。然而，当局对独立参选相当戒备，许多参选人受到各种形式的阻挠。姚博的参选最终也无果而终，但这一举动本身体现了他尝试推动政治参与的勇气与决心。他在体制内外不断试探边界，从联署宪章到竞选人大，无不是在挑战权力能够容忍的极限。

在微博言论方面，五岳散人也经常因观点尖锐而卷入争议。例如，2008年北京奥运前夕爆发大规模抵制法国产品浪潮，他直斥民粹行为“愚蠢”，嘲讽那些抵制家乐福超市的人是被利用的工具。这番话当时引来不少民族主义者围攻，但姚博毫不退缩，反而加码用粗话讥讽激进爱国者 。“能记住我的话是最重要的，”他回应批评时说，“否则写得再高深，看不懂，有什么用？” 。再如近年中国兴起“汉服复兴”热潮时，他也发表戏谑评论，对某些盲目复古的行为嗤之以鼻，同样用了极为尖刻的语言 。这些言论虽与政治无直接关联，却挑战了主流民族主义叙事，同样被视作不和谐声音。他因此积累了一批仇敌，在网络上时常有“五毛”或激进网民与他骂战。但这种舆论冲突反倒进一步突出他的“反叛知识分子”形象。

简言之，成名后的五岳散人并未因为走红而收敛锋芒，反而更频繁地触及各种政治和社会禁忌。他签宪章、骂民粹、竞选人大、约架五毛，一系列惊人之举展现出他的鲜明立场和胆识。然而，踩红线者终究要面对红线的反噬。2013年，一个更严酷的环境正在逼近，他和他那一代微博意见领袖的命运即将迎来转折。

噤声与转折：微博时代的终结

2013年前后，中国官方开始对社交媒体上的“大V”展开大规模整肃。当年8月起，以打击“网络谣言”为名的行动骤然升级，大批活跃网民被拘捕，官方媒体接连发文警告“大V不得以讹传讹” 。“大V的冬天来了”，一篇评论如此哀叹 。短短数周内，昔日风云一时的微博意见领袖们如临寒夜：有人选择沉默，有人干脆注销账号，以免成为打击目标 。拥有千万粉丝的地产商任志强感叹“微博无限好，大V近黄昏？” ；知名编剧宁财神则宣称“微博已丧失任何力量”，黯然认输 。五岳散人也深刻感受到了这股寒意。他公开表示，玩微博四年后感到精疲力尽，更可怕的是“无法把网络上的争论引向现实”，一切不过是无效的愤怒循环 。随着一次次公共讨论在现实中不了了之，他意识到微博上喊破嗓子也换不来真正的改变。这种无力感，再加上高压政策的临近，使他萌生退意。

在当局的高压态势下，姚博的微博言论空间被极大挤压。据一些媒体透露，五岳散人的微博账号在那段时间受到严密监控，每发一条稍有冒犯的信息即遭删帖。他的诸多同行如作家李承鹏、媒体人罗昌平等账户相继被封禁或噤声。相较之下，姚博并未被立刻“封杀”，但他显然感受到了无形的紧箍咒。对于一位以言论为生的人来说，最致命的莫过于失去听众。2013年底，五岳散人在微博上逐渐淡出，帖文发布频率大减，锋芒自我收敛。这位曾经日更数十条时评的“大V”突然沉默，令粉丝们颇感失落却也理解其身不由己。

这一时期，五岳散人将更多精力转入线下生活。他热爱的美食与武术给了他某种心灵慰藉：据悉，他早年拜师学过八卦掌，也曾赴泰国练习泰拳 。微博沉寂后，他偶尔在美食专栏上撰文，或者与友人研习武术，刻意淡出公众视线。同时，他在2013年前后出版的几本书《乱翻书》《吃货》《中国人的里子与面子》，也算是在思想阵地上的最后冲刺 。尤其是《中国人的里子与面子》一书，于2013年7月出版，以杂文形式探讨国人性格和社会弊病，隐含对体制的批判。这部作品问世时正值言论收紧，他在书中话锋有所保留，却仍不乏针砭时弊的锐度。可以将其视作他留给国内读者的“最后的赠礼”。

