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雨夜来客」

最近的天气预报非常不准确。明明说今天晴，我家窗外却一直下着雨。不过雨声能屏蔽杂音，倒是让我保持平静。

对于一个不喜欢离家外出的人来说，安静是很重要的，但总觉得这天气有点不对劲。

我无需外出，在电脑和网络上就能完成工作，运动锻炼就去跑步机上跑半小时，日常消耗品和每日三餐通过手机订购，旅游探险这种不安全的事就更没必要了，戴上VR眼镜，想游览哪都行。我完全没有出门的必要，下雨天更是给我原本就足不出户的生活方式增加一个充分的理由。

不过这样便捷的生活，副作用也是有的，比如每天在同样空间做着同样的事，久而久之分不清每天的区别，“今天”、“明天”、“上个月”这样的时间概念越来越模糊，而且这场雨持续了好久，我就更加搞不清楚到底上一次天晴是什么时候，好像下了一周的雨，也好像下了一年。

心里始终隐隐觉得茫然和不安。

今天，我同样没有出门，甚至连工作都不想做。于是借口昨晚睡眠不佳导致头痛，我向上司请假休息，倒在床上玩手机，困了就睡一会，睡醒继续玩，而后又睡过去，就这样一直到傍晚，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

随着天色渐暗，相比早晨时的雨量，现在又充沛了些，这场雨似乎要持续很久。

没关系，反正我不需要出门。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收到一条短信：“您的外卖已送达，请及时查收。”我皱了下眉，寻思今天订餐了吗？难道是躺着时迷迷糊糊下了单又忘记了？

我翻身下床，走到客厅准备开门，瞥见窗开着，雨正顺着风势飘进来，窗下的椅子已经打湿了。我连忙把窗关上再去开门。

一份打包好的披萨外卖躺在门口地垫上。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气温比屋里低，在我开门的瞬间，室内室外的气压差卷起一股风，夹着雨沫，打在我脸上和手上。皮肤立马感到一阵瘙痒刺痛。

我赶紧拎起披萨关上门。只要门一关，屋外的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

外卖包装袋看似被保护得很好，一滴雨珠都没有，却带着淡淡的湿气和雨水味。打开包装盒，里面是一份八寸的奶酪培根披萨，刚好一个人的份量。

躺了一天的我正饿着，也没多想，抓起一片披萨往嘴里送，吃到一半时才想起什么，翻出手机，逐一打开外卖APP，边吃边查看到底是什么时候下的单。可是来回检查了几遍，都没看到下单记录。我不死心，再反复检查下单历史记录、银行卡交易，甚至卸载重装APP，依旧查不到。我不禁皱起眉头。

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我思路。应该是配送员过来取回送错的披萨，我边自言自语边起来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配送员，是一个穿着黑色连帽雨披的陌生人，雨帽扣在头上，帽檐挡着眼睛，身材适中与我相似。衣服把他包裹得太严实了，我一下子连对方是男是女都判断不出来。待对方抬起头，我才大致从他浓密的剑眉形状看出是个男的，但却怎么都看不清他的五官。我用力注视他模糊的脸，还是看不清，又觉似曾相识，那个名字在咽喉就是喊不出来。

“哦，是你。”太久没跟人面对面交流，我一时忘记说什么才最符合礼节。

他好似不在乎这些，“带上应急包，跟我走。”他语带急切地压低声音说。

我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我问道，做了个招他进来的手势。

他迟疑片刻，决定走进来。随着屋内外光线变化，我看到他雨披上的雨水冒着灰黄的蒸汽。我突然想起，不久前开门拿披萨时，雨沫落在身上的刺痛感。

我请他坐下，忽然想起椅子被雨水打湿，拿着抹布想擦干，不料椅子上一点水迹都没有，已经干了。

纳闷间，我去给他泡了一杯茶。他接过茶，给我点了点头以示感谢，却没喝，看得出他很谨慎。茶杯的雾气更模糊了他的模样，不过神色显然比刚才放松了一些。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随着呼气，也不理会我的反应，自顾自地开始了他的解释：

“你可能不信，我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年，哪个月份。当我意识逐渐清晰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黑暗中。

“我环顾四周辨认出自己是在一条马路中央，但我是如何走到这条路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甚至连之前的记忆也没有了。周围很黑，没有路灯也没有人，没有车，只有微弱的月光。

“当环境开始变亮时，我以为天亮了，抬头往光源方向望去，看到的却是一面凹凸不平，闪着灰色银光的墙。”

话音刚落他立马摇头纠正道，“不对，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堵坑坑洼洼的墙，等我看清后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是月球！月球离我们很近，我敢打赌如果你站在楼顶你能摸到它。”

他的神情像在陈述事实，可这些话太不真实了，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一个精神错乱的人。

“月球，怎么可能？”我忍不住讥讽他。

可是，即使我叫不出他名字，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跟他关系很亲近，可以信任他。转念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其实是不存在的，是我在家里呆太久了产生的幻觉。

“但更奇怪的是，”他突然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把我意识拉回到当下，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的表情看起来跟我的一样，继续说，“我隐隐约约看到月球被一架无人机牵引，月球是监视我们的工具。

“当它发亮的那面完全面向我们时，那种亮度使我们以为自己在白天，而太阳，已经不知道在哪一天被悄无声息地取代了。”

他的话越来越离谱，但他的表情不像说谎：“当发亮的那面转过去，露出月亮的背面，也就是完全无光的时候，我们就以为‘夜晚’到了。无人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且很缓慢地拉动月球，无论日夜，人类的活动在它们面前都是无所遁形的。我看着它，内心涌出强烈的不安。”

