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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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路站 | 律师的家

程映桐挂掉电话,拉着吊环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作为串起市区主要景点的线路,周末的3号线比工作日的人还多。

周六本是无人打扰的写文书日,但傍晚的时候秘书对她说有一位委托人希望接触一下,因为涉及刑事案件,希望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面。等她上了地铁,秘书又来电说委托人取消了会面,希望另行约时间。

这也算是常有的情形,难得让她上了这个点的地铁。

但她总感觉有双眼睛注视着自己,向周围看去,倒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对象,大家都只顾着垂头刷手机而已,她于是也回过头开始刷手机。

今天又是雨天,她抓着地铁口五块钱一把新买的塑料伞,想着这是自己自己贡献给地铁口的第几单生意了。


她回到家,时间还早,就开始做家务。先是洗掉堆积已久的夏天的床品,还剩点时间,于是难得地解冻一些食物给自己做点饭。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充满了各种电器的噪音,混杂着各种清洁剂、柔顺剂、还有食物的味道。

门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一次。


屋内的橘色灯光透过猫眼渗了出来,苏谨知道她在屋里,甚至可能只隔着一层防盗门的门板,透过门上的摄像头看着自己。她于是盯着摄像头看。

就像审讯室的单面玻璃一样,她能看得到自己,但自己看不到她。

她又按了一次。电子门铃响起一串悦耳的贺卡音效般的叮咚声。


程映桐知道她会来。从傍晚那个放了鸽子的预约电话,到她感觉放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双眼睛。

她也知道她来干什么的,白天的讯问中警察只字未提伞的事,一定是她聪明地应对了。那么接下来为了她的安全,原来的伞一定要调给她才是。

电子猫眼里,她好像知道自己在看着屏幕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摄像头看。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心跳却出奇地快,她看到自己的手在抖,就好像那个夜晚看到苏谨握着塑料雨伞的手在抖那样。她拿过放在玄关的笔,用格外端正的字体在手心写下删除电子猫眼记录的备忘,再没有事可做了,她看到那只在抖的手覆在了门把手上,她听到属于她的声带对门外说:「你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

「嗯,你得来换伞。」程映桐侧身给她让出玄关的位置,「你身上都湿透了。」

「雨太大了,打伞也没什么用。」


程映桐把苏谨的衣服塞进烘干机,颇费了会儿工夫。

比起自己衣柜里那些黑白灰,苏谨的穿着就好像是为了方便人认出,是放满普通乳制品的冰柜里惹人注目的那一只草莓奶油蛋糕。繁复的红色绸缎和蕾丝包裹在奶黄色裙身外,就好像洋娃娃穿的那种裙子。

滴,裙子终于进了烘干机开始旋转起来。

她回到洗手间,看苏谨穿在自己的浴袍里,整个身体被深蓝色的浴袍吞进去了一样,巴掌大的脸上妆掉了一些,露出脸颊上的雀斑。

「你还有多久?」她问。

「现在几点?」得到答案之后她说,「还有15分钟,末尾三首歌之前我一定要回去。」

「那衣服差不多能烘干。你的妆都掉了,得补一下。」程映桐看了看她的脸,「我帮你吹头发。」

她用的陈述句,好让这更方便地成为一个事实,因为事实上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商量这件事。不过幸好苏谨从镜子里看着她点了点头,她便从苏谨手里接过电吹风。

用低档的风吹,从发尾开始,方便苏谨一边在化妆台上摸索着用她的化妆品。热流卷起和自己的头发质感完全不同的细软头发。刚才在客厅她只隐约听到外面在下雨,这时听来,外面的雨下得不留情面,甚至在吹风机的轰鸣之外还能听到雨声。在这双重的噪音漩涡中,她倒正好不用说一句话。