压制最终还是以更直接的方式降临。2014年以后，五岳散人的微博帐号被注销或冻结的传闻不断。虽然确切时间和方式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作为公共舆论角色已难以在中国互联网露面。官方对“大V”的警告在前，他个人也不愿再无谓牺牲。就在这前后，他的家庭也经历变故：据说他的第一任妻子在2016年不幸病逝 。接连的打击让他心灰意冷，更坚定了离开的念头。

对于五岳散人而言，2013年前后的高压管控就是他命运的压制性转折点。在这场自上而下的舆论清洗中，他和许多志同道合者一道，被扫地出局。正如一篇媒体评论所形容的：“过去几年微博上的公共话题，多从爆发、愤怒直至无效……大V近黄昏” 。网络乌托邦的破灭，使像姚博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不得不现实地权衡自身安危与表达理想的取舍。他选择了明哲保身的退场，为自己的数字长征踏上新的征途做准备。

流亡与重生：数字长征的后半程

告别了喧嚣的中国舆论场，姚博将目光投向海外。2010年代中后期，他悄然移居日本京都 。日本，这个他曾多次评论过的邻国，成了他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据海外论坛披露，落脚京都后，他与新婚妻子唐岩一起创业，竟是选择开起了中式包子铺 。也许是出于对“老炮儿”北京江湖气的眷恋，他将店名取作“老炮馒头”，颇有自我调侃意味。据说截至2024年初，他在京都已经开了三家连锁包子店，经营得有声有色 。同时，他嗜好的美酒收藏也在京都得以发展——据闻他收集了各年份的日本威士忌“山崎”，甚至兼职经营起酒类买卖，被调侃为“卖假酒的”商人 。昔日的时评家摇身一变成为市井商人，这种转变令人唏嘘，却也是无奈现实：流亡他乡，需要先站稳脚跟谋生。

然而，文字与思想的火种并未在他心中熄灭。身处言论自由的环境，姚博很快找到了新的发声途径。他开设了个人YouTube频道，继续以“五岳散人”为名发表评论。这一次，他彻底摆脱了审查的枷锁，可以无所顾忌地畅所欲言 。他在频道自我介绍中写道：“作为一个写了十多年时政专栏的老媒体人，这是我放言无忌、为所欲为、瞎聊乱侃的地方” 。久违的自由令他如鱼得水——视频里，他时而幽默调侃，时而怒骂批判，延续着当年微博上的锋利风格，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敢在镜头前直呼中国最高领导人为“圣上”，辛辣点评其政策失误；也会用调侃口吻分析国内社会热点，让观众捧腹的同时引人深思。

凭借多年积累的名气和独特的视角，五岳散人的YouTube频道迅速聚拢了一批华人观众。截至2025年，他的订阅人数已超过35万 。他平均每两三天就上传一支新视频，谈论范围从中国政治、经济到国际关系、社会趣闻无所不包。例如，对于中共高层动向，他常有一针见血的点评；对普通百姓生活，他也保持同理心和批判精神。由于语言辛辣、态度洒脱，他的视频在海外华语圈颇受欢迎，被视为了解中国时局的一扇“另样窗口”。

有意思的是，尽管身在海外，他的言论有时仍能“传回”国内，在特定语境下激起涟漪。2023年，日本福岛核污水排海成为中日之间的热点议题。五岳散人在油管上发表观点，支持科学评估日本排放行为，认为不必过度恐慌。此言一出，立即触动了中国官方的神经。复旦大学的知名亲官方学者沈逸在节目中点名批评“五岳散人”等人在网上为日本辩护，指责他们不可信 。沈逸的点名引发小粉红群起攻之，一时间“五岳散人”这个久违的ID竟冲上微博热搜，被铺天盖地的辱骂攻陷。据传不少不明真相的年轻网民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被骂作“汉奸”的五岳散人，曾是十年前微博上的风云人物。当年的自由派斗士，如今被官方舆论机器当作反面典型，这多少证明了他在某种程度上仍令当权者介意。也印证了他的影响力虽被驱逐出体制内外的主流视野，却并未真正消失。在信息全球化的时代，一个人的声音可以跨越长城，在遥远处回荡出回声。