“‘我想逃离它的监视。’这个想法刚从我脑中冒出来，身体就不假思索地立马往你这儿赶。”他又看向我，“我必须要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我原本在哪，这些统统不是现在需要想明白的，现在只剩一件事，就是我们必须逃离它的监视。”

他的话太不可思议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我不可？我真的认识他？可是到现在依然喊不出他的名字，但他说话时的坚定又似曾相识，这张脸虽然模糊但好像从我刚有记忆时就见过。他说的话可信吗？

“不可能吧，不可能。”我摇着头，依然倔强地表达我不相信的态度。我脑子里涌出无数个缠绕在一起的疑问，太阳穴突突地发疼。

“你认识我吗？”我想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出乎意料，他摇了摇头。

“但是，我觉得我认识你。你应该也跟我一样想法。”他十分自信。

我一下哑口无言。

他却对我的反应并不在意，继续说：“我从天亮走到天黑，天开始下雨。这雨令我有种不祥的感觉，落在身上不会凝聚成雨珠，而是变成灰黄的蒸汽，看起来有毒。”听到他这样说，我想起雨打在皮肤上的刺痛感，连忙安慰自己，只要不出去，待在家里很安全。

他像读懂了我的心思，下一句话让我不寒而栗：“一路上我尽力蜷缩着，尽量减少雨点触碰身体。但诡异的是，雨打落在房子后并没有变成蒸汽，而是被吸收了，房子像有生命的海绵，默不作声地吞下雨水，甚至玻璃外墙的建筑也在吸食雨水。”

我试图用一个不屑的表情掩饰内心的紧张，却发现连嘴角都在发抖。

他接着说：“我躲过智能机器门卫的视线，来到你家的小区。在你楼下我遇到几个住户，他们背着衣服细软，准备离开这里。我提醒他们雨有问题做好防护。他们犹豫片刻，向我解释出门的原因。”

由于我住在高层，加上好久没外出，几乎碰不见同栋楼的其他邻居，听见他提起他们，引起我的好奇心，想知道邻居们的近况。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发现，每次只要下雨，楼房就会吞食雨水，不久后门外就会出现吃和穿的日常用品。一开始以为是家人最近在网络购物的包裹或者外卖，但几天后发现谁都没买过，东西是莫名其妙出现的，而且雨下得越大，东西品种就越丰富，吃的、穿的、用的都有，只要家里缺了什么，一场雨后，就都出现在家门前。

“有人特地盯着大楼的门，看是不是有人偷偷送上来，守了几天后，他们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没有人进来或出去。他们也试过打开家门，家人们不分日夜地轮流坐在门前确认到底是谁送上来，但在人们耐不住疲劳稍一闭眼的时候，或者试图活动关节转动僵硬的脖子别过脸的瞬间，那些东西就出现在门前。

“就此他们产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为这样的事情感到恐惧，自己就像被圈养的动物，或者监狱里的囚犯，但有一部分人认为虽然确实有点吓人，但能得到免费的食用很不错，有人投其所好（不管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出于什么目的）给自己提供日常所需，起码能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最终，那些感到忧虑的人决定离开，虽然还不知道要去往哪里，但他们也认为不能被眼下的安逸磨灭生存的本能。”

我猛然想起什么，脱口而出：“前几天听见楼下独居的老奶奶大喊她做了个大楼在吞人的梦！”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想到那份放在家门的披萨外卖，那张迅速干燥的椅子，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再一次催促我跟他走。他说他已经说跟我的邻居谈好了，我们一起离开，路上互相有个照应。

我还是犹豫不决，这段时间待在家里真的很舒服，虽然看到阳光的日子好像真的越来越少了，但即便阴雨绵绵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只是人会感到懒洋洋，而且只要一下雨就有免费的吃喝日用送上门也不错。再说我始终记不起他的名字——仅凭这点，我就该有所戒备才对。

他看我犹豫不决了好久，焦急地看向窗外，天快全亮了。我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窗外，天空看上去还是跟昨天一样，厚厚的灰色云层压着楼顶。我看到的真的是月球？内心产生的疑问越来越多。

我理了一下思绪，问他：“如果我跟你走，我们要去哪？”

他目光变得坚定：“坦白说，我不知道去哪里才是正确，但直觉告诉我走到月亮底下会是转机。如果灯下黑是正确的，那么往黑暗走到尽头就是光明。”

话说到这里，可能你认为我会跟他走，但事实相反，我对他摇了摇头。接下来的事我有点记不得了，只记得我透过窗户往楼下张望，看着他汇入七八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中，一行人往天幕下的逐渐变远的黑影快速地移动，消失在雨雾中。

我坐在他坐过的椅子上思考刚刚发生的事情，低头看见椅子周围的地砖上还有从他雨披上抖落的雨滴。没想到在我眼皮下，这些雨滴竟然真的快速被瓷砖吞没，就像被吸进海绵一样。

眼前的一切迫使我不得不认真思索这些蛛丝马迹。

我努力回想最近的雨天到底从哪一天开始的，再努力往更远的记忆寻找太阳被取代的迹象。他所讲的一切，不可思议又证据确凿。随着记忆的浮现，对时间概念也愈发清晰，我终于想起他的名字。一下子，脑海中所有迷雾都散去了。

手机突然发出震动的声响打断了我的思路，上面显示一条短信：“您的外卖已送达，请及时查收。”

我猛然想起刚刚被地板吞下的雨，转头看向紧闭的大门，屋外依旧没有一丝杂音，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持续不断，笼罩着整个天地。

这次不是他给我选择，是时候我给自己做一次选择。

我起身走到门前，握住门把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