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烬祀-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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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换弟弟成为活人祭品,是林昌圻清醒的选择。洞中的神祇“天灵”,并非怪物,而是一个需要“饲喂”的苍白少女。她赐他无痛的美梦,也索求鲜血与疼痛作为回报。当村庄的泉水因他的牺牲而复苏,他却在这神圣的酷刑中,品尝到了极致的安宁与归属。三十日期满,洞口为他打开,生路就在眼前。可他已不愿回头——他选择留下,完成这场最为悖逆的献祭:将自己的一切,包括最后的怜悯与人姓,彻底献给正在堕落的她。

第三章 饲身

林昌圻握着那块冰冷湿润的木牌,走向祀婆所住的矮屋时,心头一片死寂的平静。晨光吝啬地铺在青石板上,将他的影子拉成一道沉默的墨痕。他预备好了说辞,却没想到祀婆的反应如此平淡。

没有质问,没有惊异。祀婆接过木牌,枯瘦的手指抚过“林昌圻”三个字,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随即缓缓点头,语调平直得发寒:“木牌在此,露水为证。既是天意如此,那便换了吧。”

这过于顺理成章的接受,反而让他心头一空。他感觉自己奋力挣扎了一番,最终却只是精准地落入了某个既定的窠臼,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走向早已写定的结局。

回到家,他将结果告知家人。

屋内陷入了比昨夜更深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父亲林老大蹲在门槛旁,烟锅早已熄灭。他死死攥着冰冷的铜嘴,指节嶙峋发白,佝偻的背脊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压垮他自己的叹息。那声叹息里,是被命运碾过后的、彻彻底底的麻木。

母亲挣扎着从病榻上探出手,枯瘦的手指冰得吓人,抓住林昌圻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她张着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深陷的眼窝里不断涌出泪水,无声地淌过蜡黄干瘪的脸颊。

“哥——!”

缩在角落里的林昌墉像是被这无声的绝望烫到,猛地要扑过来,身体却撞在桌角,发出一声闷响。他没有再哭嚎,只是死死抱住林昌圻,把脸埋在他肩上。林昌圻能清晰地感觉到,弟弟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被撕扯的叶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压抑到极致的、从齿缝里漏出来的呜咽:“不该是你……哥……不该……不该是我们……”

林昌圻任由他抱着,抬手,一下一下,机械地拍着弟弟汗湿的、绷紧的脊背。他的声音低哑,却异常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别怕,阿墉。哥去,比你去……更有用。”

按照旧例,祭品需"净养"一月,以洁其身,静其心。但林昌圻看着家中本已见底的米缸,想着母亲越发沉重的药钱,这漫长的"净养"无异于雪上加霜。再者,他已将自己所知的基础学问,在这七日里尽可能多地灌给了弟弟。

"净养一月,太耗费了。"晚饭后,他找到父亲,语气平静,"家里情况我知道。该教的,我也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昌墉去了学堂自能学会。我想……明日就去跟祀婆说,不必再等。"

林老大闻言,猛地抬头看向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脊背,烟锅在鞋底磕了磕,闷闷地"嗯"了一声。

这七日,成了林家从命运指缝里偷来的、带着倒计时的光阴。

林昌圻几乎是争分夺秒地,将他从师范学堂带来的几本最基础的国文、算学课本摊开,就着如豆的油灯,一字一句地教给弟弟。

“看这里,‘学而时习之’,意思是……”他讲得异常耐心,声音平静,仿佛不久后的分离只是寻常的远行。“等我走了,到了开学的时候,你去省城,拿着我的荐书,替我继续读书。”他将一条可能的生路,郑重地交付到弟弟手中。这是他能想到的,对这份被替换的命运,最好的交代。

昌墉学得认真,可那红肿的眼睛却时常失神,笔尖在纸上悬停良久,却落不下一个字。

这日夜里,油灯灯花噼啪一爆,吓了他一跳。他猛地抬起头,抓住林昌圻正在翻书的手,指尖冰凉。

“哥……”他声音发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栓子他们说……以前那些被送进去的人,关到快二十天的时候……”