对于姚博个人而言，这段异国漂流也带来了心态上的转变。如果说当年在国内奋战时，他背负着“拯救社会”的沉重理想，那么如今他更珍惜那份脱离桎梏后的自适与从容。他在50岁生日的视频里感慨自己“成功的人生”标准：不是飞黄腾达，而是无愧于心，做喜欢的事 。他调侃道，如今白天卖包子，晚上做视频主播，过得虽平凡但自在。偶尔他也流露出对故土的复杂情感：在一段谈论是否加入日本国籍的视频中，他坦言内心对日本护照仍有疙瘩，因为深处还是认同自己是中国人 。这种矛盾心态，正是许多流亡异乡的中国人的写照。一方面，他们被祖国伤害、排斥；另一方面，他们又难以割舍文化身份。这种心理张力也成为他视频内容的人文底色，让观众在时政之外，看到一颗游子的赤子之心。

典型形象、冲突与遗产

五岳散人作为中国当代公共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具有鲜明的复杂性。他既是**“草根知识分子”的代表，也是“数字时代游侠”**的化身。一方面，出身普通的他靠自学和实践成为意见领袖，身上没有学院派的书卷气，反而混杂着市井豪侠之风——他敢于爆粗口、约架斗殴，用通俗甚至粗鄙的方式表达对社会不公的愤怒。这种江湖侠客般的作风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并不多见，使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他的网名“五岳散人”本身就带有古典游士的意味，暗示超脱体制、不问仕途的姿态。而他的人生态度也确如其名：散淡不羁，却胸有丘壑，讲义气，重情义。这种形象契合了大众心目中仗剑行侠的浪漫想象，也因此特别吸引草根网友的支持。

另一方面，作为专栏作家和时评人，五岳散人又是严肃的自由派公共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内核并不“散”，反而有明确的价值坐标：崇尚自由民主、法治人权，反对专制与愚昧。这在他的诸多行动中一以贯之：无论签署《零八宪章》还是参选人大，都体现出对民主宪政的向往；批判民族主义狂热、揭露社会阴暗面，则源于他的理性和良知。他身上兼具理想主义者的情怀和行动主义者的胆魄。这种“文武双全”的气质，使他成为21世纪中国公共领域中一个颇具象征意义的角色：既有启蒙知识分子的思考深度，又有平民斗士的战斗意志。在中国当代知识谱系里，他不是最显赫的一个，却是最生动、最有烟火气的一个。

五岳散人与体制及权力集团的冲突，本质上是个人自由意志对抗集权控制的缩影。从他触碰的每一条“红线”可以看出，他所挑战的正是党国体制最敏感的领域：多党民主的诉求动摇了一党专政的根基，基层竞选的尝试冒犯了权力垄断的规则，公共舆论的监督揭露了官方希望掩盖的真相，甚至连民族主义狂热这种官方默许引导的情绪，他也大胆泼冷水。因此，他与中国政府及其代言人的冲突几乎是全方位的。从意识形态到具体政策，他频频发难，令当局难堪。在言论尚有余地时，官方对他采取的策略是舆论围剿和抹黑，例如默许吴法天之流给他安上“告密者”的污名，以离间其与异议群体的关系 。当舆论进一步收紧，官方干脆剥夺了他的发声渠道，以沉默来消解他的影响力。可以说，他具体触碰的“红线”几乎涵盖了中国政治的禁区清单：民主宪政、社会抗争、言论自由、官民矛盾……每一样都足以令他步入危险之地。然而，他一次次试探边界又一次次全身而退，这其中有他个人的机敏和运气，也反映了当局在不同阶段策略的变化。他的遭遇印证了这样一种冲突模式：当温和改革的愿景遭遇强硬维稳的体制，个人终究无法撼动庞大的权力机器，只能选择退出或被强制沉默。