但苏谨说话了,她看到她的嘴唇翻动,于是她停下吹风机将耳朵凑过去,想听到她说什么。

「你手心有东西。」

她点了点头,说一句「是我记的备忘」,便重新打开吹风机的开关。

苏谨正往她那张洋娃娃一样精致的脸上重新补粉和一些眼影,偶尔会朝自己看一眼,但她始终看着她的发尾。

等她吹完苏谨那头细软的头发,苏谨也已经补完了妆,吹风机安静了五秒钟,程映桐听她说了声「谢谢」。她正想要说话的时候,烘干机恰巧发出了完工的蜂鸣,于是她说:「我帮你拿衣服」。


离十五分钟还剩下五分钟,苏谨终于穿在了干燥的衣服里,裙子像草莓蛋糕一样被空气重新雕塑起来,看不出一丝雨天的破绽。

「那我…」苏谨低头犹豫了一下,却和程映桐同时开口。她听到程映桐说话,就不再说下去。

「那天晚上,你们本来就有约,是不是?」她提出这个夜晚的第一个问题。

苏谨飞快地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只是感觉。」

「我还以为我留下了什么证据呢。」苏谨走向玄关,穿进她的黑色皮鞋,「我本来就准备杀他。你不出现,我也一定会杀掉他。」

「那么为什么撤诉?」她转身要去开门,程映桐的疑问却脱口而出,「当年的跟踪骚扰案,如果都成功立案了,为什么撤诉?如果申请到保护令,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前妻那时候那时候找到我。」苏谨背对着她,好像对着那扇漆黑的防盗门更容易说出来,「那时候她已经怀孕,在跟他打离婚官司,梁岐因为跟骚案的缘故百般拖延。要是等到跟骚案审完,孩子就会变成罪犯的小孩。」

「你有没有想过……?」

苏谨点点头,「想过。但我愿意相信不是那样。」她终于从那扇门前回头来,挂着一个非常甜美的笑容:「下次再见。」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她说完,看苏谨的眼神黯淡了一点,于心不忍地补上一句,「如果警察真的怀疑我,你就供出我,不然这件事就没意义了,窝藏和共犯的性质是不同的。」

「程律师。」她看苏谨转回过半边身子,终于到一个完全面对她的角度,裙摆在空中晃荡,「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帮了我的人,在短短几秒钟之间能想到这么周密的计划,但怎么会留下这么笨的证据?」她一直低着头,说到话尾,才飞快地抬一下眼皮,和她对视一下。

程映桐盯着她,「你想说什么?」

「程律师,你这样的人,习惯很好,也很仔细。」这次苏谨并不因为目光的接触而错开眼神,「那天的伞究竟是不小心拿错的,还是故意的?」

苏谨的眼神直勾勾的,程映桐也看着她,但犹豫之间眼神却短暂地失了焦。虽然只是一下,但苏谨好像还是抓到了。她的嘴角扬上去,抿出一个小酒窝,俏皮却志在必得地:「下次告诉我答案吧,程律师,我们还会见面的。」


送苏谨出去,程映桐关上门,背靠在门上,看着这个家。沙发旁落地灯的暖意充满了这个房间,让家里看起来蒙着一层橘色的光晕。沙发上刚坐过人的位置有个坑,她用手抚平那里的皱褶。

她没让人来过家里,和委托人都在外面见,至于朋友,她上一个会称为朋友的人还是继父出现之前,会和她一起走一段路回家的女孩。都是高中的事了,她有时会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地活着,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交给工作,剩下的一点时间就自己打发掉,不向任何人倾诉痛苦,这样的生活竟然已经持续了活着的一半时间这么久。

她将苏谨喝过的水杯送去碗槽,用丝瓜络刷干净,倒扣在一旁。这种感觉很陌生,有一个人来家里,和自己一起喝杯水,然后留下一个需要自己收拾的杯子。两个人一起坐在灯下的感觉,暧昧得让她的心柔软了起来。