他喉结滚动,下面的话似乎卡住了,眼里是压不住的恐惧。

“说什么?”林昌圻放下书,平静地看着他。

“说……人就不像人了……”昌墉的语速快了起来,仿佛不一口气说完就会失去勇气,“身上会凭空出现很多口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可偏偏还活着……眼神直勾勾的,谁也不认得……”

他说完,紧紧抿住嘴唇,像个等待判决的孩子,望着哥哥。

林昌圻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掠过一丝混合着怜悯与冷峭的神情。他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伸手,用力按了按弟弟单薄而紧绷的肩膀,感受到手下细微的颤抖。

"傻话。"他的声音低沉却稳定,带着一种知识赋予的、近乎固执的笃定,"你想想,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近月,不见日光,食水仅能吊命,心神日夜煎熬,任是谁,肉身与精神都要垮的。出现幻觉、自残乃至癫狂,不过是严重的幽闭之症,是人在极端境况下的自然反应。"

他微微前倾,目光清亮,仿佛要驱散弟弟心头的所有阴霾:"阿墉,你记住,这与鬼神无关。正因我知晓其中缘由,心有所持,明白那皆是虚妄,便不会被这等表象所惑。我进去,不单是替你,更是要亲眼看看,这愚弄了村子几十年的把戏,到底是个什么!"

弟弟仰头看着他,哥哥眼中那清亮而坚定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光芒,让他在一片混乱与恐惧中,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

也是在这样短暂平静的间隙里,昌墉做了一件大胆的事。他不知从何处摸来了一台笨重的方盒子相机,以及两片用油纸小心翼翼包着的玻璃底片。

“哥,我们……照张相吧。”昌墉捧着那相机,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林昌圻看着那黑黢黢的镜头,愣了一下。他本想拒绝,这太像诀别的印记。但看着弟弟眼里那股近乎绝望的坚持,他心头一软,终是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午后的光斑透过枝叶,在他们同样年轻却走向不同命运的脸上明明灭灭。昌墉笨拙地摆弄着相机,定了格,然后飞快跑到哥哥身边站定。兄弟俩并肩而立,望着那冰冷的镜头。

“咔嚓”一声轻响,时间在那一瞬被攫取,凝固。

这事终究没能瞒住。相机被焦急的村长家人寻上门索回。出乎意料的是,村长在得知原委后,沉默了片刻,挥挥手:“底片……我会托人带到县里洗出来。阿墉,留个念想吧。”

七日转瞬即逝。

在这一周相对精细的饮食和彻底远离劳作的休养下,林昌圻的身体发生着微妙而显著的变化。原本的清瘦被一层柔和的光晕悄然填补,轮廓愈发清晰俊朗。皮肤恢复了读书人特有的白皙,甚至透出一种略显脆弱的莹润。一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易碎而洁净的俊美,在他身上被无声地放大,像是被精心擦拭过的瓷器,等待着被呈上祭坛。

他自觉状态已至,不愿再拖延,主动去寻了祀婆。

"七日已够。"他对祀婆说,"家中艰难,无需再耗费米粮。我也已准备妥当。"

祀婆依旧平静,听完他的请求,那双看惯风雨的眼睛在他脸上、身上缓慢地扫过。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器物的成色,冷静,专注,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

林昌圻被她看得心底发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也垂下视线,瞥了一眼自己那双因短暂休养而不再粗糙、指节分明的手——一种陌生的、被“饲养”的感觉,油然而生。

“你既心意已决,”祀婆缓缓开口,语调平直无波,“那便……如你所愿。明日辰时,行净礼,入圣洞。”

但在她转身的刹那,林昌圻分明从她那沉稳步伐的间隙里,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怀疑,不是惋惜,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甚至是某种难以察觉的、近乎期待的默许。

这发现,让他心头骤然一凛,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浸透四肢百骸。

他强压下这股不适,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祀婆的背影,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暮色四合,将他挺拔却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饲身已毕,明日,便是献祭之期。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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