尽管如此，五岳散人在中国公共领域留下的影响和遗产是不容忽视的。首先，他作为微博时代的领军大V之一，参与并推动了许多公共讨论，为中国网络舆论的短暂繁荣作出了贡献。人们不会忘记，在2010年前后的那些危机时刻，是包括他在内的意见领袖们挺身而出，用微博这一新兴工具汇聚民意、倒逼信息公开。例如宜黄拆迁自焚事件、上海大火事故、山西疫苗丑闻等舆情中，五岳散人等大V的介入使事件真相得以部分展现于公众 。他个人或许无法改变最终结局，但起到了唤醒民智、推动问责的作用。这段“大V治国”的插曲在中国舆论史上别具意义。他的影响力不仅体现在追随者数量上，更体现在公共意识的提升上——许多普通网民通过阅读他的评论，第一次接触到批判性的观点和公民意识的概念。在那个信息爆炸又鱼龙混杂的年代，他和他的同仁充当了“过滤器”和“扩音器”的双重角色 ：过滤掉官方话语的谎言，放大社会底层的真实声音。

其次，五岳散人留下的文字和思想遗产，将长久地供后人评说。他出版的书籍例如《中国人的里子与面子》等，记录了转型期中国人的精神困境和价值观矛盾，具有一定的史料和思想价值。他在博客、微博上发表的大量文章、段子，也在民间被整理留存，成为中国网络言论黄金时代的见证。中国数字时代等网站专门收录了他的部分文章标题，如《爱国、爱国贼以及其它》《入党申请书》等 。这些诙谐又尖锐的标题本身，就浓缩了他的批判锋芒和幽默感。此外，他作为**《零八宪章》首批签署人**的身份，也注定会在中国民主运动的史册上留名 。尽管签名的后果充满争议，但无法否认的是，他参与了那场重要的历史事件，与时代的良知站在了一起。

再次，他的个人故事本身就是一种遗产：它为后来的中国公众人物提供了经验教训和精神鼓舞。那些依然奋战在国内舆论阵地的人，可以从五岳散人的经历中学到如何在高压下坚持自我、也学到何时该进退以保全力量。而对于身处海外的异议人士来说，他的重新崛起证明了言论的火种可以异地重燃。他在YouTube上的成功，激励了更多流亡者发声，与国内的沉默形成对照与呼应。在一定意义上，他正在续写林昭、刘晓波等前辈未竟的事业，只是将战场从线下转移到了线上、从国内转移到了海外。他的数字长征还在继续，并以另一种方式影响着中国的公共舆论。

最后，从叙事弧线来看，五岳散人的故事宛如一出现代传奇：一个平凡草根凭一支键盘纵横舆论江湖，经历了崛起、陨落与重生。如同经典的英雄之旅，他曾意气风发地启程，历经磨难与试炼，又在他乡涅槃重生。在崛起阶段，他赶上了互联网的风口浪尖，从论坛写手一路攀升为微博斗士，名利双收却不改初衷；在陨落阶段，他撞上了时代的铁幕，被迫隐忍退场，尝尽理想破灭的苦涩；而在重生阶段，他突破了地理和技术的界限，以更自由的姿态卷土重来。这其中有胜利也有悲壮：胜利在于他的声音未被完全湮灭，精神仍在延续；悲壮在于他不得不背井离乡，将梦想寄托于异域。他的长征不像中共神话里的胜利大会师，而更像一场永无终点的流亡。然而，正是这未完的征途，更增添了一份史诗色彩和悲剧力量。

五岳散人的数字长征揭示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一个缩影：在红线内外摇摆求生，在进退之间寻找尊严。他的经历体现了制度与个人、沉默与呐喊之间的此消彼长。他曾经在红线以内大胆进击，最终被红线所困，只得越境而出，在红线之外继续发声。这条路或许漫长而孤独，但他用行动诠释了什么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对他本人而言，这场漫长跋涉尚未结束；对后人而言，他已经用自己的故事谱写了一段启迪人心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