门铃就是在这时候又响了一次,她想自己或许不该怀有那又是苏谨的错误期盼,但在走向门口的那几步仍然有着让这个夜晚的温暖继续下去的憧憬。

门打开,灌进来楼梯间的冷风,程映桐打了个哆嗦。但她觉得面前的人身上带着一种更深的寒意,「我是韩玥」,那人说。


「程律师家,格局还蛮特别的。」

程映桐的家格局很怪,韩玥进门的那一刻就觉得。这个房子是这一栋的顶层阁楼,还带着老房子的斜顶,整个房子的一半空间其实都被斜顶削了下去。房子进门右手边是南向,排着洗手间和厨房,北向的一间保留成客厅,书房的桌子连着北边的小阳台,可以想见冬天在这里会很冷。

「嗯?」程映桐疑惑了一声,随即答道,「嗯,我一个人住,房子原本的格局不大合适。」

这个小区是市中心的老小区,90年代建造的那批。根据当时的设计,应该是南北通透户型方正的格局,绝不至于是这个设计。韩玥打量一圈,见程映桐在看自己,便解释道,「我在帮父母装修老房子,找点灵感。」

「都是设计师做的,如果韩警官需要的话,回头我把那家设计公司的名片给你。」

韩玥点点头:「好呀,谢谢程律师。」

「应该的。」程映桐招呼韩玥在沙发上坐下,一边走向厨房,「喝点什么?水、茶、还是咖啡?我的豆子不错的。」

程映桐的沙发很舒服,软硬刚好,沙发套是柔软的姜黄色灯芯绒,而非警局坐上去会嘎吱作响的黑色皮革,一个人刚好在扶手中间窝下来。刚刚在外面不觉得,此刻坐在她软和的沙发上,精神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发现身上的痛好像从很深处渗出来,连带着小杉的雨夜那种透骨的冷。

「嗯?」程映桐又从厨房探出头来,来访的时间太晚,她已经换了绿色条纹的家居服。

「那就咖啡,尝尝你的豆子。」

「我们很像啊,咖啡当水一样喝。」过了会儿,程映桐笑着将玻璃杯端给她,自己在另一条沙发上坐下。程映桐的电视开着,但音量很低,提供一点白噪音一样的干扰。她们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电视停留在本地新闻台,画面播放着直升机从警局楼顶停机坪起飞的画面,直升机底部投下的光圈照出密集的雨水痕迹,然后镜头前扫过一阵仿若失明的白光,最后远去,变成漆黑夜里的一道光束。

「是前阵子的连环杀人案破了?」程映桐看着电视上的画面问。

「嗯。」韩玥应一声。「我捅了点篓子,他们过去收尸的。」

「案件的进度,告诉我这样的外人没关系吗?」她转过头来,看韩玥一眼。

韩玥盯着屏幕,靠在沙发扶手上,脑袋向一边歪过去,下巴撑在手掌上,「我两个小时前还在那里,开车碰到泥石流、然后又遇到凶手、从坑底滚出来。说实在的,我现在最想要的是回家洗个热水澡、吃一粒止痛药、然后睡觉。」

「但警官却坐在我家喝咖啡。」程映桐笑,「想必是有什么疑惑还没解开。」

「同事给我的资料,看到你的履历写着C大法学院毕业,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咖啡因好像起到了一些镇痛的效果,或许,只是让她的精神像商场门口的气柱一样被强撑起来,「那时候我舍友整天都学姐学姐的,像赶着看戏一样去看你的模拟法庭,搞得我这么忙多年都不知道你的本名——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个学姐一样。」

「好久了。」程映桐的眼神投在远处,好像也跟她一起回忆起来校园生活,「但警官当时是不是没参加过模拟法庭?」

「其实有的。」韩玥顿一下,「还没念完大一,法条都没背熟的时候。」

「当时辩了什么?」程映桐接着问。

韩玥想了想,「那一题,辩杀死家暴者的妻子是故意杀人还是防卫过当,我辩她防卫过当。我当时写了些很煽情的话,现在都还记得——『法律无法网罗住的最小的恶,落到一个人头上仍然是致命的。我们需要给恶以惩罚,而不是给反抗恶的人惩罚。』」

