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祀-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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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换弟弟成为活人祭品,是林昌圻清醒的选择。洞中的神祇“天灵”,并非怪物,而是一个需要“饲喂”的苍白少女。她赐他无痛的美梦,也索求鲜血与疼痛作为回报。当村庄的泉水因他的牺牲而复苏,他却在这神圣的酷刑中,品尝到了极致的安宁与归属。三十日期满,洞口为他打开,生路就在眼前。可他已不愿回头——他选择留下,完成这场最为悖逆的献祭: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后的怜悯与人姓,彻底献给正在堕落的她。

楔子 回乡

九九年的暑气来得特别早,刚进七月,柏油路面就被晒得晃眼。我准备读高二,学校放了假,我跟着父亲,踏上了送祖父骨灰归乡的路。

我们先坐绿皮火车到了县里,又转乘那种浑身哐当作响的农用班车——就是车头挂着“农客”牌子的那种——在盘山土路上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尘土从车窗的缝隙钻进来,给眉毛头发都敷上一层细黄。父亲一直沉默着,诺基亚手机的蓝屏偶尔亮起,他看看,又塞回裤兜,继续看着窗外望不到头的山野发愣。

终点是个依着省道建起来的小镇,只有一条像样的街,录像厅门口还贴着《还珠格格》的海报。我们刚下车,还没来得及掸干净身上的土,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就迎了上来,嘴里喊着父亲的小名,自称是三表叔家的老二。父亲愣了一下,两人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族谱,终于理清了这层拐了弯的亲戚关系。

我没懂,含含糊糊跟着叫了声表叔。

晚上,这表叔在家摆了一桌。菜很实在,大盆的炖肉,油汪汪的炒鸡蛋,地里刚摘的青菜。男人们喝的是镇上打来的散装白酒,味道冲得很。几杯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老哥,你放心,老叔的事就是咱自家的事!”表叔拍着胸脯,舌头有点大,“林家坳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明儿一早我开拖拉机送你们进去!”

父亲不善言辞,只是点头,给对方斟酒。他们聊着琐碎的事,谁家孩子考学了,谁在广东打工挣了钱,又说起林家坳,年轻人几乎走光了,就剩些老人守着老屋,再过几年,怕是村子都要空了。

“听说上头有计划,可能要修水库,这一片……”表叔用手划了一下,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

酒气混着烟味在狭小的堂屋里弥漫,男人们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油光。我看着这一切,只觉得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归乡之旅。虽然我是第一次回来。

第二天,拖拉机载着我们和祖父的骨灰,沿着更窄更颠的机耕路,突突地开进了山里。快到中午,才看到一片依山而建的灰瓦木屋散落在山坳里,静得只剩下蝉鸣。

村子比想象的还要破败安静。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长满了野草,不少房屋门窗紧闭,塌了一半。只有几条瘦狗和几只芦花鸡在巷子里慢悠悠地走动。几个老人坐在自家门槛上,看到我们,只是抬了抬眼皮,眼神像村口那潭深绿色的死水。

安葬的过程很简单。祖父的墓地在村后山的祖坟里,紧挨着他的父母。泥土落在黑色骨灰盒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一直抿着嘴。

事情办完,离天黑还早。父亲要去拜访几位仅存的长辈,我闲着没事,就在村里随意走动。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村后山一个不起眼的洞穴前。洞口被藤蔓半掩着,黑黢黢的,往里看,深处隐约有个残破的石台,像是废弃的祭坛,旁边散落着几块石头。阴冷的风从洞里吹出来,带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我打了个寒颤,没敢往里走,只觉得这地方透着说不出的怪异,站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开了。

整理祖宅时,我在一个旧木箱底发现了一本相册。随手翻到某页,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两个少年并肩站在一棵老槐树下。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连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站在前面的那个,穿着干净的旧式褂子,眉眼清秀,神情温和,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静儒雅——那是我记忆中祖父的样子。而站在他身后半步的那个,肤色略深,身形似乎更结实些,眼神亮得灼人,笑容里透着一股蓬勃的、未被驯服的生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着照片去问父亲。

父亲就着窗外昏暗的光线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随即又松开,把照片递还给我:“那个年月,家里多个人少个人,不算稀奇。既然老一辈从不提起,想必是段伤心往事。”

话虽如此,那张完全相同的脸,以及站在祖父身后那个陌生的、充满生命力的影子,还是像根细刺,扎在我心里。他究竟是谁?为什么家族里从未有人提起过他?

下午,我拿着照片,找到村里几位最年长的老人。他们眼神都不太好了,凑得很近,看了半晌,最终都只是摇头。

“记不清喽……”

“你爷爷……出去得早……”

“他家那一支,没什么人了……”

答案像飘在风里,抓不住。

夜里,我们借住在村委一间空房里,据说是以前下乡干部住的招待所。被褥有股潮湿的霉味。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嘈杂的虫鸣。

我睡得很不踏实。一直在做梦。

梦里的景象很奇怪,像是透过一层毛玻璃在看。我还是在这个村子里,但周围的房子似乎新了一些,路上也好像多了些模糊的人影。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白天去过的那个山洞前。洞口的藤蔓不见了,里面似乎有微光。

月光很亮,冷冰冰地照进洞里。然后,我看见了一个穿着旧式白布褂子的少年,安静地站在洞中那残破的石台前。

他缓缓转过头来——

那张脸,清秀,白皙,带着一种易碎而洁净的俊美,正是照片里站在前面的、我认为是祖父的那个少年。

但直觉告诉我,他不是。

那张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比清晰,甚至能看清他长睫毛投下的阴影。他看向我,或者说是穿透了我,看向我身后的虚无。那平静底下,像是压着让人心惊的决绝。

我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我与那双跨越了时间的眼眸对视的瞬间,周围的景象——洞穴、月光、少年——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剥落。

黑暗裹挟着最后那张脸孔的残像,彻底淹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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