「说得很好。」程映桐称赞道。

「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韩玥也笑起来,「那天你点评时说,作为辩护人,但要想想自己的情感无法站在委托人一边的时候,是否还有这么饱满的情感去进行辩护。按照法律给予凶手惩罚,虽然残忍,但是一种实践正义的方式,而不断地实践正义,才能积累起对法律的信仰。」

「我不记得了。」程映桐投来带着歉意的目光,「只是当时的我那样想,但并不就是对的。」

「我当时很受挫,消沉了一段日子,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还有这个可能一样——我可能会遇到些根本就是混蛋的委托人,但还是要为他做辩护;如果当法官,即便碰到自己觉得死不足惜的嫌疑人,也要考虑种种影响进行量刑。」

「所以你做了警察。」

「嗯。我从法学院退学,重新考了警察学校。」

「真是抱歉,人年轻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言语的重量。」程映桐看着她,很认真地说,「我后来见到很多优秀的律师,能让陪审团哭着给出无罪票也是一种能力,辩护技术的精湛并不是做律师的唯一路径。」

「等到这句话我很高兴,学姐。」韩玥又牵起嘴角笑了一下,「但没关系,警察也是一条适合我的路。」

她转过去看着程映桐的侧脸,她正看着电视屏幕上轮转播放的新闻,荧幕的光映亮她的脸。她的五官非常平淡,但是当初在法学院是那么耀眼。在学校里大三和大一好像完全是两回事,那时候她已经能熟练运用法条、在逻辑和辩护风格上都日臻成熟,但现在看,也不过是差两岁的同龄人。

「做警察就能够惩罚恶吗?」她并没有转过头来,仍旧看着前方的荧幕问道,好像那台重播的新闻真的有多吸引人似的。

「不总能。」韩玥轻轻摇摇头,「那么,现在你还在法律中追求正义吗,程律师?」

「也不总能。」程映桐又笑一下,「或许我们做律师的,始终欠法律一个正义。」

「如果今天再碰到这题,你会怎么辩?」

「我会辩她无罪。」程映桐的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隐隐的压迫感,会让人很好想象她在庭上的样子,「她只是在没有生机的地狱里,赢了一次而已,就一次。」

韩玥也往电视上瞟一眼,主持人正说到根据可靠信源,最近的地铁坠亡案的死者正是此前跟踪骚扰案的嫌犯,但之前跟骚案的受骚扰女性竟然也在同一班地铁的站台上,只是两者是否相关目前还未可知。接着话锋一转,说下个礼拜又要召开跟踪骚扰法立法的听证会,社会团体、议会、警局、法律学者对此法的态度不一,民间的呼声又高,不知道这时发生的坠亡案对于法案的通过是有促进还是阻碍的效果呢?

等电视主持人的镜头转向直播间里的嘉宾,韩玥抠了抠脸上创可贴的边缘,对着电视笑着说,「这消息也不知道怎么总能流出去,秦局听到大概又要生气——她马上就要高升去警政署就职。」

电视里的主持人采访嘉宾,说道,警界对于法案的通过必将在未来占用更多警力处理跟骚案件很有顾虑,在听证会上似乎会持反对意见,不知道几位退休的警察同仁怎么看待这件事?

她几乎觉得自己听到了程映桐的沉默,但这个说法很奇怪,沉默本身并没有声响。

「我明白,谋杀案总是需要凶手的。」又过了一会儿,程映桐说道,「不像庭上,总是法律的文字游戏。」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两个人就无话了,窗外的雨声侵入房间的空间,程映桐站起来,把通往阳台的落地窗打开,又关得更严一点儿,然后扣上锁。

韩玥把咖啡喝完,也站起来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程映桐送她出门。韩玥推开门,却停了下来,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指着鞋柜的长条把手上并排挂着的两把塑料长柄伞,说:「学姐,外面好大的雨,能借我把伞吗?」

程映桐点点头,取下一把伞递给她:「慢走,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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